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三月里春招开始了。我心里非常煎熬。如果能在项目组留下来,哪怕只是栏目聘吧,那也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跟秦芳一样有个编制,不敢想。又如果留不下来呢,那就得马上去找工作。以实习生的身份在项目组待着,再等待机会,哪怕等一两年,别人能等,我不行。父母盼着我大学毕了业,带动全家翻身得解放,这个使命太沉重,不敢想。可反过来还要父母负担,这太残酷,也不敢想。
形势逼人,我没有拿着捏着的资格。有天晚上,我靠在床上想了很久,想给范哥发个信息,手机拿在手中,犹豫了一会儿,又去看别的视频。看了一会儿,一看到十点半了,在心里对自己说,太晚了,明天再说。似乎是为自己的拖延找到了理由。第二天上班,想着信息一定要发了,就输入了“好想留在项目组工作啊”几个字。在要发出的一瞬间,又犹豫了,觉得晚上发可能更好。晚上加班回到公寓,还没洗漱,就拿出手机准备发信息,想一想又先去洗漱,坐在床上又觉得有必要先放松一下心情,就去看视频。看看快到十点半,就在心中命令自己,今天想发要发,不想发也要发,不让自己细想,把那条白天写出的信息发出去了。发出后松了一口气,求人是难,但也没有自己想的那么难。求就求了,就算不成,那也不会抱怨自己。
我一直盯着手机看,没有回信。看累了,到别的空间去逛逛回来,还是没有回信。再逛一下回来,还是没有。这样反复几次,绝望了。我想着是不是给范哥出了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这让我感到羞愧而沉重。或者是他怕老婆,不敢在这个时候和我对话,还可能是他已经睡了。做了种种设想,再把这些设想清理一遍,想给自己一个确定的答案,没有。我熄了灯缩在被子里,过一会儿看一次手机,就睡着了。
第二天在办公室见到范哥,我还没来得及用一个眼神询问,他就递给我一个眼神。我心里踏实了,不由自主地回了一个卖弄风情的眼神。下班之前接到他一条信息,要我在办公室等他。快下班时我注意到范哥根本就不在办公室,刚才还在的。别人都走了,我就坐在电脑前等他,过了半个多小时他进来了,把门带上。我看着他那轻轻关门的动作,心里有点紧张。他走过来给我一个信封说:“跟上次一样。”我捏一捏信封,打开,说:“我就拿项目组补贴的那一千好了。”他说:“范哥的钱很脏吗?”我说:“不好,不好。”他说:“太啰唆。”我就不敢说话了,把抽出来的钱又塞了回去。
范哥坐在过道另一边的桌子旁,说:“信息昨天晚上就看到了。”他没说为什么没回信,我也没问。我说:“有点希望吗?”又温柔地瞟了他一眼。他的眼睛中有个火花闪了一下,这让我感到自己在玩火。我并不想玩火,我只是想表达一下亲近。我忽然感到自己很可耻,只有心机女才会这样去做。我不喜欢那些心机女,更不想做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我想找机会纠正一下刚才眼睛发出的信息,至少不要让他有错误的理解。范哥说:“难。”又说:“一个这样的岗位,说起来并没有正式编制,但毕竟是万里长征跨出了第一步。好多人想来占这个坑呢,还有的是台里的领导压下来的。也许我能让项目组多进一个人,我的权限到这里就顶天了。”我说:“这个人能不能是我呢?”他说:“还有台里的领导推荐了人过来,现在在北京电视台实习,还有我同学的妹妹,浙江传媒学院的,都跟我说几年了,过几天就会过来,我总不能连一个面试的机会都不给吧!”我一听头脑中就“嗡嗡”响,觉得没有希望了。我说:“别人都好强大啊!”他说:“最多最多,我能帮一个人,也只能帮一个人。”我根本就不抱希望了,还是顽强地说:“这个人能不能是我呢?”
范哥好一会儿没回答,似乎在思考。这种静默让我感到窒息,自己给他出了个天大的难题。半天他说:“可能不是你,也可能是你。”我马上说:“那就可能是我吧!”他沉吟一会儿说:“你有男朋友没有?”我说:“有过,分了大半年了。”他说:“那就是说……你们相处了多久啊?”我说:“一年……多。”他说:“知道了。”我说:“知道什么了?”他说:“什么都知道。”又说:“哪有相处一年多没有故事的呢?也好。”我说:“听不懂。”他说:“过来人什么都懂。”我像被他剥了衣服站在雪地里,心中有点生气。他很诚恳地说:“我也是过来人呢,我都理解。”又说:“一个健健康康的女孩,又有过一点经历,这半年多没有男朋友,会不会有点想……想法呢?”我说:“没有你们那么多想法。”他说:“我一个健健康康的男人,”望了我一眼,“不说这些。现在女孩太不容易了。特别是像晶晶你这样的女孩,家里不能提供资源,又到哪里去找资源支撑自己的人生呢?”他这么一说,我的心情就放松了,气愤也没有了。我说:“我在这个世界上是孤军奋战,一步步都靠自己走,一步一步。”这样说了,忽然有想哭的冲动,肩耸了几下,把眼泪压下去了。他说:“女孩的成长,太需要贵人的提携了。那些混得好的女孩,后面都有隐身的男人。”我想起了秦芳,说:“也有不隐身的,那就是她爸爸。”他说:“你太需要一个贵人了。”我说:“完全靠自己奋斗出来的女孩也有,那不是一般人,那太少了。”他说:“我想帮你,可我不是贵人,我没有那么强大,我的压力太大了。”我说:“我都理解,你不容易。”又说:“我需要一个贵人,可是我也不想让他为难。”
我站起来,说:“该回去了。”他也站起来,两个人在过道上,身体碰了一下。他忽然拉住我的手,说:“那个人能不能是我呢?”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我低了头,想把手抽回来,他抓得更紧,说:“给我一点力量,让我去反抗那些力量。”一只胳膊从我身后转过来,手撑起我的头,嘴很温柔地从脸颊上滑过,停在我的嘴唇上。我一只手想捂住嘴,被他拉开了,说:“把舌头伸出来。”我闭紧嘴唇,咬紧牙关,发出“呜呜”的声音。我摇摇头,刚想吐出“不要这样”,舌就被他吸过去了。我也说不清楚这给自己带来了怎样的体验,似乎在边缘的模糊之处。好一会儿我把他推开,说:“可以了。”觉得嘴里的唾液黏黏的有些异样,不好意思用力地吐出来,又没有勇气咽下去,就这么含着。他说:“你不会想着我是个坏人吧?”我摇摇头。他说:“也不会想着我欺负你吧?”我又摇摇头。他说:“你没事吧?”我装着用力咳嗽,抽了几张纸捂住嘴,把口水吐在纸巾上,扔了。说:“我不想当小三,从来就不想。”范哥说:“真的这么纯粹?”又说:“就小小亲热一下,又没有做什么别的。”我说:“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我?”他说:“真的。”这种承诺避重就轻有气无力,连“喜欢”两个字都绕开了,更不用说“爱”。我说:“这不像一个让人放心的回答。”他说:“你要放什么心呢?”我说:“我要放‘心’的心。”他唉了一声说:“把事情搞得太复杂了。”我说:“本来就没有那么简单。”他说:“也不必那么复杂吧!”我说:“你们一飘就掠过去了,我们还留在原地发呆,还在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呢,连背影都看不见了。”突然想起章伟,“看不见了,背影。”
范哥叉着胳膊,望着我。我避开他的眼光,望着桌子上的一本书。半天他说:“这个时代,信息时代,所有的事物都在快速地流动,一个人太认真,还有执念,他就只能看着别人远去的背影。”我说:“我也没有什么执念,我只是有一点自己的想法,也可以说理想吧。”又说:“一个女孩,二十岁出头就没有一点想法了,你不觉得那样的女孩很可怕吗?”他说:“你这样想,我就跟你说一声对不起吧!”我说:“没关系,你还是大家的范哥。”又说:“万一哪天你跟你夫人闹分手了,我是说万一啊,你要尽快告诉我。”他长长地叹气说:“你觉得我儿子会同意吗?”我说:“你真的是个好爸爸呢。”
我朝门口望了一下,范哥站起来说:“我们走吧!”又拉了一下我的手说:“让我再亲一下。”我把手背送到他嘴边,他轻轻地亲了一下,放下了。我掏出信封说:“这个还是给你吧!”他瞪我一眼说:“胡说!”
过两天去上班,看到几个人围在电脑前看一个女孩的求职简历,说是浙江传媒学院的,马上就会过来面试。我想这大概就是范哥同学的妹妹,凑上去瞟了一眼,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心里就叹息了一声。又过两天,那女孩过来了,是她哥哥带来的。女孩一见范哥,就亲热地说:“总算见到大导演了!你做的节目我看过,那叫一个精彩!”他哥哥跟范哥说到班上哪个哪个同学的近况,口若悬河,说了好久,范哥才有空跟女孩谈了一会儿。大家都坐在自己的电脑前,没听见似的。女孩哥哥邀范哥出去吃饭,女孩说:“今天见到这么大的大人物,我要抓住机会合个影,发到朋友圈让大家看一看,让他们都羡慕嫉妒恨。”她哥给他们合影,她挽了范哥的胳膊,又把范哥的胳膊拉到自己的身边,说:“哥,给我多照几张!我要同学羡慕一下,看我见到谁了!”我低着头,撇着嘴在心里骂:“太会来事!”骂完又叹息了一声。
急着要完成毕业论文,我一个星期去电视台两次。这样又过了两个星期,小梁打电话过来说:“你还打算继续在我们项目组实习吗?”我心里往下一沉,挣扎着说:“还有没有别的可能性呢?”她说:“这个……要问范哥。”我说:“知道了。”
28
想去的地方不能去,能去的地方不想去。春招快结束的时候,我就在这种状态之中。
几个月来,对电视台抱了一线希望,最后失望了。这失望在胸口结成了一个硬块,像一个边缘清晰的肿瘤,孤独地悬在那里,怎么也化不开。
在那段日子里,沉溺在这种失望之中,独自静静地感受那个肿瘤,成了一种有幸福感的体验。这种体验让我为自己的拖延找到了理由,受伤的心灵需要时间静养,我因此原谅了自己的无所作为。
终于有一天,我在食堂里碰见了吴老师。她端着盘子从人丛中晃了出来,突然看到了我,向我投过来询问的一瞥。我想回避已经来不及,轻轻叫了一声“吴老师”,不等她回答,就快步越过去了。我仿佛听见她在后面叫了一声“晶晶”,我装着没有听见,就混入了排队的人群。我没有回头,似乎看到了她在人群中找我。我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她。院里在统计就业率,各班一星期上报一次,比赛似的。也许,吴老师也在躲避杜书记的眼光吧!郝班长几次问我说:“晶晶,情况怎么样?吴老师很关心你呢。”这关心让我感到羞愧,也感谢她没有亲自找我谈。真找我谈,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就业协议每个人只有一份,我如果为了院里的统计随便签了,就没有别的机会了。
但那询问的一瞥有着怎样的分量,我不能装着不懂。我必须就业,而且得快。我不能像那些家境优越的同学,随意挂一个单位应付院里,应付学校,其实根本就不去,待在家里慢慢寻找机会。我觉得自己很可怜,但也知道,我没有怜悯自己的资格,也不能让父母的期待完全破碎。情势紧迫,我在心里对自己呼喊“天啊,天啊”,有一百多个松懈和放弃的理由,但理智告诉我,这些理由都不是理由,这种呼喊也没有任何意义。
我每天都抱着一沓简历去招聘现场,有顺眼的单位,就放一份,甚至连跟招聘人员谈一谈的冲动都没有。我知道这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一份像样的工作,起码有几十双眼睛盯着,像几十只大狗盯着一根骨头,怎么会轮到我?凭什么?一件好事,总要凭点什么,才能成功。什么也不凭,就凭自己愿意,那是不可能的,就像不能凭着自己的意愿就成为女明星。那不可能。以前还想着,也许自己就走了个运,偶然中的偶然,忽然就得到一个机会。现在已经彻底死了这条心,那也是不可能的。那些简历的命运是,不管去了哪个单位,或者就在招聘会散了之后,都通过某个清洁工之手,进了废品收购站。
这样过几天,我开始把简历投向那些根本就不打算考虑的岗位。原来我在心中把这些岗位叫作垃圾场,现在赌气似的,我把自己当作垃圾推出去,每投出去一份,就在心里骂自己一句:“垃圾!”又感叹这些单位也不想想自己长成啥样,竟然也好意思到重点大学来招人,不知道谁给他们的勇气。
有一家地产中介公司打电话来,叫我去面试。我轻轻撇着嘴角笑了笑,说自己这几天在赶毕业论文,暂时没时间去。女经理似乎猜透了我的心思,就说,对这个行业不能有偏见,做得好的,一个月都能有几万块钱。又说北京大学毕业生也有做房产中介的,要我别不信,去58同城上看看他们公司北京营业点的网就知道了。放下电话我查了一下,还真有北大毕业的房产中介。可是我还是不能说服自己,重点大学毕业去当房产中介,同学知道了,他们会怎么想?我老爸老妈又会怎么想?
去年章伟考公务员失败给我留下了心理阴影。当公务员虽然是我向往的,但对考取却完全没有信心。章伟是研究生,他都考不上,我又怎么考得上?这半年多来找工作,我都没有往这里想过,不敢想。可是现在,春招眼看进入尾声,我还没有着落,吴老师偶然发信息来问一下,我就满心羞愧,好像面对一个债主,债已经到期了,可我身无分文。其实她并没有催我,更没有给我一个降低要求的建议,但我还是非常羞愧,自己拖班集体的后腿了,拖全院的后腿了。两百个本科生毕业,每签一份就业协议,全院的就业率就增加零点五个百分点,这不是个小数字。杜书记急,吴老师急,我老爸老妈急,秦芳也急。我呢?我更急,觉得自己太垃圾,无脸面对每一个人。
这天,我坐在宿舍沉思,想到了一切一切的可能性,最后,都归于了零。我想象着自己在一片漫无边际的荒原中,四周都是枯黄的衰草,簌簌地在风中起伏,发出细微的声音。我轻轻拨开草丛,想发现一条小路,给自己一个意外的惊喜。我弯着腰,伸出一只脚去探寻,衰草在脚背上颤动,带来一丝细小而明确的微痒。一瞬间,似乎发现了一条羊肠小道,往前蹚几步,前路又变得非常暧昧,似乎刚才的发现只是一个一厢情愿的幻觉。没有路,还是没有路。我突然惊醒了。希望本来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但是对于我,却非有不可。没有,就无法生存,而且,这希望只能近切,不能茫远。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一个能让我稍做停泊的港湾,没有。
兜兜转转,我还是被逼到考公务员这条路上来了。我没有跟秦芳商量,自己心里就这么定了。定了之后,我记起去年那位学姐考公务员连中三元,就去院里找杜书记,想要学姐的电话号码,看看人家有什么经验,让我走一下捷径。只有几个月就要考试了,得赶快。
杜书记问了我的情况,说:“好。”这个肯定太微弱,太柔软,让我心神不宁。杜书记把学姐的电话号码告诉我,又跟我谈了一会儿,最后说:“找工作就像找对象,要求不能太高,太高就错过了。”我满口答应着出来,下楼梯的时候差点摔了一跤,抓着扶手才站稳了。杜书记看得多,看得透,看得准。他说我不能要求太高,那就是说,我不配要求高。我想想自己,可能大概真的是不配。凡事都有个凭什么,这是现实,我又凭什么呢?我把自己问住了。凭运气肯定是没有的。以前还有幻想,有了这半年来的经验,也知道了幻想就是幻想,幻想只是自己的心情,在现实面前,是纯粹的苍白。
刚下楼就接到了学姐从北京打来的电话,她说是杜书记要她打的。她说了考公务员的几条经验,我都应了,心中还是一片茫然。最后我问:“学姐,你准备了多久呢?”她说:“那也准备了有一年多呢。”听了这么多,只有这句话最实际。人家有香,那也是从苦寒来的吧。这让我心里又有点发冷,有点后悔去找杜书记,他那么负责,我却争不来这一口气。
晚上我把想考公务员的事告诉了秦芳,想看看她是怎么想的,有点抓一根救命稻草的意思。秦芳“唉,唉,唉”,叹了三口气,望着我。我心里有点发冷,说:“没有别的办法。”她说:“那就试试。”又说:“要是我老爸官大一级就好了,卫视台压也要把你压进去。唉。”
学姐说还是要上一个速成的考公培训班。我记得食堂转弯处有培训广告,就过去看了。培训一个月,要交两千多块钱,这让我心中发冷,身体轻轻哆嗦了一下。马上又看到包考上,没考上退款,又安心了一些。实在没考上,钱还在那里,怕什么?
两千四百块钱把我难住了。找家里,没有那么硬的心肠。找秦芳,没有那么厚的脸皮。我给盈盈打了个电话,刚说到进培训班的事,她说:“姐,你有钱报名没有?”一句话让我轻松了,不知道盈盈什么时候学得这么这么聪明了,我还准备绕几个圈呢。我说:“准备要家里支援一下。”她说:“我也是家里吧。”说马上打三千块钱到我银行卡上。我还没来得及说谢谢,她就把电话挂了。
第二天我带着钱去报名,在前台听到有一个大妈在高声叫嚷。她女儿去年没考上,今年找到了别的工作,不考了,要求退钱。前台不同意,说:“一次没考上,不等于永远考不上。一次性考上的只有百分之几,如果其余的人都像你这样要退钱,我们从北京请来的老师的差旅费都没有,还不说课酬,那么多,”她双手一上一下比画了一下,“那么多,还要租教室,你凭良心吧!”看到这个场景,我插在裤口袋捏着那沓钱的手松开了。大妈吵了半天没有结果,骂骂咧咧进了电梯,说:“明天叫她爸来。”我马上也闪进电梯,表示了自己支持的立场。出了大门,大妈说:“实在也不是孩子不努力,都努力两年了。实在是努力的人太多了,一个区政府的岗位,都有两三百人来抢,实在是不能怪孩子,实在是……太实在了。”
我站在大门外犹豫着,心中发冷。我伸手去捏了捏那沓钱,感到了一点潮湿。反身进了大门,在电梯口犹豫了一下,我又捏了捏那沓钱。在电梯门打开的那一瞬间,我转过身,走出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