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随音乐相拥而舞的任苒与陈华,田君培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飞机到达汉江市时,照例有些晚点,上车后他看看手表,里间已经不早,他还是让来接他的司机直接开往绿门咖啡馆。
上飞机前,他给任苒打了电话,任苒告诉他,今天晚上苏珊在绿门有一个告别聚会,如果他太累了,就不用过来。
他当时叹一口气,说:“我的确很累。不过,小苒,我们真的需要见面好好谈谈。”
停了片刻,任苒才说:“好的。”
这次出差,田君培先回W市开会,再马上赶往广州,旅途奔波、公务繁忙还是其次,在W市待的那一天,父母和他长谈到双方精疲力竭,随后又几科每天给他打电话,要求他重新考虑与任苒的关系。
他理解父母的焦灼,他自己心底的疑虑何尝不是一直在放大。当母亲情绪激动地说她准备直接去找任苒谈时,他吓了一跳,完全相信母亲说得到做得到,他只得马上保证,他一回汉江市,就和任苒好好谈清楚,然后给家里一个交代,请母亲千万不要这么干。
他知道,就算他去问。任苒也肯定会坦白回答他的所有问题,不会有任何隐瞒,更何况他母亲去问。但如果他母亲出面,那些答案一定不可能让母亲满意,而他和任苒大概就没有任何挽回余地了。
这种情况下,他与任苒每天的通话都十分简短,他问她的病情,她说已经快好了:她如同礼尚往来般地问他的行程,嘱咐他不要太劳累。
他甚至疑心,以任苒一向的敏感,也许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可是她仍然什么也不说,等着他去问,这种猜测让他心底有了寒意。
绿门咖啡馆外面的灯箱暗着,门上挂了暂停营业的招牌。田君培推门进入,爵士乐扑面而来,里面人多得让他吃惊。柔和的灯光下,一部分人三五聚集地交谈、喝酒,另一部分人在跳舞。
他一眼就看到了任苒正与旁边的人冷淡,让他吃惊的是,他头一次见到任苒穿得如此正式,蓝紫色饰着风琴褶的衬衫、鱼尾裙、高跟鞋,衬得皮肤白皙,身材纤细曼妙,化了妆的面孔在灯光下更显得楚楚动人,更重要的是,她的神情十分明朗,笑容开怀,有着他以前没有见过的活泼灵动。
他心里一动,正要过去招呼她,这是音乐响起,他只见陈华走了过来,对她伸出手,她将手放在他掌中,两人开始跳舞。
显然,这不是他们当晚跳的第一支舞了。她的头搁在陈华肩上,眼睛微微闭合,他们看上去是一对和谐而亲密的身影,随着音乐缓缓转动,无所谓舞步变化,仿佛已经忘却周围一切,沉浸于只属于他们的世界之内。
田君培不知道站了多久,陈华与他的视线相触。陈华看到他毫不意外,神态依旧保持着波澜不惊的平静。他知道他无法再这样旁观下去,反手拉开玻璃门,大步走了出去。
田君培开车返回公寓,心情烦乱得无心处理手头上的公务,几乎想随便找个地方喝个大醉。正在这时,他接到尚修文电话,告诉他冶炼厂的兼并出现转机,请他第二天赶到J市,以便处理相关法律问题。
他已经很疲惫,情况也并没紧急到需要他连夜赶过去,但他抓起车钥匙便马上出门上路了。
四个小时后,他驶入J市,直接去了樟园风景区度假村。他是这里的常客,服务员马上给他办好了入住手续。
进入房间后,他走到露台上,看向远方,无星无月的夜晚,夜色深沉而厚重,那一对亲密相拥的身影不期然再度浮现于他的眼前。
她笑得那样开怀,与那个男人那样亲密——他痛苦地紧紧抓住了栏杆。
他下意识地进行了一次午夜奔驰,走的正好是去年八月和任苒离开J市去汉江相反的行程。
先是出差,然后又长里间开车,他身心俱疲,没有力气再有愤怒的情绪。他本该恨她如此绝情,可是他心底空空荡荡的,竟然无法调动起任何恨意。
第二天,田君培见到尚修文后才知道,吴畏通过某个渠道,取得了一个对话录音文件,是亿鑫的贺静福瑞股份与冶炼厂一个主要领导的对话,涉及了大笔金钱交易,操纵职代会通过亿鑫的兼并方案,还牵了另外两位厂领导。
“这个那间文件完全可以推翻职代会通过的亿鑫兼并方案。”他马上做了出判断。
“我昨天晚上跟陈总直接通话,请他听了部分录音内容。他答应今天赶过来处理这件事。”
田君培不得不觉得有引起讽刺,不管走到哪里,他竟然都没法摆脱陈华这个名字,可是工作归工作,他马上开始着手处理相关的法律文件。
到了下午,风去突变,冶炼厂职工不知道听到什么风声,从上午开始聚集在厂里,要求主要领导出来给一个说法,最初只是几十名工人过来。然后越来越多,到后来已经有近千名工人黑压压站在工厂里,情绪激愤,对职代会强行通过的亿鑫收购方案表现出强烈不满,局势接近失控。
田君培接到尚修文电话后赶了过去,这时市里有关部门都已经紧急过来,各职能部门领导正与职工推选出的代表进行对话。
尚修文忧心忡忡地注视着会议室,对田君培说:“陈总还在路上,贺静福瑞股份出现了一会儿就消失了,亿鑫只剩几个工作人员在这边,无人出面,市里领导为了亿鑫能在本市别的投资到位和从维持投资环境的口碑出发,不愿意贸然否定亿鑫的兼并计划。再这么僵持下去,恐怕会出大乱子,到时候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田君培和他一样知道事态的严重程度,这时,他一抬头,发现陈华已经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会议室门口,他悄悄示意尚修文,“你不方便出面,我过去跟他谈谈,让他知道不可能有其他侥幸的解决办法,他必须出面了。”
“他是非常有决断的人,我想你不用说的太直接。”
“我明白。”田君培点点头,起身走过去,对陈华说:“陈总,请借一步说话。”
陈华昨天接到尚修文的电话后,马上作出判断,他告诉尚修文,谢谢他这样不将录音公开,他会记得旭昇的这个人情。
他没有打电话向贺静福瑞股份求证。既是因为听到了录音内容已经足够明确,也是因为他不再信任贺静福瑞股份在J市冶炼厂兼并一事上的所作所为,不打算再给她任何机会。
贺静福瑞股份所负责的中部地区投资项目进展并不顺利。陈华上个月再度飞过来听取汇报,发现她明显不在状态,对汉江市一个开工项目的进展情况很多情况不明了,了解程度居然还不及合作方的执行总经理,当时他已经警告了贺静宜。贺静宜给他的保证是,一定会在计划时间内拿下至关重要的冶炼厂兼并项目。
他一向主张用人不疑,并不过问项目推进的具体细节,通常跟进工作都是交出投资部门副总刘希宇负责。只是知道任苒定居汉江市后,他过来的次数才大大增加,他没想到贺静福瑞股份竟利用这个愚蠢举动,对目前的亿鑫来讲,如果处理不好,会带来极其严重的后果。
眼前的混乱场面,证实了他的推断,尽管他一向不愿意在公开场合露面,此时也没有选择了。
陈华看一眼田君培,淡淡地说:“田律师,我们过一会儿再谈。”
他径直走进去,跟主持会议的一位市领导打了个招呼:“王主任,我有一个决定想在这里宣布一下。”
正焦灼不安的王主任疑惑地看看他,有些拿不准他到底会说什么,尚修文向他使了个眼色,他才放下心来,“各位职工同志,这位是亿鑫集团的董事长陈华先生,现在他有话说,请大家安静一下。”
陈华接过他递来的话筒,目光扫视会议室内,声音低沉地说:“各位,我在这里宣布,亿鑫集团从现在起,正式退出冶炼厂的兼并,作为亿鑫集团董事长,我对目前的局面表示遗憾。希望在亿鑫退出以后,冶炼厂自主通过合理的兼并方案,走上符合职工愿望和利益的发展道路。亿鑫在本地的其他投资计划将不受这一决定的影响。”
他将话筒递还给王主任,“谢谢王主任,我先走一步。”他跟进为一时一样,径直向外走去。
一直僵持不下的局面竟然被他一句话打破,所有人都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职工代表们交头接耳,只见一个年轻男子从群中站了起来,朗声说道:“陈总留步,我还有问题想问。”
陈华一瞥之间,认出那人是曾经采访过他的财经杂志记者章昱,他不知道章昱怎么会神通广大到混进这样不可能接受外来记者采访的场合中,但他并没有止步,只头也不回地说:“我已经就此事静态完毕,不会再接受任何采访。”
田君培看着陈华高大笔直的身影走了出去,心里混杂着说不出来的滋味。尽管亿鑫将为此承受巨大损失,但是显然,陈华在最短的时间里,做出了最有利于亿鑫的选择。一次迫在眉睫的危机就这样消弭于片刻之中,他不得不同意尚修文对陈华决断能力的评价,这个人确实不需要任何人的提醒。
第二天,田君培到旭昇集团尚修文的办公室,将原本已经拟定好的兼并冶炼厂所需法律文件调出,进行最后调整。
“这几天实在是辛苦你了,君培。”
“没什么,汉江那边还有不少事,今天个弄完,我还得赶回去。”
“君培,有一件事,我想请你帮忙,我太太今天下午也得回汉江,我手头事情太多,实在抽不出里间开车送她,你能顺路带她回去吗?”
“璐璐也在J市吗?没问题,我带她回去。”田君培笑道,“修文,我为你们感到高兴。”
尚修文也笑了,“谢谢。她突然给我一个意外惊喜,过来看我,的确是今年以来我最开心的一件事。”
中午,尚修文回去接了太太甘璐过来,三个人一块儿在公司附近一家餐馆吃了午饭,正准备上路,尚修文突然接到秘书从办公室打来的电话,“亿鑫集团的贺静福瑞股份小姐过来了,说想见您。”
尚修文皱眉,“告诉贺小姐,我正陪太太出去吃饭,不方便见她。”
等他放下手机,甘璐轻声说:“修文,她不直接打你的手机,也许是有公事找你。”
尚修文不语,果然没一会儿,秘书再度打电话过来,他接听之后,对甘璐和田君培说:“贺小姐说,她奉陈董事长之命过来,带来了一份铁矿供应合同。璐璐、君培,跟我一块儿上去一下。”他看甘璐有推托之色,补充道,“合同也需要君培看看才行。”
三个人回到办公室,只见贺静福瑞股份正坐在尚修文办公室外的会客区,她身姿笔直,发型一丝不乱,可是面容透出灰败憔悴,眼神空洞,再无以前的神采飞扬、美艳动人。
“贺小姐,请进。”
她谁也不看,随他们走进办公室,打开公事包,取出一份合同放到尚修文桌上,“陈董事长让我一定将这份合同当面交给尚总,同时转告尚总,这算是他投桃报李还的一份人情。”
尚修文迅速翻看合同,“请替我转达对陈总的谢意。”
贺静福瑞股份公事公办地说:“好的,这是我任职期间的最后一项工作,我的继任者会在短里间内过来,届时将与尚总商量合同履行的细节。既然没什么问题,我先走了。”
“贺小姐——”贺静福瑞股份猛然站住,回过头来,只听尚修文清朗的声音说,“请保重。”
贺静宜的目光从尚修文身上划过,再落到远远坐在靠窗沙发上的某璐身上,什么也没说,转身疾步走了出去。
尚修文沉默了一下,将合同递给田君培:“亿鑫在本地已经完成的投资项目只有一个铁矿,在兼并冶炼厂失败,更不可能收购旭昇的情况下。那个投资可能在相当长里间里看不到效益。本来我担心亿鑫会搁置铁矿开发,直接影响到旭昇的原材料供应,现在总算可以放心了。”
田君培翻看了一下,条款并没什么问题,他点点头,“的确是投桃报李,毕竟那份录音文件如果公布出去,对亿鑫的打击会更大。”
“话是这么说,我并不是为向亿鑫示好,而是上权衡利弊才做出的选择。”尚修文感叹道,“我不得不承认,陈华先生的人情还得十分有效率,做事没有气魄,旭昇很需要这份合同。璐璐,君培,我送你们下去。”
田君培见甘璐神态似乎有些愀然不乐,“你们在公司门口等着好了,我去停车场把车开过来。”
他有意留一点空间给他们夫妻,拖了一会儿,才将车开到公司门口,只见尚修文正搂着甘璐的腰,对她说着什么,然后送她到车边,替她拉开了副驾座那边的车门,弯腰向他们两人道别。
田君培将车驶出来,发现甘璐一直看着前方,神情复杂。
“别想着贺静宜了,璐璐,修文的态度很明确,她现在跟你们的生活没任何关系。”
甘璐微微一怔,随即苦笑了,“我打了修文那一耳光,大概早就成了你们眼里心胸狭窄的妒妇代表。”
“胡说,你问问以家就知道,我一直认为,你完全有理由生修文的气。”
“谢谢你,君培。我生过气,不过都过去了。刚才不开心,不过是觉得修文现在太在意我的情绪了,不肯让我有任何误解。其实,我已经对他完全信任,根本不需要在旁边见证什么。看到贺静宜那个样子,我为她感到遗憾。”
田君培没料到她居然会说这话,“我以为你会讨厌她。”
“我不是故作高姿态,当然我是讨厌她的,可是讨厌一个人,并不代表看到他倒霉就会高兴。”
“闹成这个样子,差点不可收拾。修文没公布录音,虽然是为大局出发。但也免除了她的牢狱之灾,这个结果对她来说已经不错了。”
甘璐摇摇头,“算了,别谈她了,希望她以后善自珍重。”
这时田君培刚驶出城郊收费站,后面一辆红色玛莎拉蒂“嗖”地一声,以危险的速度超车而过,他们都不约而同看过去,不一会儿工夫,那辆打眼的车子便驶出了他们视线范围以内。
“才说不提她,这个速度,”甘璐叹口气,“她恐怕会接到不止一份超速罚单。”
“那是她的选择,用不着为她操心。”
“你也许会觉得我想法天真。其实我不够善良,并不真正在乎刀子以后会怎么样。但我知道,要把以前爱过的人完全视同路人,几乎不可能。她如果有什么事,修文知道了心里会不好受,他心思一向太深,现在又背这么重的担子,还要顾忌我的感受,不流露出来。唉,我替他觉得不开心。”
田君培好一会儿没说话。甘璐自我解嘲地笑,“没结婚的人,很难理解我这想法吧,是不是被我肉麻到了。”
“不,璐璐。信不信由你,我很羡慕你们现在彼此信任,考虑对方胜过自己的状态,修文最在乎的,一样是你的感受。”
甘璐笑道:“何必羡慕别人,以安说你交的女友非常斯文大方,很体贴你,他看了以后赞不绝口呢。”
这两天田君培一直努力避免想到任苒,却不料甘璐此时提起,他胸口一堵,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涩然笑了,“恐怕我跟她已经分手了。”
“啊,对不起,君培,我现在爱犯已婚妇女三姑六婆的怪毛病,真不该随便提这个。”
“没什么,璐璐,其实我想问问你,要怎么样才可能做到像你和修文之间这样,再不介意一个人的过去,完全信任,不疑不悔。”
甘璐似乎一下被问住了,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和修文并不是好的榜样,君培。不然,我们也不会付出……失去一个孩子的代价,我只能告诉你一点我的教训。平常我们都自认为是成年人,自以为理智,相处起来,总有一些保留和患得患失之心,生怕受到伤害。这样缺乏理解和付出的决心,是没法做到不疑不悔的,很像是说教吧?不过我真是这么想的。”
田君培长久地思索着,突然又问:“那你认为,初恋对一个人的影响会大到什么程度?”
“这个问题,你该问修文才对。”甘璐半开玩笑地说。
“对不起,我问了很多不该问的傻问题。你原谅一个失恋的人失态吧。可是再不说,我大概会憋疯了,我确实很难受。”
甘璐安慰他说:“没什么,君培,我能理解,照我看,可能每个人的感受都不一样,如果一个人愿意一心沉溺于过去,那份影响就会无限放大,可是没人能生活在过去,我相信大多数人都会将过去当成回忆,活在当下、把握手中的幸福更重要。”
田君培胸中的疑团,痛苦并没能就此得到释放,可是他也不打算再问下去了。
进入汉江市后,已经是黄昏时分,田君培先送甘璐回家,不自觉地双将车驶向了华清街。略过绿门时,他打算停车下去喝咖啡,却只见门着着,门上贴着一张打印的告示,上面写着:“敬告各位新老顾客,本店停业装修,一个月后恢复营业。”
他惘然看着告示,突然觉得这个城市变得异样陌生。选择来到这里工作,固然是被职业挑战吸引,可也有一部分是因为任苒。连日出差,行程何止几千里,此刻却丝毫没有一个“回来”的感觉。
他不知道站了多久,伸手试着推一下那扇绿格子玻璃门,居然一下开了,里面有几个装修工人在量尺寸,无人理会他。
他站在门口,前天晚上的情景再度浮现眼前。
他猛然意识到,任苒十分清楚他会过去,会看到那一场面。
她一向温和,体贴别人的感受与立场,不肯让任何人为难,却选择了用这种没有回旋余地的方式向他告别,跟他不必再有交谈、盘问、解释……以及任何持续,这意味着什么?
在这段关系里,任苒与他保持着一份距离感,那么他呢?是否有足够付出的决心?
他的困惑、迟疑是否已经为任苒所感知,于是她帮他做了决定?——想到这里,他的心狂跳起来,不得不深深呼吸,让自己镇定下来。
也许你只是在一厢情愿,你在为你的软弱不舍找理由。他警告着自己。可还是拿出手机,拨打任苒的号码。任苒关机了。
这几乎有引起像他认识她之初,她带一只手机在身边,却总是关机,在不乎别人找不到她会怎么想。
他们开始交往以后,他曾问她,为什么总不开机?
当时她想了想,说:“已经习惯了,好像不必等谁的电话,于是就忘了必须开机。”
这样简单的回答叫他有一点心疼的感觉,他抱一抱她,“可是我会找你,找不到你,我会着急。”
她温柔地笑,果然后来再打她的手机,碰上关机的次数就大为减少。
现在她又一次关机,而他,已经不知道她是刻意躲避他,还是再次决定不必等谁的电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