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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跟自己过不去,想做的事都做不成。越是想做,就越是做不成。太难了。生活就像一个瘪了气的皮球,自己怎么拍,都拍不起来。而且,你越是发狠用力,就越是充满了失败感。意识到这一点我很沮丧。自己再怎么努力,除了证明自己的无能,还有什么意义?
在大学的最后一年,我坠入了迷茫,什么事都不是个事。男朋友?不找。读书?没意义。装饰?没钱。天下的路千万条,哪一条都不属于我,就像一个疲惫的夜行旅人,周边没有一点光亮,也没有一家客舍。必须做的事情,是还有九个学分要修。最后一年,成绩与保研无关,与奖学金无关,考及格就可以了。想起三年前刚进大学的时候,杜书记给我们上新生课,讲人生规划,然后一起唱起校歌:“璀璨星光,为我导航,青春迸发,生命之光……”让人血脉偾张,雄心勃勃,气焰万丈。当时,我想象着自己正骑着轻巧的单车,走在一条宽阔的大道上,大道两旁开满了细碎的白花、红花、紫花,散发着醉人的清香。远处的朝阳正喷薄而出,把金色的光辉洒在眼前的道路上。耳边是穿行产生的轻微的风声,伴随着这风声的是清悦的鸟语。单车越踩越快,有一种飞翔的感觉,似乎可以腾空而起。虽然,接下来的大学生活比较平庸,但这种飞翔的感觉还是让我记忆了几年。可是现在,那种感觉再也找不回来了。没有一条道路是好走的,没有一个目标是明晰的。眼前一片混沌,像有云遮雾障。这云雾用手拨不开,往前走依然是云遮雾障。云雾中似乎有一点微光,那就是即将到来的秋招。章伟在去年秋招还有今年春招的经历,让我知道那里也不是一片灿烂阳光,可是,万一有幸运女神降临呢?这样的故事,总是在校园里流传,让人心中晃悠着不熄的火花,也许,下一个就轮到我。
我花了几天时间,做了一份应聘的简历,把自己从小学一直到现在所有的亮点都搜罗起来,写了进去。把简历反复修改,打印成册,拿在手中,还像那么回事。我的人生居然有这么闪光的时刻,这是我自己没有想到的。在大学期间参加了两个学生项目,一个是大学生恋爱观调查,一个是为盲人制作音频读物,都在省里获了奖。虽然我在其中只是个打酱油的角色,但作为项目组成员,那是真实的。我夸大了自己在项目完成过程中的作用。开始心中还有一丝丝不安,生怕同学看见,后来了解到,大家都是这样做简历,那一丝丝不安很快就消失了,就像一团毛线,抽着抽着,就到了尽头。
国庆节刚过,院里召开了毕业班就业动员会,学校就业办的毛主任介绍了今年就业的形势,杜书记做了报告,早几年毕业的师兄师姐分享了心得。总之是形势不容乐观,眼界不能太高。秦芳凑在我耳边悄声说:“学校的想法只有一点,就是要完成就业指标,他管你占哪个茅坑呢!”我说:“听毛老师的口气,有个茅坑让你占,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啊!”
动员会以后,气氛突然紧张起来。大家私下都在议论,谁谁在暑假割了双眼皮,谁谁垫高了鼻梁,谁谁打了玻尿酸、瘦脸针,谁谁做了丰胸,还有人花两万多做了媚眼翘睫手术。这些传闻让我非常紧张,大家都在行动,我待在原地不动,那不就掉队了吗?再怎么样,我也得有一套像样的职业装,还要做一下头发,把脸上美白一下,脸颊左侧有一块指甲大的黄褐斑,我自己从没当回事,连章伟也没当回事,现在都不得不认真对待了。还得有一套质量过得去的化妆品吧!心里算一算,就被那钱数吓住了。我在手机上查找麓城的每一家美容机构,一家家打电话过去询问价格,有怎样的优惠。几天之后,把情况都摸清楚了。再怎么节约,也得上万块钱。这可把我难住了。美容院是我这样的人能进的吗?高档一点的化妆品套装,居然也进入了我的视野。找工作也不是找男朋友,颜值就这么重要吗?可是,大家都觉得重要,我就不能觉得不重要。我觉得这个世界是不是病了?不管它病没病,疯没疯,自己不跟着走就不行。自己必须跟着病,跟着疯,总比被淘汰要好些吧。
这天晚上,寝室只有我和秦芳两个人,在说找工作的事情。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美容院打来的,告诉我一个好消息,打玻尿酸和割双眼皮都有了特别的优惠。挂了电话我说:“我随便问一句,她们就每天打电话来。”秦芳说:“如果优惠,去打一针也可以考虑,不过他们有点钓鱼的意思,会一步步把你往深处套。”我说:“算了,没意思。这个世界太没意思了,美貌成了一个神话,这个神话还不是男人们造就的?”她说:“说来说去,还是资本家造就的。这是一个好大的产业啊!电视台、明星、美容机构、化妆品生产商、生活杂志,还有手机网络,都发了大财。他们万众一心推动这个神话,让我们小老百姓买单。”我说:“你倒还好,家里还扛得住,叫我们这些普通人家的女生情何以堪?”她笑了说:“所以那么多女孩要找个干爹。”又说:“毕业季,没有办法。我这里还有八千块钱的私房钱,你先拿去吧!什么时候发财了还给我都行。实在没发财,也不要放在心上。”我说:“秦芳,你真的是一个真朋友,我什么时候被逼到实在没有办法了,再来找你。”这时有人回来了,我们就没说下去。
周末许盈盈到学校来了,打扮得很贵气,还化了淡妆。我看着有点别扭,在餐厅推销啤酒,用得着这么夸张吗?在宿舍待了一会儿,我们下了楼,准备去食堂吃饭。她说:“姐,我们去外面吃吧!”我一听就有点火,你是什么大人物,动不动就到外面吃?觉得她有点自私,太不体谅我了。她看出了我的不快,说:“姐,我们找个好一点的地方说说话吧!你想吃什么,你带我去就是了,这一带你熟悉。”听她这大包大揽的口气,我心里的火一下冲了上来:“你以为你能赚多少钱,你?你留着那几两银子,以后麻烦事多。”她挽着我的手说:“我也没几两银子,可这几两银子还是有的。”我拉着她往食堂去,到了门口她不肯进去,说:“这个地方我来一次吃一次,我都吃腻了,不知道你怎么吃过来的。”我突然想起她在餐馆上班,每天吃好的,把嘴吃刁了。我说:“你年纪轻轻把嘴吃得这么刁,将来嫁个什么人,才能让你这嘴满意?”她拉着我往校门口走去,说:“说真的,我肯定得嫁个有钱的人,这真的是没有办法的事。一辈子这么短,”她左手食指伸出来,右手掐去一半比画着,“年轻的时代又这么短这么短,”右手拇指往上爬了一点,“女孩的黄金时代又这么短这么短这么短,”手指只剩下指尖,“就这么点时间,没钱的日子我过不了。”我把她的手拖下来说:“你别以为钱是个那么好的东西,那就是个坑,”又一根指头伸出来,顶着她的面颊,“对你这样的女孩更是个坑。”她笑笑不回答。我想着自己上了哲学课,对时间有了理解,盈盈她的朴素的理解,竟然更加具有现实的质感,让我的理解显得虚浮。我说:“你有这些想法,哪个男人想骗你,那是最好骗了。”她轻轻笑了说:“不可能。”又说:“除非他把钱堆在我面前,让我自愿上当。”我故作生气地望着她,她也不恼,望着我诡笑。我说:“就怪老爸老妈把你生得这么漂亮,丑一点,你还会这么得意?”她嘻嘻笑说:“别的怎么都行,丑就千万不能丑。我们这样的人就更不能丑,一丑就什么都没有了。”我说:“你们这样的人是什么样的人?”她说:“我们这样的人,没钱的人,”停顿了一下,“穷人。那怎么活啊!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总得有点东西撑着吧!有钱的人用钱撑,我们呢?”我觉得她说得也实在,可还没二十岁就有这么现实的想法,这不是什么好事。我想反驳她,说知识吧,那是戳她的痛处,说人品吧,真有点空泛,就说:“可撑着的东西还多着呢。”她幽幽地说:“我又没有一张麓城师大的文凭。”
这时到了鱼鲜酒家,她一眼看中靠窗的那个位置,就坐了下去。我心里惊了一下,这就是我和章伟每次来都优先选择的,难道这世界上真的有通灵之事吗?喝着鱼汤许盈盈说:“姐,你现在是不是有点难处?”我说:“没有啊。”她说:“秦芳姐跟我说了,她说她能帮你,要我劝劝你,不要那么敏感,这个话她自己不好说。”我说:“我没有那么难呢,一个女孩就不能素面朝天去应聘?”她说:“哪个单位会聘个村姑呢?连我们餐馆,招服务员都要看看人才怎么样,更不用说像我这样推销啤酒的,你不那么样一点,啤酒公司都不会请你。”我说:“我还有几件拿得出去的衣服呢。”她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说:“这里有点东西,特地给你送过来的,你去把自己美化一下。”我捏了捏信封:“多少?”她伸出一根指头示意了一下。我一下就火了,说:“你哪来这么些钱?是你自己赚的?”她说:“我在麓城打工都有两年了,这么些钱我都没有?几个这么些钱,我也有。”这让我有点难堪,自己这几年做家教,也就挣了个生活费,她居然存了几万块钱!
我把信封推回去,说:“你年纪小,不知道世道深浅,有些钱那是拿不得的,有毒。”她又把钱推过来,说:“这钱没有带毒,你先拿着。这个我不骗你,真不骗你。”我又推过去,提醒她几句,她又推过来,解释几句。推过来推过去好几次,我最后把钱收了,说:“我就是怕你吃亏。”她说:“姐,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傻呢!”我偏了头打量她,真的长大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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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的招聘会场在立德厅,条椅搬到四周,中间就空出了好大一块。那天早上我很认真地洗了脸,对着镜子描了眉,敷了粉,涂了口红,把刚割的双眼皮扑闪扑闪眨了几下,理一理刚做的头发,感到还满意,就对自己笑笑,去了立德厅。
我以为自己来得早,谁知已经来了很多人。看那上百张展台,大都是中学招老师,忽然意识到,自己读了几年的学校,真的是一所师范大学。转了一圈,想发现省电视台或者省报的展台,没有。有几家民营企业招文秘,我想别浪费了简历,只有二十份呢,就没有递过去。麓城几所重点中学的台前挤了一大堆人,前面的人问个没完,后面的人催着“快点”。招聘的老师在大声喊:“我们只收研究生的材料,本科的同学不必耽误自己的时间了!”县城中学展台前的人就少多了,有女生前去问情况,招聘的老师就非常热情地解答,还拿矿泉水给同学喝。我在一旁看了好一会儿,那位女生就是本县人,在用本地话交流,问了半天情况,最后还是没投简历,我很理解这位女同学,要是我,我也不会投。哪怕津阴电视台来招人,我也不会去。忽然想到,章伟怎么连这个女同学都不如,居然回了古阳,还是个研究生。
转了两圈我没发现有自己的机会,就准备走了,碰见一班的刘薇,问她:“投了简历没有?”她说:“都是招中学老师的。我回去了。”眼睛朝门口望了望,似乎问我是不是一块走。我说:“既然来了,就再转转。”她说:“那也跟着你转转。”转了一会儿她说:“怎么没有几家好单位?走吧!”我说:“再转几分钟。”
我在礼堂中转了又转,几家麓城普通中学的展台前已经排起了队,不像前面挤成一堆了,麓城师大的同学还是有点素质的。我也排在队伍后面,想问一下他们学校要不要搞宣传的人。刘薇排在我后面说:“我也来充个数。”等了半个多小时,轮到我了,我就问那个女老师:“学校需要宣传干部吗?”被否定后,我又问:“有没有适合新闻专业的毕业生教的课?”女老师说:“你有教师资格证吗?”我摇摇头,几年来我从来没有想过可能会去当中学老师。她说:“有资格证可以考虑上初中的政治课呢。”又翻了翻那几沓简历表,“前面好像有几个思政专业的了。”我忙说:“我就问问,我就问问。”把位置让给刘薇。她说:“我想问的你都问了,我就算了。”又说:“走吧,都是招中学老师的,我们又没有考证。走吧?”就一起离开了。
下午我觉得闲着也是闲着,又去了立德厅。想着那几家民营企业,选一两家好点的,递几份简历出去也无所谓。我去得晚了点,有些展台已经撤了,明天会来一些新的单位。我忽然发现有一个展台是南方电网,很低调,只占了一张条椅的长度。上午可能是挤着的人太多,我还以为是哪个重点中学呢。他们已经在收拾材料准备撤了,我赶紧凑过去,问:“你们办公室要不要人?宣传部门也行。”收拾材料的那个人抬起头来,还是一个挺帅的小伙子。他说:“招啊,办公室两个,宣传科一个,安全处一个。”我赶紧把简历呈过去,打算一项一项解释给他听。他收了我的简历,放在一大沓简历的最上面,说:“我们拿回去看。”我说:“这么多人报名啊?”心里非常失望。他说:“还招几个搞计算机的。”趁他回过头跟后面一位大姐说话,我把那沓材料翻了一下,想看看有多少跟自己专业相近的,一眼就看到了刘薇的名字,心里紧了一下。我说:“帅哥,给个电话号码吧!”他看了我一眼,把手机拿出来,又朝后面那位大姐望了一眼,说:“不好。”又善意地笑了一下,摇摇头:“不好,不行。”把手机放在桌面上。我拍了拍自己的简历说:“你认真看看啊,求你了。”他连连点头说:“好的,好的,唉。”我说:“帅哥,一定帮帮忙啊,我还是个预备党员呢!”他说:“好的,好的,唉!”我说:“看看很为难吗?看你这气叹的。”他笑了说:“没有没有,会看的,会看的,领导会看的。唉!”我恳求说:“电话号码?”他瞟身后的大姐一眼,眨巴眨巴眼,嘴角朝后面的大姐抽动几下:“不行啊,别人会说不公平。”我只好算了。
还没走到宿舍,我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冲动,南方电网的岗位实在太诱人了,我得尽更大的努力。那个帅哥还是愿意给我电话号码的,只不过觉得不方便罢了。我得回过头去,看有没有机会搞到联系方式。我快步向立德厅走去,边走边想,女孩的颜容是多么重要,我如果不收拾一下,恐怕他也不会对我眨眼吧?一个女孩,如果被漠视,她的机会就去掉一半了。快到立德厅我几乎跑了起来,跑了一段路,又意识到自己脸上是扑了粉的,可不敢出汗,出了汗,脸上一花,那就出洋相,什么都完了。
我放慢了脚步,到立德厅已经气喘吁吁。冲上楼看见那个位置已经空了。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身子往下一挫,整个人都耷拉了。马上我又振作起来,往楼下冲去,停在台阶上,四下张望。正觉得没有希望,突然看见一辆南方电网的中巴从礼堂后面缓缓转出来。我冲下台阶,想喊一声,手刚扬起来,又放下了,看着中巴从身边慢慢开过去。
第二天我又去了立德厅,去之前打扮了一下,比昨天更精致一些。本来我还有点羞愧,几年都不怎么化妆的,现在一上来就到高潮。进了大礼堂我直奔昨天南方电网的展台而去,却发现是外地的一所中学。转了一圈,也没有找到南方电网的展台。再转一圈,还是没有。大部分招聘单位都换了,昨天那一批大概是去了别的学校,今天这一批,应该是从别的学校转过来的。
昨天我精挑细选,只送出去两份简历。回到宿舍和别人交流,她们都是广撒网,只要不是特别不顺眼的单位,就放一份。我想着自己也应该放宽尺度,大概是那么个单位,就先递一份再说。我在大厅转了一个多小时,简历都送出去了,还剩一份。准备晚上再去打印五十份。
宿舍里最不着急的就是秦芳了。我问她:“你就那么有把握?是不是也要有个备胎?”她说:“我不用,我的情况,应该是瓮中捉那个啥。”左手把右边胳膊的衣服推上去,右手扬起来,五指张开,凌空一捞,将一把空气抓紧,又张开给我看,笑嘻嘻的。我说:“你们电视台在什么地方招聘呢?我也去递份简历,欺骗一下自己这颗受伤的心。”她说:“电视台根本就不对外招聘,在那里实习一两年的大学生,一个个都非常优秀,又有了经验,还等不到一个岗位,还有必要对外招聘吗?”我说:“什么时候有实习的名额了,你帮我申请一下。”她说:“这个由各栏目组的制片人决定,我看我老爸能不能帮你问到一个机会。一个人除非特别特别,特别优秀,不然没有熟人是不行的。”我说:“我的熟人不就是你吗?”她笑了说:“我是一个什么大人物?我去搭信求官,那是求不到的。”我很想说:“你老爸不是个人物吗?”想起她以前说过,老爸五十多了还是个科长,觉得这样说有点不好,就说:“那什么时候你还是跟你老爸说一声吧!”她说:“哪怕是个实习的岗位,那也是个好大的面子呢!”我说:“你老爸的面子大,帮我试试吧!”她沉默了一下,说:“他老人家面子大,五十多岁当个科长?他想上去,还真不是为了钱,一半是为了自己的尊严,另一半就是为了我。为了我在卫视有个岗位,他已经策划了五六年了,从我读高中就在想这个事了。这几年,他过年必定出去拜访,以前是不拜的。”她把手摇一摇:“不拜的。五十岁了还去跟别人套近乎,就是为了我呢!有些领导比他还小几岁呢!心里很难受,那就不去了?还是得去。”我说:“羡慕你有个好爸爸。”她说:“我从来没想过自己跟当官有什么关系,现在有了感觉,大小有个位子,那人生是不同的,很不同。”我说:“那不容易啊,看你老爸!”她说:“看章伟!”又说:“天下的好事,哪一件是容易的呢?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