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也许,这个世界需要重新认识。
这念头刚刚跳上心头,就像触动了一个神秘的按钮,突然,灯灭了,教室里一片漆黑。
我身子轻轻抖了一下,本能地站了起来,座椅“嗒”的一声垂了下去。我记起刚才响了催促离开的铃声,是自己在想着心事,没有在意。我知道教室里就剩下自己,还是虚弱地问了一声:“有人吗?还有人吗?”
我又坐了下来,似乎是想等管理人员来赶自己走,又似乎是想将心事想出一个结果。不知道又过了多久,没有人来,心事也越来越迷茫。终于,我双手撑着条桌站了起来,摸索到没有翻动的书本,塞进书包。走到教室门口,我回过头,对着身后的黑暗阴郁地一笑,心中幻现出一张不怀好意的笑脸。
摸着扶手下楼,没想到扶手的尽头还有一级台阶,我一脚踏空,身体前倾着摔了下去,在落地之前我下意识地喊了一声:“章伟!”摔得不重,只踏空一级台阶。我躺在瓷砖地上不起来,也不知道是自怜,还是耍赖。我终于有了一个同情自己的理由。我突然发现自己眼前有一块苍白的东西在蠕动,心中惊了一下,头皮一麻,头发有往上蹿的感觉。我再瞥一眼,朦胧中发现那其实是自己的右手。我把手指动了一下,是的,是自己的手。黑暗中我把手收回来撑着地,感到了瓷砖的凉意,另一只手在空中伸着,似乎在等一只手把自己拉起来。我仿佛感觉到了那只手,黑暗之中没有形态,但手感和力度都是熟悉的,虚幻的身影也是熟悉的。这样坚持了十几秒钟,我明白不会有奇迹发生,于是发出自嘲的一笑,爬了起来。
走出教学楼,我想起了今天是中秋节,学校发的两个月饼还在书包里。我朝宿舍走去,四周没有人,只有自己的脚步发出的轻响。在小桥边,我看到有一片云格外亮一点,猜想月亮就躲在后面。我从小桥上转了回来,沿着池塘走了几步,在草地上坐了下来,盯着那片云出神,想到这是李白也曾看到过的,还有苏东坡。看久了我的脸颊感到了一种不确定的温热,侧了脸正对那片云,觉得这种温热应该是真实的。我伸开手掌,对着天空,屏住呼吸,把所有的感觉集中在手心,发现这温热是自己的想象。好一会儿我放弃了这种没有意义的探寻,心中浮上几句有关月光的古诗,一飘就过去了。
四周非常安静,可以听到风吹过时细微的声响,又像草丛中蚂蚁在脚旁边移动。池塘中那几只黑天鹅发出的“呃呃”声,唱出了夜的裂痕。我想象着自己从这裂痕中闪进了另外一个世界,那里阳光灿烂,阳光下是一望无际的草原,翠绿渐行渐远,与天相接。侧面是一个幽蓝的湖,上面漂着几片宁静的白帆。天上白云朵朵,把身影投向湖中,被帆船轻轻犁开,又重新聚拢,仍然是优雅的形态。章伟牵着我的手,踏在松软的草地上,阳光的温暖,从脚底渗了上来,手心的湿润,一丝一丝地传到了心间。
天鹅的叫声把我拉回了现实,在那“呃呃”声中断的瞬间,我又感觉到了不知从哪里发出来的细细的声响。我静心倾听,发现这声音是从自己的内心发出来的,是青春穿越时间擦出的微响。
2
心事是下午去见杜书记引发的。
中午在食堂吃饭,接到班导师吴老师的电话,要我下午去学院找杜书记。杜书记是新闻学院的副书记,管学生工作。我觉得怪,我与杜书记虽然认识,可几年来并没有过单独的交往,他怎么会突然找我?我问吴老师:“是找我吗?”吴老师说:“是找你,找许晶晶,你。”我心中有种异样的感觉,说:“他从来没找过我呢!有点怕怕的。”又说:“什么事啊?”吴老师说:“可能大概是了解一个什么情况吧,去了你自然知道。”我说:“有点紧张。”她说:“没有那么大的事呢。”
没有那么大的事,那就是有事,肯定还不是什么好事。餐盘里的饭刚吃几口,不吃了,端到洗碗的地方,有师傅接了过去。回宿舍的路上碰到三班的翁萍,她热情地问:“许晶晶,保研准备报哪个学校?我建议报武汉大学,那里的新闻专业是很强的,全国排得上号,排得上号呢,全国呢。”这正是我想去试试的学校,可是怕人家不要,面试被刷下来太丢人,打算暗度陈仓去的。我说:“我一个后补名额,还敢想武大?没吃老虎胆。”她说:“搞不成又没谁咬你一块肉,怕个鬼。”我说:“我的最高目标就是本校。”她挤出一个不屑的鬼脸说:“麓城师大?勉强一个211,985都没份。要逮住机会把自己漂白呢,不然到社会上,没有人正眼瞟你。”我叹气说:“高考没考上一个捏得叫的大学,前途无亮,太现实了。”她说:“不但现实,而且残酷。”我把肩往上一耸说:“别吓老百姓。”心里是同意她的话的。
中午躺在宿舍心神不宁,同宿舍的秦芳问我怎么了,我说:“杜书记下午找我谈话呢。三年多都没找过我。”秦芳说:“我觉得应该跟保研有关。”我说:“我有点紧张。”她说:“应该是动员你留在本校吧,排前面的都攀高枝去了。”又说:“也可能是发展党员的事。”我想着如果是这样,那就好了。可听吴老师的口气,好像不是什么好事,是好事她就直接告诉我了,谁都愿传达喜讯。那么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实在也想不起自己做过什么坏事。谈过恋爱,夜不归宿也有那么几次,谁当回事呢?前面发展党员,有几个女生也这样了,从来没有人当作一个问题提出来,难道偏偏轮到自己就是个问题?应该不会,绝对不会。那么是保研出了问题?想到这里,我心口被击了一掌似的跳了一下。
保送研究生的人选暑假前就定了,没我的份。十四个名额,我排在第十五,正好出局。当时心里难受了好几天,只要自己哪一门课多考几分,平均成绩提高零点几分,就入围了。就差这零点几分,心里那个痛啊,痛殴自己的心都有。在大二时就听过风传,有同学为了保研,或为了奖学金,跑到老师那里去要分,理由是毕业出国留学需要高一点的分数,才能得到奖学金。悲情的倾诉和眼泪奏了效,分数居然要到了。传说那个女同学一时得意,当作经验告诉大家。学业导师上的那一门两门课,不用说,分数是最高的。后来有同学向她取经,她抵死不承认,说是自己想显摆能干,是吹牛的。又有传言说她的学业导师被院里询问了,她受到了导师的严重警告。这样的事我做不出来,脸皮薄了,可人家排名年级十三,据说暨南大学已经接收了她。现实就是现实,两年前的事情无人提及。为了保研这事,我找到没有人的地方畅快地哭过一场,悔不该没去努力努力啊!做个好人是有代价的啊!然后想开了,世界这么大,岁月这么悠长,这算个事吗?老鼠屁!似乎想通了,就真的想通了。
这个学期开学,事情又有了变化。总分排在第一的那个男生,拿到了英国爱丁堡大学的奖学金,放弃了保研。吴老师前几天通知我,学院把我的名字补了上去,要我自己联系学校面试。从来没有想过天上能掉馅饼,竟然还掉到我嘴边,这真的让人重新认识世事人生。这几天我正找老师写推荐信,跟武大新闻系办公室电话联系了,准备下个星期去面试。似乎命运的新天地正在眼前展开,那里是红日、白云、蓝天……
下午去院里,上楼的时候膝关节软了一下,差点站不稳。我在心中痛斥自己:“什么东西?这点支撑力都没有,还想在这个世上活着?”推开门我看见杜书记朝我笑了一笑,我心里一下松弛了,可马上又感到这笑容并不那么纯粹,有一种掩饰性的客气。我在沙发上坐下来,询问地望着他。杜书记迟疑了一下,问道:“晶晶,你曾经当过学习委员?”他没问我和章伟的事情,我的心落了下来,说:“当过,二班的,本班的。”又说:“那还是大二的时候。”他说:“那是不是……”他迟疑着,似乎在寻找表达方式。我又紧张起来,全院四十多个班,他怎么会知道我当过学习委员,还是一年多以前?自己实在也没有做过什么不好的事吧。这样想着,我很坦然地望着他。他说:“那是不是……有这么一回事?有一次,童老师告诉你西方新闻史这门课的复习重点?”他一说,我记起来了。那天在食堂吃饭,我去买豆浆时,碰到童老师,随口问了一句,考试有没有重点?童老师说,课件的内容就是重点。回到宿舍,我在班群里发了一条信息,把童老师的话转达了。那一次我们二班考得最好,平均分比其他三个班要高几分,而我自己也拿到唯一的一次年级第一。成绩出来后,吴老师问了我这件事,说别班的同学有意见了。我当时解释说:“我只是代表我自己顺便问一句,童老师也没交代我要传达给所有班级。也许我不该告诉本班同学吧!”
这件事过去了一年多,再也没有人提起。现在杜书记说到了,我说:“是不是因为保研的事,有人把我告了?”他说:“校长信箱收到一封信,上午转到院里了。院里需要给研究生院一个答复。”我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真的觉得这个世界太……太可鄙了。”他马上说:“不能这样说,”摇一摇手,“不能这样说。”我说:“那我就不说。当时我如果自私一点,我自己知道就行了,”用力捶一下胸口,“我干吗要发到班群?做好人做出了重大事故。我也是偶然碰到,顺便问了一句。我只是二班的学习委员,不是年级的。我不觉得自己有责任告诉每一个人。”他笑了一下说:“如果你只是自己知道,就没有今天的事情了。”又说:“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回复研究生院?”我说:“我太冤枉了。”
我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说:“写给校长的信是实名的吗?”杜书记说:“是的,不是实名就不会成为一个问题。”我问:“那么她是谁呢?”又说:“我觉得这个人一定是个女生。”他说:“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院里怎么回复研究生院。”我呆在那里,感到这件事比我想象的要严重,连院领导都被难住了。我说:“我家里是最普通的老百姓,小镇上的那种,得到一次机会太不容易,不像有些人,前面的路早就铺好了。我前面的路,每一寸都要自己蹚出来,”头一低,眼泪就流出来了,“我真的很难过。”杜书记站起来说:“院里尽量争取,一定尽量。”
出了门,走在楼道里,我觉得自己还有很多话要说。武大的面试通知已经收到了。两个教授的推荐信也写好了。父母那里也早就报喜了。没有这件事,我也就算了。有了这件事,真的是绝望啊绝望!我转回去,推开门,杜书记在打电话,正说出我的名字,他见了我,马上把话筒捂上,询问地望着我。面试通知……推荐信……父母……我都说不出来,就说了声:“太冤枉。”带上门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