51
我在床上平躺了三天。
在这几天里,我什么都想到了,却又什么都没想。这一辈子该怎么活,下面的路该怎么走?这样的问题,刚刚被自己提出来,就在心中让它晃过去了。对我来说,这样的问题太尖锐,太残酷。每当它浮上来,我就去看窗外的树枝在风吹过来的时候有着怎样的姿态,设想下一阵风会从什么方向吹,将怎样改变它的姿态。到了晚上,树枝在玻璃上留下一个朦胧的剪影,我就把手机掏出来,把那些明星的情感故事一个一个地看过去,最后,手一松,就跌进了梦中。梦也没有一个好梦,乱纷纷地飞来飞去,在紧急关头身子一震醒来,哦,幸亏只是个梦。
第四天我起来了,梦游似的走到小桌子边,打算给未来的自己写一封信。我想告诉未来的自己,我不是没有努力过,奋斗过,我没有对许晶晶不负责任,我已经尽到了最大的努力,但是,我还是没有办法。我在桌前呆坐了很久,终于下决心拿起笔,写下了第一行字。
亲爱的许晶晶:
这是二十五岁的我写给五十岁的你的一封信。写这封信的唯一目的,就是希望你能够理解过去的自己,原谅过去的自己,不要抱怨她放弃了奋斗,让你在五十岁的时候处境如此艰难……
刚写下这几行字,我的眼泪一下子迸出来了,还没来得及去擦,就失声痛哭起来。这一次我放纵了自己,把眼泪放了出来,把声音放了出来。我想狠狠地打自己几个耳光,但又觉得没有什么道理,就放过了自己。我对自己说:“哭有什么用?”就去擦眼泪,可泪水越擦越多。这样我原谅了自己,别的权利没有,哭的权利也没有吗?在哭泣中,我想象着五十岁的自己,是一家小粉店的老板娘,每天,天还没有亮就来到了店里,切粉,做汤,把昨天煮好的牛肉烧热,把葱洗净切碎,搁在台板上,和酸豆角、剁辣椒放在一起。第一个客人进店了,我心中一阵欣喜,用长长的竹筷把米粉从沸水中夹出来。然后,开朗地跟客人说话,告诉他,自己当年在哪个大学读书,怎样差点保送了研究生,又差点嫁给了一个同学,他后来当上上市公司的董事长。然后,在客人惊异的眼神中,我哈哈地笑了,感叹着人生是多么奇妙,差那么一点,就差了那么多。
有人敲门。我以为是听错了,几年了,从来没有人敲门。哪怕是秦芳吧,知道我没有考上,打电话来安慰我两次,也没有消息了。在别人看来,这只是一次意料之中的挫折,只有自己知道,失败了,伤口有多么深,创痛有多么酷烈。敲门声又响了起来。我有点不相信地站起来,去把门开了,原来是隔壁的小孙。
小孙说:“刚才听到这房间有点什么声音,你没事吧,小许?”小孙跟我一起住了有两年多了,有点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她大专毕业,学营销的,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卖房子,也在考公务员,报的是家乡什么县里的什么岗位。这两个月,我们偶尔交流一下考公的信息。我说:“没事,不知怎么了,忽然就有点伤心。”她说:“那就好。”准备离开。我忽然有点好奇,问道:“你考上没有?”她说:“考了三年,今年才考上。下个月到县里培训一个月,可能是分到一个什么乡去做妇女委员。”我说:“比我好。”又说:“祝贺你。”
我跟着小孙走到客厅的沙发那儿坐下,她说:“唉,哪有什么可祝贺的,乡里呢。也就是想那个编制。我也想考麓城,我也舍不得走。我一个大专生,麓城我考得上吗?”我说:“前两年知道你没考上,我也没有什么感觉。等到自己没考上了,才知道那是多么沉重的打击。”她说:“前两次没考上,我都不知哭了多少次,半夜哭醒,枕头都湿透了。”又说:“这次考上,又哭了。所以听见你在哭,我就敲门了。”我说:“觉得很对不起你,前两年,我安慰的话都没对你说一句。”她说:“我是偷偷哭的。”又说:“考上了,我还是哭,昨晚哭了好久,真的要离开麓城了。”我说:“麓城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她说:“麓城太重要了,可是,我还是想要那个编制,我就是想要那个编制!”我说:“太重要了,护身符啊!”
小孙不说话,叉着双臂,眼睛望着墙角,眼泪无声地流出来。我说:“你应该高兴吧,你的理想,实现了!”她凄惨地笑一下,说:“麓城没有了,男朋友也没有了。”我想起她的男朋友小林,说:“你们都那么那么好了,那么……好了。”她说:“他就不赞成我考,早就申明了,茂林县他是不会去的。他赌我考不上,没想到我真的考上了。他再次申明,茂林县他是不会去的。”我说:“男人好现实啊!”就把章伟的事情说了。她说:“男人真的好现实啊!”又说:“他不去我也没有办法,我就是想要那个编制,我一定要那个编制!”就哭出声来。我拍着她的肩,轻声安慰她,还没说几句,自己也哭了起来。我俩互相搂着腰,把头伏在对方的肩上,身体颤抖着,放肆地哭。
小孙突然松开我,说:“我不哭了。”又说:“你也不要哭了,没有意义。”我抬起胳膊用衣袖擦去泪水,说:“好,就听你的。”可泪水怎么也擦不完。我说:“对不起,眼睛它不听话。”小孙说:“那你再考一次吧,下半年是国考,今年还有一次机会。”我说:“省里的都考不起,国考更不敢想。”她说:“那你怎么办呢?”我说:“我昨天想好了,我找朋友凑点钱,自己当个小老板,开家粉店去,我们津阴的牛肉粉是很有名的。”她连连摇头,说:“NO,NO,NO。”我说:“自己当自己的老板,不行吗?”她说:“NO,NO,NO!”又说:“跟你说实话,我家里就是开粉店的,都开了二十年了。每天十几个小时,每个月三十天,那个日子,不是一般人能够忍受的。如果这是一件好事,我就回去接班了,公务员也不用考了。店里的事,我妈妈碰都不许我碰。有一次我说,我要来接班,我妈大发脾气,说你来接这个班,我二十年的辛苦都化水了。那不是什么发财的事。开店的人,应该是把所有的可能性都试过了,失败了,才走到这条路上来的。”我心中更加沉重起来,说:“没有别的路好走啊!”眼泪又要涌出来,想起刚才的承诺,闭紧了眼忍住。小孙不说话,沉重地叹息一声。每次到了这个关口,朋友就没有什么话好说了。秦芳是这样,小孙也是这样。可见,这是所有问题中最艰难的问题。
话在这个方向再也讲不下去。我说:“跟小林的事,还是再想想吧!你看你们在一起都这么多年了,你的美好时光都给他了,你们都那么……好了。”小孙说:“我连人都给他了呢。”又说:“这真的是一个无解的难题,当年你跟你那个姓章的帅哥发生过的事情,今天在我身上复制了。”又说:“没有办法,真的是没有一点办法。我不恨他呢,我理解他呢。他在麓城苦了这么多年,才有了一线线光,他怎么会跟我去茂林?我不恨他,我要恨就恨我自己。”我说:“那以后怎么办呢?”她苦笑一声:“怎么办?找得到对象就找一个,找不到就自己过。感情上的事,我是不去想了,到小林这里就永远地画上句号了。”说完用力咬着嘴唇,抬起眼看窗外的天空,说:“我才不会流泪呢,我的泪已经流干了。”我抓住她一只手,宣誓似的说:“我的泪到今天也流干了,从此我再也不会流泪了。”
52
彻夜无眠。
终于有了勇气,去思考这一辈子该怎么活的问题。
以前,很多工作是自己看不上的,哪怕在教育机构当了两年的老师,那也是一肚子的委屈。现在想起来,我,许晶晶,我凭什么对生活抱有那么高的期待?你有超人的才华吗?有良好的家庭背景吗?有魔鬼的身材和姣美的面容吗?如果都没有,生活凭什么给你更高的评价?生活不是慈善家,它的付出是需要交换的。也许,这些年来,我凭着一张重点大学的文凭,就对生活展开了太多想象。这些想象其实有点虚妄。我的期待,我的野心,超出了我的实力。“你是一个没有实力的人。”当我轻轻嚅动嘴唇,含糊地说出这句话,生怕自己听见,真的接受不了。然后,鼓起勇气,清晰地吐出来,让自己听见,就像有一双无形的手,在用力地挤压心脏,把它挤了出来。我再一次把这句话用更大的声音说出来,似乎要挑战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
当我把这句话对自己说了无数遍,我逐渐地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必须大幅度地降低对生活的期待,接受自己不愿接受的命运。不能再想那么多,想多了不是什么好事。有那么多女生在当营业员,当广告推销员,当发廊洗头妹,在卖小菜,在下粉,为什么她就不能是这个叫许晶晶的女生呢?我说自己有一张还过得去的文凭吧,可是在麓城,有这张文凭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啊!
我躺在床上不敢起身,似乎一起身,迎接我的,就是那样的命运。我在手机上把招聘启事一条条看过去,然后打电话。基本的状态,跟两年前是一样的,想去的地方人家不要,人家要的地方,自己又不想去。不会游泳的人,换个泳池,也还是会溺水。最后我失望了,在床上躺平,盯着天花板发呆。这让我觉得,这样的人生,也不是不可以接受的,反正最后的结局都是一样的,到了那天,就众生平等了。
电话响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能记起我,我有点激动。拿起手机一看,是房东打来的,提醒我,下个季度的房租,已经晚交几天了。我马上看了看手机,里面只有一千多块钱了,不够。三张银行卡都找出来,记得上面已经没有什么钱了。几张银行卡就像被侦察兵反复搜寻过的森林,不会再有意外的潜伏。但我还是下楼去,在社区光大银行的柜员机上,把这些卡一张一张插入检查,希望自己的记忆有误。可是很不幸,记忆是准确的。离开银行,我给盈盈发了信息,说了情况,要她打一千块钱到我手机上,私心却希望她能够多打几百,这段时间我还需要一点生活费。回家的路上,我轻轻撇着嘴角嘲笑自己,嘿,还想躺在那里,过一种简单朴素的生活就算了,自己有这个资格吗?能那么躺着,那是回避残酷挑战的一种方式,可那得家里有几个钱啊!我连躺的资格都没有。嘿。我不能做一个愤青,在各种抱怨中躺下来,理直气壮,一天就过去了,一年就过去了。愤青是废青的前奏,那是一条绝路。嘿。
钱。钱钱。钱钱钱。形势比我想象得要严峻,严峻得多。回到家我马上坐到电脑前,在各种平台上找工作。已经没有从容选择的余地了,是个工作,我就得去。这让我想起上小学时看到邻居家的小男孩,坐在门槛上,呼啦呼啦地,一碗饭很快就吃完了。穷人家的孩子不挑食,穷有穷的好处。
那几天,我打了几十个电话,出门应聘了几次,都没有结果。有一家大超市,工资还行,给我的工作,就是处理顾客退货问题。我去现场看了一下,一个顾客正在那里大声嚷嚷拍桌子,说衬衣的包装本来就是坏的。这个工作实在是太不适合我了。我说回去考虑一下,就离开了。
这样过了几天,我心里更慌了,哪怕是个商场的售货员,自己也只能先接受了再说。我给秦芳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准备下几个台阶去找工作了。秦芳怔了一会儿,说:“不行啊,你一下台阶,女大学生这个身份就没有了。一旦贴上下面台阶的标签,再想反身向上,就很难了。”她讲得实在是太对了,我得承认,很对。我说:“可是,那又怎么办呢?”她说:“这实在是人类最大的难题。我实在是……你再缓一下,这几个月,半年,我先帮助你一下吧,每个月两千。”我感到了温暖,心中松弛了,说:“那怎么行?你还要养孩子呢。”她说:“小七是一只吸金兽,可是,这点钱,我还是可以拿出来的。”挂了电话,我手机上就进来了四千块钱。我没收,秦芳几次打电话来催我。我说:“等我山穷水尽再说吧。”其实我已经山穷水尽,手上只有一千多块钱。在麓城混了三年,混出这样一个局面。再这样混三年,基本上,这一辈子就玩完了。
晚上接到一个电话,问我是不是愿意去他们公司当银行卡的推销员。我了解了一下,每天一百块钱底薪,推销一张银行卡,还有一百元奖金。她说,公司上个月最高的拿到了两万多块。这真的是大大地刺激了我。我说:“这么好的工作,抢破头,你们为什么要找我呢?”她说:“我们公司对员工的素质要求是很高的,你没有好的口才,怎么能说服别人呢?”别的本领吧,我没有,要说口才,我还是可以的。我说:“你们怎么知道我在找工作?”她说:“我们是专门跟信息打交道的,有什么信息会不知道?”
最后我才知道,工作地点在海南。我有点犹豫了,说:“在海口吗?”她说:“应该算海口郊区。我们会给你订机票,会派车去机场接你。”我说:“还有飞机坐?”我没坐过飞机,这也给了我一点诱惑。我说:“试一试吧。”她说:“不满意你可以随时回来。”我安心了,说:“那就试一试吧。”
三天后,我到了海口美兰国际机场。果然有车在机场接我。开车的是一个小伙子。上了车我说:“还有别人吗?”他说:“这是专车,你是首长。”车出了机场,越开越偏僻。我说:“这是去哪里呢?”他说:“不是去海口郊区吗?海南岛就这么巴掌大,都算海口郊区。”我越来越不放心,就给秦芳打了个电话,把事情说了,把司机的电话都告诉了她。这样做有点不礼貌,但我有意让司机知道,这样我才有了安全感。司机说:“许小姐对我们还是有点不放心。”我说:“是朋友先问我呢。”司机说:“这个朋友是不是你男朋友?”我说:“是的,他什么都不放心我。”他说:“是我,我也难说放心。这世道,是吧?”又说:“我姓焦,小焦。”
车开了一个小时,穿过一个县城到了一个镇上。下了车,我心里凉了半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