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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空荡荡的走廊里嗡嗡作响,米莲推开最近的一扇门,嗡嗡声立刻变作了巨大的轰鸣,让人下意识就想放慢脚步。
路小威确实慢了下来,米莲却步履不停。他赶紧跟进去,心里觉得自己和米莲简直像一对探案拍档,她主他次。这当然只是错觉。打着顺路送她回上海的名义,一路上他总想说些啥,但米莲不接话。导航到园区,他硬着头皮和米莲一起下车,米莲看看他,他解释说万一郑秀秀不配合,他亮出警察身份还可以起些作用。说完路小威就有点后悔,他觉得自己分明应该大大方方地说,警方需要通过郑秀秀对嫌犯许峰有更多了解。
屋子或者说车间并不大,几十平方米的空间里摆了六张台子,台前各站一个女工,正在熨烫衣服。每个人边上都有一个吊瓶架子,只是吊瓶比医院里的大了许多倍,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水桶,用于给蒸汽熨斗持续供水。巨大的声浪来自台下的鼓风机,待熨的衣服被牢牢吸在台面上。女工唰唰唰熨完,三两下叠到一边,又抖起件衣服,轰鸣声里一下吸落到台子上。白雾蒸腾,使得这小小的空间里有几分工业的美感。
“请问一下,我想找郑秀秀。”米莲问最近的一个女工。女工摘下耳机,她又问了一遍。
女工一扬熨斗:“在前面缝纫间里头的办公室。”
离开挂坡村前,两人又去找了王龙。郑秀秀和王龙、曾之琳、许峰他们都是同乡,也是中学同学。她是曾之琳的闺密,这指的是当年,现在两人关系如何,王龙并不清楚。他没有郑秀秀的电话,却间接知道她的工作单位,听说郑秀秀10多年没有跳过槽,并且在厂里一路升到了不错的职位。郑秀秀是和许峰曾之琳同闯上海的那一批,她和曾之琳一起面试服装厂,也一起被录用,所以如果她没有换过工作,那么她就还在曾之琳曾经工作过的服装厂—位于上海青浦区的原金山昴盛衣纺厂。
出了熨烫间,米莲迈开腿往前走,路小威依旧跟班似的落后一个身位。他还不太能把前面的女人看懂,多数时候,她是不管不顾一竿子插到底地要把事情弄清楚。昨天冲去宁海是这样,今天冲回上海也是这样,一口气都不歇,一点筹谋准备都没有,只听见有郑秀秀这么个人就立刻赶来,不管会不会吃闭门羹,简直像辆沉默着疾行的土方车。可另一方面,她又有不愿意去打扰曾之琳父母的时候。
缝纫车间要大得多,几百平方米的空间里摆着上百台缝纫机,每一台都被踩得飞快,汇合成蚕房般的沙沙声,不过比起之前的熨烫间,要安静许多。缝纫机被明显分成了四个较集中的区块,也许代表着四条不同的流水线。缝纫工们埋头干活,有几个站着巡视的,估计是组长或者检验员吧。
所以,曾之琳就曾经是这儿埋着头的一员吗?米莲想。这样想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和这里有一种难以解释的连接感。
郑秀秀应该就在车间东头的那排房间里。米莲和路小威贴着边绕过去,第一间开着门,门牌上写着“担当室”。
这是个只有几平方米的小房间,沿墙排满了文件柜,前后两张办公桌,一张空着,另一张后面坐着位30多岁的白领女性。两人并不清楚郑秀秀的长相,眼前这位生了一张国字脸,两道浓眉几乎连接在一起,即便打着粉底,给人的感觉也和“郑秀秀”这三个字相去甚远。见门口有人,她抬起头来,米莲正要向她打听郑秀秀,却见她眉毛上扬,神色愣怔,用手指着米莲连点好几下,从位子上站了起来。
“阿琳?”
虽然长相与名字完全不是一个风格,但眼前这位显然就是郑秀秀无疑了。她多半是许久没有见过曾之琳,把米莲错认了。
米莲的身体姿态短暂停顿了一下。她并没有被冒犯的感觉,反而有点想笑。并不是对谁的嘲笑,此刻她真觉得有趣,这样的感受令她觉得神奇。于是,她冲郑秀秀笑了笑。旁边的路小威觉得米莲忽然有了一种微妙奇异的变化,多了点儿熟悉又陌生的东西。
“多久没见了。”米莲说。
短短五个字,米莲说得很生涩。这么多年她一直被动地、不知不觉地扮演着曾之琳,而现在,既然有这样的因缘际会,她想试一试主动进入这个角色。
“是不是有10年了,那会儿都还没用上微信呢。你怎么……忽然……”郑秀秀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不告而访是件很突兀的事情,哪怕曾经关系很好。
“忽然想回来看看,不欢迎?”米莲甚至有些快意,她觉得被曾之琳侵入了许多年的自己,此刻正在反过来侵入曾之琳的世界。
“哪有!”郑秀秀说,“快快,进来坐,就快下班了,一会儿咱们找个地方吃顿饭好好叙叙旧。”
“叙叙旧。这词用得好书面,果然做了担当不一样。”
路小威在旁边听着捏了一把汗,心里说你知道人家从前是怎么说话的吗。
郑秀秀笑笑,眼睛看向路小威。
“这是?”
米莲也转头去看路小威。
路小威意识到米莲这是让他自己来编瞎话。也太突然了,他心里吐槽,知道不能愣太久,又什么词都想不出来。
“我就是个陪着她的司机。”路小威脸都憋红了,却还是只说了这么一句。
郑秀秀眼睛在两个人身上打了个转,掩口而笑。
“陪着阿琳的司机呀,这说法可挺罕见,不过我明白啦。你们等一下啊,我先去隔壁搬把椅子过来。”
郑秀秀出去后,小小的办公室一时寂静无声。郑秀秀的解读让路小威的脸红到现在还退不了烧,想着解释一句吧,看看米莲的脸上却并无波澜。
“你这个主意挺好的。”最后他迸出这么一句。
郑秀秀搬来把折叠椅,然后用纸杯给两人泡袋泡茶。
“你这回来还能看见啥呀?”她一边泡茶一边说,“厂都搬了,规模也缩了。”
路小威心里一紧,却听米莲说:“设备还是那些设备,不还得缝纫机踩出来吗?车间搬到哪里,大差不差的。”
“倒是,还是那个味儿。”郑秀秀笑起来,“有时候我看车间里那些低着头的女工啊,就觉得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好像还是当年的那些人,可一晃眼时间就过了。怎么样,这些年你好吗?”
“我啊……”米莲的语气低下去,她打开随身小包,从皮夹子里取出一张照片给郑秀秀看。
那是一张大红底的双人大头照。照片上的米莲,其实比此刻的她更像曾之琳。
“结婚啦。”郑秀秀尾音忽然哑了下来,因为她发现结婚照上的那个男人,并不是坐在她办公室里的这一个。
“你和许峰结婚了?”郑秀秀认出了照片上的人,露出了惊愕的神情,“那个时候你们可是闹得……”
她停下来瞧了一眼路小威,刚才以为搞清楚了情况,现在又弄不明白了。
路小威眼观鼻鼻观心,心里催着米莲赶紧顺杆子问下去。
“那时候闹挺凶,是吧?”米莲接了一句。
郑秀秀摇摇头:“那可不光是闹挺凶啊,他居然一个电话打给你爸妈,真是做得出来啊。”
路小威心里一动。他想起王龙说过,许峰试图把曾之琳拉回正途,说有个办法想要最后试一下,但不仅没能起作用,反导致两个人彻底闹掰。这个所谓的办法,不会是打电话报告家长吧?也许许峰实在走投无路,才干出这种既幼稚又极具摧毁性的事情。这个电话一打,哪怕曾之琳真的回头,也不可能再和他重归于好。不知道曾之琳父母当时是什么反应,一定是炸了锅吧。
郑秀秀没有再往下说:“咳,不过这些都是从前的事情了。你们能有个结果多好啊。这么说,后来你……”
她想到什么,又看看路小威,没问下去。
“我的事,他都知道。”
米莲这么一说,郑秀秀对面前两人的关系更疑惑了。这是公开的追求者吗?可是钱包里还揣着结婚照呢,应该没离婚吧。不过考虑到曾经的职业,或许她持更开放的男女关系?
“那个时候,许峰找不见我,到处打听,他也找你了吧?”米莲问。
“唉,你说我能有什么办法嘛,他吃准我知道你去了哪里,白天到厂子里来堵我,晚上去那儿堵我。”毕竟有一个路小威在,郑秀秀没说出那三个字。
原来当年,郑秀秀也在夜总会里上过班。
“刚开始我是不想说的,我知道你在躲他。可是后来,许峰吧你也知道,挺老实的一个人,但要是被逼急了……我是觉得他把你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他最后一次来找我,说我要是不告诉他,他就去楼顶往下跳。我只好和他说,你去了……”
郑秀秀说了一个名字,米莲没听过,但像是个夜总会。她看了路小威一眼,路小威在手机上打了几个字悄悄给她看。
从前一个顶级夜总会,淮海路附近。
“我不是马上就告诉你了吗?我让你小心点,不行就先别上班了。不是你说的,不怕他,让他来,结果就……”
郑秀秀不往下说了,显然那之后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反正彼此都知道,无须点破。
可米莲不知道,虽然她有所猜测,但还是得从郑秀秀这里得到证实。
“小时候都嘴硬,没想到他真能来。”她垫了句话。
“肯定来啊,我都知道,你最了解他还能想不到?其实,当时我真担心他走极端伤到你,结果他什么都没准备就直接往里冲,被打成了那样。那个时候我就想,他真的是喜欢你啊。但我以为他挨那顿打,你们肯定就彻底分了,也算个了断,没想到你们又在一起了。这世界上的事情呀,后来你们到底是怎么又在一块儿的?”
许峰那次受伤,果然和曾之琳有关系,路小威想。他拼了命要把自己的初恋拉回来,不光是拉回自己身边,也是拉回正道,最后却被毒打成那样,治病的过程中父亲还离世了,一连串打击下来,心里得有多恨呀!
米莲笑笑:“我们是怎么在一块儿的,其实一句话就能说明白。可后来许峰养好伤,你就没再和他联系过吗?”
郑秀秀脸上的笑容顿时淡了三分:“这话问的。我们之前那么好,联系说断也就断了,许峰原本我就不熟,怎么可能再有瓜葛,否则还能不知道你们结了婚?当然我也理解,我们的路不一样嘛,一样是被玲玲拉下水,我两三天不见得能坐上一次台,你一天能坐两三轮。最后呢我只好老老实实回来这儿,你跳到市中心的销金窟去挣大钱,不联系很正常的。我就是真的好奇,虽然我上你那种班的时间不长,又是在金山偏僻地方,但也是大开眼界了,转过眼看村里的那些男孩啊,太幼稚;你跑去上海最高级的场子,每天碰见的都是一晚上消费几万十几万的男人吧,到底怎么还能瞧上许峰的?尝腻了山珍海味,又觉得青菜萝卜好了?”
郑秀秀觉得对方刚才似乎在暗示她和许峰有些什么,一番话说得夹枪夹棒。
“我没上过你那种班。”米莲说。
郑秀秀一愣,脸色降到冰点。
“我也不是曾之琳。”
“你什么意思?”
“我是许峰的老婆,但我不是曾之琳。许峰找了个很像曾之琳的人当老婆。”米莲笑笑。扮演到后半程,她就已经索然无味,并且觉得自己无聊又可笑。
“打扰你,谢谢。”
米莲站起来往外走,路小威忙问她去哪里。
“累了,回家。我自己回,不用送了。”
“哎你等等,哎……”
他叫不应米莲,却不能跟着一走了之。这案子没准往后用得上郑秀秀,不能第一面就把人得罪狠了。他出示了警官证,解释说有个恶性案件,米莲也算受害人。路小威本来应该边边角角问得更周全详细一些,但他心神不定,补了几个问题就草草收尾,不过让场面略好看了一些而已。
他见米莲有好几次,说上话今天是第二次,但仿佛对她已经很熟悉。或许这种熟悉感有一部分来自对茉莉女孩的念念不忘。每当米莲向着目标疾步直趋,又或者在轿车后座、在山花墓岗上凝神不语时,路小威总觉得她有一种巨大的内在。
那单薄得近乎透明的身躯里,有暗火。
路小威想去了解这个内在,就像春天的水淌过未化的冰雪,总是不自禁地要把更多的热给她,好让她醒来一同流向远方。
“她藏在心里的东西,一定和许峰有关系,一定对破案有巨大帮助。得找个法子,让她肯说出来。”路小威对自己这样说。
路小威在楼下给李节打电话做了个简报,然后往停车场走,却见米莲正站在他的车边抽烟。
“你没走啊,那太好了,还是我送你回去吧。”
“我行李在你后备厢里。”米莲吐出一口烟说。
“你抽烟都不吸进去的吗?”路小威问。
米莲深吸了一口,然后呛咳起来。
“你平时不抽烟吧?”路小威看见米莲的手上攥着打火机和一包几乎全满的烟,像是刚买的。
“很久没抽了。”
米莲蹲下去把烟在地上摁灭,然后走去远处的垃圾桶扔掉。回来的时候,她两手空空。
“那就麻烦你了,路警官。”她对路小威说。
从青浦到周浦,最短的路得穿城而过,时间已经是下班晚高峰,路小威选择绕着城区走,还能快一些。米莲安静地待在后座,就如之前一样。
“前面我又多问了郑秀秀几句,我问她当年许峰一个电话去报告家长,曾之琳父母做何反应。你猜他们是什么反应?”路小威想把车内的气氛打破。
米莲没说话。
“结果曾之琳的父母居然是站在女儿这一边的,让他别管曾之琳的事情,别看见曾之琳挣钱就眼红,叫他不要纠缠曾之琳了。这本是许峰最后的希望了,他一定非常受打击。”
“曾之琳挣的这点钱,对家里一定很重要吧。”米莲说。她想起了几小时前看见的曾父的模样,孤零零守着一座华丽的废墟。当年许峰一个电话把女儿见不得光的事情直接捅穿给父母,尊严道德碾碎了放到天平上和金钱和生计做衡量。如今的一潭死水,也曾起过滔天巨浪啊。
“重要吗?女儿不干这一行家里活不下去了?”路小威显然不同意。
“你总是这么轻易地说别人的事吗?”米莲说,“你走不进别人的地狱里。”
“哪怕你已经在一座地狱里。”她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自语。
“什么?”路小威没听清。
米莲沉默着把视线转向天光昏暗的车窗外。
别人的地狱。这个词在路小威的心里不停地打着转。
夜色缓缓降临到城市了,哪怕绕城而走,车流也越来越密集。白色的帕萨特被裹在其中,前后左右都是各种各样的车子、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心思,斑斓、浑浊、喧嚣又无声地一点一点向前去。
“我说一个案子给你听。”行过半程,路小威忽然开口。
“案发地就是咱们刚去的青浦,09年的事情。有个货车司机半夜两点多开在路上,对面来了辆三轮车。司机闪了闪灯按了两下喇叭提醒对面,没想到从三轮车后面翻起来一个长头发女人,穿一身大红色衣服,跳在路中间向司机挥手喊救命。”
路小威自顾自地,把茉莉女孩的事情说出来。
“那个坑是新挖的,很大,大到可以躺进去两个人。当时我就疑心,这个坑和女孩说的事情有关系,但我再也找不到她了。一直到今天,我都没再见过她。这成了我心里的一根刺,每一次想起,我都会问自己一遍,为什么考警校?为什么当警察?我只能祈祷,女孩没再碰到那个可怕的男人,她安全地生活在某处。可是,后来我知道了有一个七一三埋尸案,被害人也穿着红衣服,红色寿衣!她被埋进去的,也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坑,一个可以埋进去两个人的大坑。那是另一个不幸的女孩。”
说到这里,路小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做一个警察,就得走到别人的地狱里去,拼了命也要走进去的。如果走不进去,我还当什么警察?”
米莲不语。
“你知道吗,我刚才说的案子,那两个女孩长得都很像你,也都很像……很像曾之琳。”
“那是哪年?”米莲把头抬起来,望着驾驶座上的路小威,“你在半夜碰到那个女孩,哪年?”
“09年。是你和许峰结婚前吧。”
“09年我不认识他。”
“不会只有这两个的,米莲。许峰不可能只试过这两次。你的丈夫,不管他曾经有过什么样的遭遇,最终他变成了一个可怕的人,一个把别人拉进地狱的人。有任何可以帮助我们找到他的线索,你一定要告诉我们。我知道对你来说这很难接受,毕竟朝夕相处过,但是DNA检测做不了假,而今天去挂坡村,去见郑秀秀,其实多少也补上了一点作案动机。”
“动机是什么呢,路警官?”
“当然和曾之琳有关系,和他被打有关系。他心里有仇恨,不过这个仇恨是怎么转移到被害人身上的,我还没有理清楚。”
“那他应该最恨曾之琳吧。”
“正常来说是这样,但杀人犯往往不能以正常论的。”其实米莲问的,也是路小威一直疑惑的问题,回答的声量不禁低了三分。
“也许曾之琳也一直在危险中,她只是……她只是在名单上比较靠后的位置呢?”路小威说。
米莲苦涩一笑。
“怎么会?不会的。”
路小威疑惑于米莲确信不疑的语气。
“为什么不会?”
“没什么,只是直觉。”
路小威苦笑:“干我们这一行的,可不能只靠直觉。”
米莲此时正翻翻滚滚地在心里过着路小威之前说的事情—原来还有更多的受害者。每个人都像曾之琳,这么说起来,受害者越多,是否就代表他对曾之琳的感情越深呢?
海面下一股情绪涌上来,她忽然起心想要吓一吓曾之琳。
“这些年我知道许峰有一个最大的愿望,就是让他的父母合葬。你想到什么了吗,路警官?”米莲说。
“啊?”路小威不明所以。
这句话一说出来,米莲就感到自己可笑,再往下说的心思就淡了。面对路小威的追问没兴趣说破,只说你没想到就算了。路小威只好把这点记在心里,觉得米莲真是难以捉摸。
“你和许峰是11年结婚的吧,谈了多久恋爱呀?”他随口换了个简单的话题。
“几个月吧。”
米莲回答。刚才路小威在说夜半女孩时的异样感随着这个问题再次出现,她似乎要看见某个东西了。为什么这么困难?明明这几天,她看任何人任何事,都比从前清楚许多,答案往往在她认真思索前就在心头浮现;现在如此重要的事,明明就在眼前了,怎么还看不见?
“你们怎么认识的呀,方便说吗?”
“我们……”
米莲没有说下去。
路小威从后视镜里看她,见米莲正垂下头。
剩下的路程,不管路小威说什么,米莲都没再说过话。
车停到米莲租住的房子前,米莲开门下车。
“哎你的行李。”路小威开了后备厢,提着行李赶上去交给米莲。
米莲并不回头,也不停步,接了行李继续慢慢往那幢单独的屋子走。主楼的门开着,有人在里面和她打招呼,她仿佛没有听见。快到自家门口时,她被绊了一下,一跤扑在地上。路小威连忙赶过去,见她自己爬了起来,不掸灰,取钥匙开门。
“你没事吧?”路小威在后面喊着。他跑到门口,门砰的一声在面前关上了。
回局里的路上,路小威一直在想米莲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和聊到的事情有关?他把先前的对话捋了一遍,觉得最可疑的还是许峰那个最大愿望。想让父母合葬,这能想到啥呢?
过完这最后一个红灯就到局里了,两只鸽子落在绿化带的矮枝上,又一起飞走,路小威抬眼望去,它们似乎飞去了高架桥下的某一道水泥梁。在天愿为比翼鸟,他忽然想到这句话。
白色帕萨特短促地响了一声喇叭,前车被赶得往前开了半米又急刹住—司机发现依然是红灯没变。
路小威收回砸在方向盘上的拳头。
明白了!
2
专案组投影幕布上投出许峰的光头照片。
“你说一个人有没有头发咋就区别这么大呢?”下面一个发量超群的刑警和他的秃头同事探讨着这个问题,然后收获一对非同凡响的白眼。
“人有没有头发不光有年龄视觉差,气质也会发生巨大变化。这个是技术部门根据许峰的头型做出的模拟图,应该说和真实情况非常接近。”
李节接着又放出蓄须模拟图。
“这是留小胡子、留山羊胡和留络腮胡的版本。我们还做了一个比较极端的无眉版。虽然把眉毛剃掉比较少见,但有没有眉毛对一个人外貌的视觉改变其实非常大。电子版照片稍后就会发送给你们。负责走访桂府的组,建议你们打几张出来,拿给人看起来比手机直观。”
其实走访桂府之前做过一轮,但当时用的是许峰的正常照片。等到许峰迟迟不冒头,警方意识到挂坡村的DNA调取走了风时,走访刚刚结束。昨天李节知道了茉莉女孩,突然发觉许峰可能涉及更多命案,危险性骤增,开始重新梳理脉络,这才觉察有漏洞—如果许峰有了警觉,很可能会乔装打扮,这样一来走访时使用的照片就不准确了,会漏掉线索。
“监控组辛苦一点,桂府小区内以及紧贴小区的四条路,总共十三个监控点,从当前时间点一直给我回看到许峰手机信号活动的那几天。我知道小区监控你们之前看过,但现在都照新形象重新筛一遍,不准打折扣。”
这是巨大的工作量,下面开始有交头接耳的嗡嗡声。
“有啥问题说响一点嘛,这么小声干什么?”李节说。
“老大,任务当然是肯定完成,不过你得给交个底啊。”
“交什么底?”
“这个案子本来就是冷案重启,之前咱们集中火力扎过一猛子,按照一般规律—我是说警力分配的规律哈,现在这个情况好像……”
“大刘,你有话直说,怎么比我还会打官腔?”李节笑他。
“老大,你是不是偷偷摸摸藏了啥消息,否则忽然这么大力往上扑,没道理啊。”
路小威这时候推门进来,在角落找了个位子坐下,盯着投影布上的照片出神。
“不是我藏消息。有新线索,但指向许峰的证据链尚不完备。路小威!”李节点名。
“啊?”
“你把女孩的事情说一下吧。”
让他在这个场合说,相当于是李节给做背书了,说明许峰多次作案这个推测得到了高度认同。路小威也不怯,因为今天一天内从挂坡村到青浦得到的线索,已经给他的推测做了强有力的补充。
路小威站起来,面皮微微泛红。他清了清嗓子,再次说起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当他说到第二天发现的大坑时,同僚们又开始交头接耳,当他说到茉莉女孩的相貌和七一三案女孩及米莲相似,并且还有一个“原版”曾之琳时,嗡嗡声一下子放大了。然后他拿出昨天打印的那几张照片,所有人都围了过来。
真他妈的像!不停地有这样的评论声响起。
“08年杀了一个,09年逃了一个,11年和米莲结婚。许峰这家伙绝不可能只杀过一个人。”大刘说。
所有刑警都赞同此判断,这也是李节忽然紧张起来,在缺乏足够证据的情况下再度调集警力攻坚的原因。茉莉女孩一案中,扼颈这个行凶手段、挖出方正大坑这个埋尸方式,再加上受害人被凶手换上了红衣服,这三点与七一三案高度吻合,说明凶手形成了一整套独有的作案方式。这种方式不可能一次形成,必然要通过两次甚至三次的成功犯罪才能建立,而茉莉女孩这样的未遂作案还不能算在其中。
当然,现在案子的根基还不稳。这不光指的是茉莉女孩没有立案,更是指茉莉女孩的长相只有路小威见过,她与其他几个人相似这点全凭路小威的个人回忆,否则李节就不会单单只在专案组里布置工作,早把案子捅上去了。
“许峰有个初恋这事情,你是怎么掌握的?”有人问。
路小威瞧瞧李节。
“说呗。”李节说。
路小威便说了他在业余时间对米莲的监控,如何顺藤摸到了柯承泽,摸到了曾之琳,又如何跟着米莲回了一次许峰的老家挂坡村。
许峰在桂府的行踪得到了一个完美的解释。路小威来得晚,没听到李节的新安排,但他的话恰好解答了大刘的疑惑—为啥李节要围绕桂府再动干戈?
如果从实习开始算,路小威进警局也有小十年了,但资历和在场的其他刑警比,仍然是嫩嫩的小字辈。这是他第一次被同行用这样的眼光打量,因为他不光以一己之力为调查受阻的重启冷案开辟了新战线,提供的线索也很可能会把许峰定义为一个连环杀人魔,那可就是恶劣程度截然不同的另一个案子了。这样一桩大案,目前直通凶犯的两大关系人—米莲和曾之琳,居然全都让他这么个小警察攥在手里。
“小路啊,你这可是要发。”
类似这样虽不至于阴阳怪气,但背地里情绪复杂的调侃,代表了在座一众资深刑警的普遍心态。
“什么发不发的?”路小威虽然面皮还红着,但不会被这种话将住,“我就是给案子做点基础工作,盯盯梢打打杂。”
嘘声四起。
“这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要说发,也该他。”李节说。
“这是他运气好。要说钉子,谁心里没戳着几根?”大刘这话一说,在场沉默了好几个人。
李节敲敲桌子:“回到这个案子啊。其实昨天路小威和我说他那根钉子的时候,我还拿不太准。做咱们这行都知道,这世界上的巧合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今天他一趟宁海跑下来,巧合的可能性就大大降低了。我这里小范围说一下,案子的性质已经变了!所以,必须要不惜警力,让嫌犯尽快归案。
“先前,我们是通过DNA,通过技术手段锁定的嫌犯,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可以先逮住他,再让他从头交代梳理案情。现在许峰不露头,我们一方面继续在技术这头努力,比如回看桂府周边的监控。”
下面响起几声嘟囔,因为这个技术手段特别消耗人力,其实很不技术。
李节只当没听见,接着说:“与此同时,我们要把许峰这个人摸透,他的背景、他的性格,再到他的动机,把他丰满起来。由此,尽可能地去回答两个问题,一个是他会躲去哪里,一个是他还有什么想干的事情。”
“就怕他还想干啥。”大刘说。
“我们现在是把他往‘连环谋杀犯’这头定性,这就不能排除他继续作案的可能。目前发现的受害人都出现在他结婚前,也许他结婚后就停止杀人了,但谁说得准呢?就算他很多年没再杀人,现在事发了,等于给了一个强刺激,他会不会重启?这就需要我们把这个人梳透了。”
李节说到这里,却点了路小威的名:“路小威,这个案子你肯定没少琢磨,你来讲,给许峰做个侧写。”
“好。”
路小威把眼睛闭了起来,但他在心湖中最先看到的,却是米莲的模样。他看着米莲,然后把许峰从湖水里一点点捞出来。起初那个人还不太清晰,披着波诡云谲的水光,缠着来自湖底的水草。那些水从他的脚底漫起,汩汩蜿蜒而来,爬上路小威的脚背,把两个人联通。许峰的脸从水纹后浮现,有了五官,有了眼睛,这眼慢慢睁开,望向路小威。
“他是个深情的人。”路小威睁开眼说。
“他在宁海的山里出生、长大,因为相对顺利且封闭的成长环境,至少在高三毕业离乡之前,许峰没有表现出迥异于常人的性格特征。他开朗活泼,但也有一个人独处思考的时候;他热爱冒险,面临险境时也会犹豫害怕;他朋友不多不少,真正交心的就那么几个。总之,他是个普普通通的山里孩子,唯一特殊之处就是有一个同村的漂亮女朋友曾之琳。
“许峰真正的改变,是从他离开家乡到上海打工开始的。他第一次离开父母独自生活,从山里来到了一线城市—虽然只是上海的郊区,但接触的不再是同乡同学和老师,而是工友。那时他身边最熟悉的人只剩下曾之琳,两个人会天然地更靠近,我相信他们迎来了一段蜜月期。
“随后,曾之琳被介绍去夜总会兼职陪酒,这极大地刺激了许峰,他对曾之琳的感情、他的道德观、他身为男友的尊严都令他无法接受。两个人为此多次争吵,但许峰无法劝阻,最后只能将情况告诉曾之琳的父母。这一行为非但没能令女友回头,反而使双方关系彻底破裂。曾之琳搬离同居处且与许峰断绝联系,消失在他视线内。苦苦寻找多日后,许峰发现曾之琳去了市中心一家高级夜总会上班。他冲进夜总会,与保安发生激烈冲突,被打成重伤,不得已回家休养。
“许峰经历了长达一年的疗伤恢复,不仅花光了家中积蓄,父亲也在陪他治病的过程中查出白血病,很快去世。几年之后,他的母亲改嫁,某个意义上说,他没有家了。所有这些,包括家庭的变故在内,许峰很可能把原因归于……”
说到这里,路小威停了下来,似乎对于接下来要说的话不太确定。
“按照正常逻辑,他应该把一切归因于曾之琳。许峰养好伤后,于2007年再一次回到了上海。上海是彻底改变他人生的伤心地,为什么还要回来?按照此后的行为倒推,他就是回来杀人的。他的心理已经在此前的巨大打击中扭曲了,但他是回来杀谁的呢?曾之琳可还活着呢,这就是我不确定他把一切归因于曾之琳的原因。下午我还问了郑秀秀一个问题,就是当年把她和曾之琳介绍去夜总会的人是谁。那个人叫张玲,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还活着。”
路小威看看李节。
“查到了,她还活着。”李节说。
路小威点点头:“我就猜这个人还活着。许峰的杀人逻辑不是这么直接的。”
“他杀的是和曾之琳很像的人,独独放过了曾之琳,这就是你说他深情的原因?因为他实际想杀的人下不了手,只能不停用别人来代替?”大刘问。
“有这个可能,但我觉得许峰的情绪肯定更复杂。我说许峰是深情的人,有两个原因。第一是,曾之琳非但还活得好好的,而且从我了解到的情况,许峰哪怕在和曾之琳矛盾冲突最激烈的时候,也没对她采用过暴力手段。女朋友去坐台了,男友发现后把她打个半死,或者将其监禁,这种事我们都听说过,但许峰没有这么做。许峰被打那一次,他冲进夜总会的行为肯定是失控了的。我问郑秀秀曾之琳当时有没有受伤,她说没有。所以,哪怕情绪失控,许峰也没打曾之琳。”
“也有可能是被保安拦住了呢?”有人说。
“也许,但从曾之琳还活着这一点,是否可以说,许峰对她的非暴力是一以贯之的?不过我觉得许峰深情,最主要是另一个原因。这个原因同时也能解释他异常的作案手段,也就是他为什么要给被害人换红衣服,为什么要费力挖方方正正的埋尸大坑。”
路小威露出了复杂的表情,他叹了口气,说:“他每次挖的,都是个双人墓穴啊。”
他这话一说,周围顿时炸了锅。
“双人墓?”
“真的还有另一个受害者吗?”
七一三案的埋尸坑宽大得不合理,在分析原因的时候就有人提出过,这个坑大到足以埋两个人,会否还有另一个受害人,却出于种种原因没有埋进去?但没有任何其他的证据支撑这个假想,所以就连提出者本人也没有太过认真。
“你前面电话里怎么没说这个?你还给我留了一手?”李节瞪着眼珠子问路小威。
“我也是来的路上才想通的。”
“快快快,别卖关子。”其他人催促起来。
“我是从许峰和他母亲曾仪之间的矛盾想到的。前几年曾仪病危,许峰回了一次挂坡村,希望曾仪过世后可以和许海军葬在一起。曾仪早已经改嫁了,这个要求当然得不到现任丈夫的同意。那回曾仪熬过来了,这事不了了之。今天我和米莲跟着曾仪去了许海军的墓地,在他坟前,曾仪也提到墓是许海军生前仔细挑选的,还看过风水。这说明他对身后事很重视,对死亡有比较传统的信仰。”
路小威舔舔说干的嘴唇,扫了一眼周围的同事—他们正一声不吭地听着。
“许海军希望死后可以和妻子合葬一处。我猜测,许峰不仅仅想努力完成父亲的愿望,他对自己身后事的态度,同样也受到了父亲的影响。这方面父子俩很可能是一致的!”
路小威说到这里,有的听者已经露出了若有所悟的神情。
“那就是,死后要和所爱的人葬在一起。活着的时候一起生活,死了之后埋在一块儿,这也许是许峰对于爱情和婚姻的终极追求。我们不明白为什么凶手要把埋尸坑挖得这么规整,但如果他挖的不是纯以掩盖尸体为目的的坑,而是正正经经落葬的墓呢?我们不明白为什么他要把坑挖得这么大,但如果他挖的是一个双人合葬墓呢?他选择杀害长相和曾之琳相似的女孩,是否他真的在某些时候把对方想象成了曾之琳,幻想自己可以和曾之琳死后埋在一起?这也进一步确认了红衣服的寿衣属性,正式下葬得穿专门服装呀。”
路小威的语速越来越急,把心中所想一吐为快。
“他无法对曾之琳下手,但心中又有恨,所以就把这仇恨转移到了和曾之琳同样从事灰色职业,并且长相相似的女孩身上。不,不完全是恨,或许更多的是爱。死后同穴,这是他的爱之终极。所以他挖双人墓,这满足了他的终极想象。他把受害人杀死之后,当然会意识到埋葬的并不是真正的曾之琳,这段模拟的爱情结束,他要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一直到他遇见米莲—一个和曾之琳非常相似,并且对他言听计从的人。我想这么多年,许峰很可能是把米莲当成了曾之琳的,所以才会和米莲结婚。从这个角度说,婚后许峰真有可能停止杀人。”
“以假乱真的模拟养成游戏吗?”李节喃喃自语。
“这就是我说许峰深情的原因。当然这是一种变态的深情,他一方面避免真正伤害曾之琳,一方面又想要实现自己的爱之终极。我甚至觉得,许峰不会那么干脆利落地把被害人杀死,他有一段温柔的时间,在那段时间里,他会尽量欺骗自己,假装面对的是初恋曾之琳。不管他是在杀人之后清醒,还是清醒之后杀人,他无疑陷入了一场又一场的轮回,和曾之琳生活、死去、合葬、没有曾之琳、空虚、和曾之琳生活、死去、合葬、没有曾之琳、空虚……”
路小威的声音慢慢低下来,终于停止。
周围传来长短不一的吁声,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把胸中那一团几乎凝固的块垒吐尽,再吸进去的,却是专案室里糅杂了红双喜、前门和其他牌子香烟烟雾的浑浊气体,仿佛是对轮回的呼应。
遍洒在屋内缭绕烟雾上的白光闪烁了一下,那是头顶一根两头发黑的日光灯管不稳定,但此时此刻,就像是某个注视这里的存在眨了下眼。
杀人……是为了合葬吗?这是一个近乎让人发笑的解释,因为合葬墓里可只葬下了一个人,凶手并没有自杀、把自个儿也埋进去,从这个角度说他清醒着呢。但没有人笑得出来,连环谋杀犯往往伴随着严重的心理扭曲,他们有一套自己的逻辑。巨大的不适感在每个人的心里发酵,他们或多或少都有一种要挨枚鱼雷的预感。
“鱼雷”是几十年前上海警界名探端木对这类案情的叫法,因为鱼雷在水面上几乎看不见,动静小,挨上了却是重创。也有人发明了属于自己的叫法,比如李节就管这叫酱眼珠子—一口下去忘不掉的味道。刑警一般不怕恶性案件,熬过菜鸟期对现场的生理不适,再残忍的犯罪,也不会真的往心里走。怕的是那种晦暗不明、游走在灰色地带的案件。人们可以很轻松地谴责恶,越是负面,自己反而越可以站在光明的地方批判,并不会有心理负担,但要是进入了善恶模糊的泥淖区,心情就会复杂得多,即便把罪犯绳之以法,也不是惯常痛快淋漓的感觉。
就像眼下这个案子。爱是人最美好的情感,生为比翼鸟死化连理枝,其实是大多数人对爱情的追求。怀抱这样追求的谋杀,还是一个经历了那样过去的凶手,简直就是一枚戳穿世情的尖针,告诉你这世界就是锅混沌的原汤,黑白分明只是浮在表面的一层薄薄错觉。所谓“为爱杀人”是刑警最厌恶的,这种“爱”要么是层虚伪胞衣,里面是混着贪婪仇恨和其他一些鬼东西的脓水,要么就像现在这样,堵得人不想说话。
但会还是要继续开。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大刘。
“合葬啊……这他妈有点变态了,但是好像真能串起来。”
“我不能说这个推测很有力,但非常精彩。这是目前唯一可以把所有不合理统合起来的解释。”李节这样说着,脸色却越来越沉。
“就像吸毒一样,短暂的满足之后,会越来越空虚,驱赶着人去吸下一次。说实话我不希望你的推测是真的,因为那样一来,哪怕许峰结婚后停手,从2007年到2011年,这头尾5年里面,受害者的人数也可能超乎我们的想象。而且,许峰出现在桂府周围,也就意味着他出现在了真正的曾之琳周围,米莲这个替代品无疑就失效了。所以他不会回家,也不会再和米莲联系,并且极有可能再次杀人。”
“老大你的意思是,他被重新激活了?”路小威努力从刚才的情绪里挣脱出来。
“这是最坏的情况。”
专案室里的人都明白李节的潜台词。最坏的情况,也是最可能发生的情况。
果然,李节的下一句话就是:“但我们要按照这个最坏的情况来做准备。”
“难道说,我们要捋一遍市里相关场所所有和曾之琳长相相似的人,这里面有许峰的下手目标?”大刘挠头,“难度太大了。不光是工作量问题,我们根本不掌握名单,那些小姐可都是躲着我们走的。”
“而且像不像某种程度上是主观问题,和审美一样。比如我老婆觉得我像徐锦江,但其实我更像徐峥,对吧?”秃头刑警说。
他的话不免又引起了一些小骚动。
“重新激活,不代表还是过去的行为模式。如果许峰真的在结婚后收手,那么他就休息了整整6年。人是会变的,凶手也一样。”李节说,“我们能掌握到的许峰最近的行踪,桂府是一个核心点。现在我们知道,曾之琳的男友柯承泽就住在桂府。然后我让技侦核查了曾之琳的住所。她住浅海国际,更早一些的时候,许峰的手机信号也曾出现在那附近,只是不如桂府那么频繁,所以我们没重点关注。曾之琳和柯承泽,这两个人里,恐怕有一个就是许峰的目标。”
李节说到这儿,拿眼去瞧路小威。
“我……”路小威张了几次嘴,没能把话接上来,“我还是,听老大你再分析分析。”
李节扫了其他刑警一圈,又点了大刘的名。
“大刘你说说想法。”
“我偏柯承泽。从技侦结果看,许峰在桂府周边的时间要远多于在浅海国际的时间,他要是想对曾之琳下手,那应该反过来才对。小威,昨天你找曾之琳的时候,问过她最近一次见许峰是什么时候吗?”
“她说至少10年没见,又说来上海以后就没见过。许峰被打是06年,我想会不会从那个时候起,两个人就没再见过?”
“我觉得有可能。如果许峰还和曾之琳保持联系,那他就没办法从冒牌货当中获得沉浸感了。”
“那些不是冒牌货。”路小威低声说。
大刘举起手:“不好意思啊,这样说是有点问题,意思大家明白就行。我是尽量贴着许峰的心理去想这事,他杀完人挖了合葬墓最后只埋进去一个,这个时刻许峰或许会清醒过来,知道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假想,他也可能会想念真正的曾之琳,如果说两个人发生联络,那也是在这样的时间段。所以呢,不说这11年来两个人都没见过吧,至少从许峰结婚开始,他就应该没再见曾之琳,否则米莲这个替代品会立刻失效。”
说到这里,大刘忽然皱起了眉头。他做了一个较长时间的停顿,不过还是又照着原本的思路说了下去。
“我做了一个假想,就是许峰时隔多年后再次见到曾之琳,会发现对方有什么变化。最大的变化显然就是身边多了个柯承泽。许峰当年和曾之琳的冲突点,在于曾之琳把赚钱看得比感情重,而陪酒这行来钱太轻松。一个那么爱钱的人,在当陪酒女的时候是不会和男人谈感情的,至少刚开始那几年里不会。但是现在,柯承泽只是个没出名的画家,曾之琳和他好了,三天两头往桂府跑,我都觉得她是倒贴的,肯定动了感情。许峰之前一直没有动曾之琳,说不定心里还存了重归于好的念想,现在多出来个柯承泽,这刺激多大?所以我觉得他的目标是柯承泽。”
最后这些话,大刘语速明显放慢,神思不属,说完之后还兀自挠着脑门。
“挺有道理。不过你现在脑子里在琢磨的是什么?”李节说。
“我刚说到一半忽然……让我再想想,还没理清楚思路。”
“是许峰。”大刘先前皱眉的时候,路小威就已经想到了,“许峰为什么又想起来去找曾之琳。”
大刘一拍巴掌:“对对,就是这个。如果米莲没说瞎话,那许峰以出差为名离家去找曾之琳的时候,还不知道警方查他DNA呢。那会儿许峰是不是就已经醒过来了?我是说,他不再把米莲当作替代品了?他是怎么醒的,受了什么刺激呢?如果能搞清楚这个,也许可以帮助我们确定许峰的下手目标。”
“明天我再找一次米莲。”路小威说。
李节点点头:“大刘认为柯承泽是许峰的目标,理由也比较有说服力,但是不能据此就完全排除曾之琳。许峰杀和曾之琳相似的人,也可以看作是犯罪预演,是对真正目标下手前的练习,就像有人吃东西要把喜欢的留到最后。对桂府监控的回看也别从明天开始了,今晚,现在就开始看。我给你们48小时,到时要有初步结论,必要的话对柯承泽实施保护。万一没看出东西来,就去看浅海国际的监控。散会,干活去。”
大家四散而去,大刘是负责监控组的,凑上来说:“十三个监控点,回看那么多天,就给48小时,不吃不喝人手也不够。”
“去抓几个菜鸟。”李节说的是实习警,茉莉女孩报案那晚路小威的角色。
“给几个?”
“你能抓几个抓几个呗。”
大刘得令而去。
路小威坐着没动弹,李节敲敲他脑门,路小威想挡,慢了一拍。
“你是不是觉得,许峰不会杀曾之琳?”李节问。
路小威嘴唇抿成一线,不说话。
“这不是做二选一的选择题,哪怕A的可能性是90%,也不能不管B。而且,我担心你走得太深。”
路小威抬头看李节。
“还是得把心收着点儿,尤其是……投注到嫌犯身上的感情。干这行是要有共情力,许多人缺这个,但是走过头了也不行。”
“因为一个人,永远都走不进别人的地狱里?”路小威问。
李节被这句戏剧台词般的话说得一愣。
“可是不走进去,远远地伸出手,这样够得到吗?把罪犯抓住,给他们惩罚,我们全部的工作,就只是这样而已吗?”
李节看着路小威,露出复杂的神情。
“要够到别人,也许真的很难,但如果有可能,我想尽量走近一些。”
李节忽然叹了口气,说:“挺好。”
“是吧。”路小威笑起来,歪头躲掉李节的巴掌。
“年轻挺好。”李节关掉投影,走出房间。
路小威转头看看暗下来的投影布,心头像有蚂蚁在爬。
自己……该不会是在哪里见过许峰吧?
3
柯承泽没有把画收起来。那幅《对岸的长发女子》就在客厅的长桌上,放在所有画稿的最上面。昨天曾之琳来的时候,他动过藏画的念头,又觉得没必要,他进而想看看曾之琳的反应。曾之琳喜欢他的画,时常翻动长桌上的画稿,他猜自己画里的某种东西在打动她,或许是和世界的距离感。刨开其他因素,《对岸的长发女子》是能击中她的作品,加上其他因素,这幅画和她的距离感将格外微妙。曾之琳进屋的时候,柯承泽不自禁地往长桌那儿望了一眼,心跳加速。也许不是微妙,他想,是微妙的反义词。
柯承泽等待至今。曾之琳放了半张碟,没喝酒,主动搂着他做爱,后半程又心不在焉。半夜醒来身边没人,门缝里有客厅的光,过了会儿她拿着手机进来,躺上床时闻到淡淡的烟味。一直以来曾之琳带着某种不可捉摸的神秘,由此产生的距离感吸引着柯承泽,现在又让他难熬。早上醒来时,曾之琳已经在梳妆,还不到9点半,柯承泽知道她通常的习惯是睡到中午。也许她看见了那幅画,也许没有,但显然她心在别处。
曾之琳说和人约了早午饭,柯承泽问晚上见面怎么样,曾之琳说还得回去换身衣服,下午微信联系。柯承泽又问,其实前天中午你来找过我是吗?保安说的。他靠着床头半坐起来,望向洗手间方向。这个角度看不见曾之琳,他没等到回音,下了床走过去,见曾之琳正对着镜子描口红。她神态自若,脸色看上去比昨天见面时好得多,仿佛并没有听见他说的话。当然,她是听见了的。
“那个我说过长得和你特别像的人,前天我又见过。五官真的很像,气质不一样。”
曾之琳把口红描完,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
“比我气质好?”
她转过来面对柯承泽,盈盈而笑,在他脸颊上轻啄一记,走了出去。
“走了,你乖一点哦。”
柯承泽很少重复端详已经画完的作品,今天破了个例。一个多小时后他决定出去吃早午餐,和前天同样的餐厅,恰好同样的位置也空着。餐后他啜饮着咖啡,慢慢放空自己,这个时候接到了曾之琳的电话。
“你有米莲的联系方式吗?”曾之琳问。
“谁?”柯承泽知道米莲是谁,但他总得这么说一句。
“和我长得很像那人,你画过她。”
柯承泽停了会儿。
“你有她电话吗?”曾之琳再问。
“没有,我没她电话。”
“我有正经事找她,和你没关系。我要她电话,或者微信。”
“我真的没有。”柯承泽苦笑起来,然后稍微解释了一下当时的情况。
“如果这条街每家店她都进去问了的话,应该会留自己电话,否则别人见了她老公怎么告诉她?你帮我问问,问到微信给我。”
几分钟后,柯承泽拿到了米莲的电话,发给曾之琳。曾之琳回以“谢谢”。他当然有很多问题,但觉得还是有机会当面问更合适。他猜测,米莲在找失踪的丈夫,曾之琳忽然挑破米莲的事情,急着找她,会不会也和这个男人有关系?
想到米莲在找的男人,柯承泽再次生出熟悉感。作为画家,他对画面,尤其对人的形象很敏感。既然觉得熟悉,那就应该是见过的,可为什么想不起来呢?
下午他和一家画廊有约。上海的画廊圈不大,互相都关注着动向,自从开了个展,他就进入了这个圈子的视线,对他感兴趣的似乎不少。
这是家开了10多年的老牌画廊,在没落的商业街四川路上的一幢老楼里,离外滩只一个街区。画廊在7楼,电梯来得很慢,狭小的轿厢里还有一位同乘者,这位快递骑手和柯承泽分立两侧,不知为什么竟给了他一些压力。骑手在5楼出了电梯,但这压力一直延续着。电梯在7楼再次打开,柯承泽定了定神,走过长廊,推门进入画廊。画廊老板阿王已经在等着,引他先在画廊里转了一圈,在一些重点展品前停留,谈论起作品、作者和种种相关的艺术理念,借以展现画廊的风格和方向。
柯承泽听得有些心不在焉,他更多地被展品所吸引。面前是一张中等尺幅的针刺作品,密布在纸面上的针点形成的某种轮廓,和这个世界产生了新鲜而独特的联结。然而他知道自己并不完全是被作品的艺术性吸引,而是这种把熟悉事物重新表现的方式,再具体些,是这些重新展现了事物轮廓的阵列正在释放信号。那些一明一灭闪动着的碎片,解构又重组,不同又熟悉。
“我们和艺术家的合作通常是慎重的,可是一旦做出选择,就希望可以长期走下去,所以我们和合作艺术家的关系会比其他画廊更紧密。”阿王是一位和气的中年男人,他也许注意到了柯承泽在走神,停下来对他微笑。
“来,到我办公室喝茶去。”他对柯承泽点点头。
阿王剃着光头,这一刻柯承泽终于想起来了。
他在电梯里见过那个男人。因为此前在小区门口碰过一面,没想到他和自己住同一幢楼,所以在电梯里多看了两眼。那个男人当时对他笑笑,然后在10楼出了电梯。
米莲寻找的男人,她的丈夫,原来刨光了自己的头发,留起了胡子,住在自己楼下。
桂府6号楼B座10B。
茶是猛烈劲道的大红袍,柯承泽端起小盏一口饮尽。茶水直落入肚,浇在他的好奇、兴奋、期待和惧怕上,他几乎能听见胸腹间嗞啦啦的声响,未知的迷人的白雾随之腾起,钻进他全身的骨头缝里。
从画廊出来,柯承泽发现手机信号不佳。他乘电梯下楼,在四川路上走了几十米,信号才恢复正常。
他打开和曾之琳的微信记录,找到那条微信,轻轻一点。手机开始拨打米莲的电话。
响了许多声才接通。
“米莲吗?你好,我是柯承泽,前天给你画过画的。方便尽快见一面吗?我想起来我的确见过你先生。他就住在我们小区里。”
4
曾之琳把迷人的微笑保持到出门。电梯在1层打开时,她脸上已阴云密布。
对着柯承泽的时候她近乎问出了心声—怎么,她比我好吗?
男人固然都喜欢新鲜的,但难道自己已经过了保鲜期?再者,真是个新鲜的也罢,偏偏米莲和自己这么像,最大的不同只有气质。米莲气质寡淡,而自己在柯承泽面前是走清纯风的,说起来也是同一个方向。心底里,她隐隐约约有个不愿面对的疑问:莫非自己竟有几分风尘气吗?
曾之琳还没想好要怎么接柯承泽发过来的这颗球,她得对球再了解一些,得知道要在什么样的场地里比赛。
等了一会儿的男人站起来迎她,尖下巴上是青青的胡子茬,黑眼圈比上次明显,眼睛却格外亮。
“不好意思啊,半夜给你发消息。其实是前天有些事情还没问完,希望今天能再占用你一点时间。”
仿佛是前天未竟谈话的继续,实际上路小威对她已不那么一无所知。试探虚实的花招不用再耍,曾之琳要是又说来上海后没再见过许峰,可不能把他糊弄过去了。昨晚李节根据许峰的新版形象布置了一系列的行动,路小威预感很可能会取得突破。曾之琳和米莲这两条线索现在还没人来碰,这是默契,所以路小威不想躺在原来的进度条上等着被人超越。
“没关系,我本来中午约了人在这里的,想着要是路警官方便也可以提前聊几句。我还怕这么临时约地方您不一定有空,没想到路警官到得比我还早。”
曾之琳半夜瞧见路小威的短信,犹豫到早上。决定碰面最根本的原因不是对安全的隐约担忧,而是桌上的那幅画。路小威上次给她看过米莲的照片,也许她牵涉进了什么案子里。关于这个女人,现在她想知道得更多一些。
“我是随时待命的,大案子什么线索都不能放过。”
路小威不知道曾之琳会给他多少谈话时间,别像上次一样,什么都没聊就突然走了,毕竟她现在还不是一个可以强制谈话的对象。所以他选择直接一点。
“大案子?”
“对,命案。”路小威想了一下,又补充说,“还不是一般的命案。”
他本想说有多名受害人,但觉得说话还是稳妥些好。
这已经足够吓曾之琳一跳了。
“是我认识的人吗?”她问。
“被害人你应该不认识,但是嫌犯你认识的。”
“米莲吗?”曾之琳脱口而出。
路小威一愣,他不知道曾之琳怎么会说出这个名字,明明前天还说不认得。
“为什么会猜米莲?”
“因为她前几天总在桂府那儿转悠,还骚扰过我男朋友。”曾之琳这么回答的时候,自然知道了答案并非米莲。
路小威见过柯承泽给米莲画画,那和骚扰似乎扯不上关系。
“和米莲没关系。哦,也不能这么说,嫌疑人是米莲的丈夫。”
路小威盯着曾之琳,想看她的反应。
没有反应,曾之琳认真地看着路小威,等着他说下去。
“米莲的丈夫是许峰。”
“哦对,你上次说过。”曾之琳这才露出惊愕的表情,“许峰杀了人?”
路小威努力分辨着曾之琳神色的真伪,两天前他就提过米莲是许峰的妻子,但此刻她对这个名字的反应竟然还如此迟钝。除非许峰完全离开了曾之琳的世界,这个名字代表的一切已经全无意义才可能这样。就仿佛面对一个陌生天体,几百年前穿过太阳系的某颗彗星,一去不回地在寂寂虚空里飞行了几个世纪,遥远到连所有见证者的痕迹都不存于人间了。
他感觉到深深的悲哀,因为对面的女人并不似作伪。许峰对于曾之琳的意义便只是这样而已,可是再想到曾之琳对于许峰的意义,路小威竟在此刻出神了。人与人的关系,居然可以是这样的吗?不,也许只是自己还没有看透对面的女人。他的视线重新聚焦,注意到曾之琳因为长时间没有得到回答,又不敢贸然对这个话题发声,正展现出上身微微前倾的不安坐姿。
“有一宗好些年前的命案,死者是个年轻女孩,最近发现了新的证据。许峰是嫌疑人,目前下落不明。”
“所以是因为这个才来找我的吗?可我的确很多年都没和他联系了。”
“不管你和他有没有联系,这个案子恐怕和你都有关系。你们,谈过恋爱的吧?”路小威一把扯开幕布。
曾之琳不再保持紧张的坐姿。她靠向椅背,松开了和路小威的距离,视线转向一侧的空处。那感觉有些暧昧,似乎是浸润在脑海中慢慢泛起来的往事里了,又似乎只是在回想生命中到底有没有这么一段插曲。少顷,她重新看向路小威。孤舟在转瞬之间行过沧海,抵达某处陆地。
“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你这么一说,对,小时候是处过那么一会儿。”
“初恋不应该是印象最深刻的吗?”
曾之琳笑起来:“算不上初恋,刚到上海的时候孤单,都是一个地方出来的,就走到一块儿了,其实没多久。”
算不上初恋,路小威想,难道说在许峰之前还会有另一个人?不,只是曾之琳不想把许峰放到这么重要的位置吧。尽可能轻描淡写地处理这个男人、处理这段感情,这未必是故意要遮盖什么,而是对自己的一种交代。
路小威看着对面的女人。她眉目如画装扮精致,相比米莲,她是一枚打磨出无数个切面的钻石,更适合出现在眼下这类地方。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女人,从小长在山村,第一份工作是纺织女工。体会着这种“很难想象”,路小威便有些了解曾之琳的心境了。为了达成这样的“很难想象”,她在黑夜里走过漫漫长路,她不想回望的。
路小威在心里说了声抱歉。
“许峰一直没有忘记你。你见过米莲的照片,你们非常像,这不是偶然。他杀害的那个女孩,我们做了面部复原,和你也有一点相似。”
曾之琳打了个寒战。
“我真的和他很久很久都没有联系了。我都不知道他结婚了。他杀了一个长得和我像的人?这是什么意思?既然他找了米莲结婚,怎么会……算了我也不想知道,这个人和我没关系了。”
“你知道他养好伤之后又回上海了吗?”
“什么养伤?”
路小威注视着曾之琳。
“06年之后,我没再见过他,也没再听过他的消息。”曾之琳说。
路小威又想起了米莲的那句话。你无法走入别人的地狱。人与人真是不能相通。
有那么一瞬间,路小威真想把所有的一切都砸给曾之琳。许峰不止杀了一个人,他只杀和你同样职业的人,他只杀和你长得像的人,你们虽然10年没有见面,但你始终长在他的心底里,他甚至把另一个女人打扮成你的样子并且娶了她,他杀完人会挖一个双人合葬墓,因为无论生还是死,他都想和你在一起。
可是路小威不能说,因为这些东西大多只是推测,只是对许峰这个人的心理画像。就算是事实也不能说,毫无必要地泄露案情细节违反纪律。
“06年的事情,让许峰变了一个人。不论你记忆里他曾经是什么样子,他都不再是你熟悉的那个人了,他非常危险。我们现在判断,他作案的原因和你们曾经的那段感情有着直接关系。你不要皱眉头,也许你觉得这个人和你彻底没关联了,那是你的想法,你不能改变许峰的想法。如果你真的在06年后就没他的音信,那么你也许不知道他足足养了一年的伤,也许不知道他养伤花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也许不知道他的爸爸是在陪他看病的过程中去世的。”
最后那几句话路小威一口气说了出来,然后他看着曾之琳努力维系着的淡漠表情,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
“我约你主要是想提醒一下你的处境。许峰失踪了,我们现在还没有找到他,但是他失踪之前,去过浅海国际,也去过桂府。米莲之所以会出现在桂府周围,就是知道她丈夫去过那里。所以,我再郑重地问你一遍,在06年之后,尤其是最近一段时间,你真的没有许峰的消息吗?”
“真的没有。”曾之琳说,但她的脸色终于变了。
“可是你上次说到被人跟踪?”
曾之琳口中干涩。她不太能接受许峰作为一个巨大威胁猛然出现在生活里。这个名字和他代表的一切已经离她很遥远了,仿佛是从尘土下翻出来的一颗灰石子,哪有值得多看的地方呢?可她还是动摇了,会不会许峰真是自己不安感的来源?只是这不安多数时候仅是她的直觉,能拿来佐证的,也就是行车记录仪的那次异常。
“我怀疑我的车子被人动过。”曾之琳说了一个多月前的行车记录仪事件。
路小威让曾之琳回忆出确切的日期,记录下来。他要让技侦核对一下那个时间点许峰的手机信号位置。他觉得那就是许峰。
“我想问一下,你的同事知道你住在哪里吗?”
“同事”这个词让曾之琳愣了一下。这称呼日常得让她生出来不及细究的感慨。
“有人知道的。”她说。
小琳和花花都是知道的。此外,由于干这行难免喝醉,半夜需要车送回家,公司的司机、门口的保安也有几个知道她住在哪个小区。
路小威沉吟了一下,又说:“因为你和许峰有交集,所以我们在对许峰的侦查过程中,也了解到你的一些情况,比如你刚到上海时的几个工作场所。方便问一下,你现在还在类似的场所工作吗?”
“偶尔。”
原来他是知道我干哪行的,曾之琳想。这些事情刑警想要查清楚也并不难。
“那你在目前的这个地方待了多久?”
“五六年吧。”
“你从前的同事知道你现在上班的地方吗?”
就曾之琳的容貌来说,做陪酒固然还是很有竞争力,但以她的年纪,路小威更倾向于认为她早就转行做了业务。高级夜场的圈子不大,有点分量的角儿从这一家跳到那一家,不会无声无息。
果然,曾之琳给了确定的回答。然后她问路小威为什么问这些。
“我在想,如果我是许峰,我很多年都没有你的消息了,忽然想起来要找你,能不能找得到。”
“就算有人知道我去了哪里,怎么可能随便一个陌生人来问,就告诉他呢?”
路小威笑笑:“我来你这里消费,开一个房间,点一台子酒,一边喝一边聊,聊到从前场子里的业务或者是红人后来去了哪里,你会打死不说?这么喝个几次酒,转几个场子,是不是就能问出你大概住的地方?哪怕问不到,我等你下班跟着你的车行不行?我再盯你几天,看一下行车记录仪,你是啥生活状态、啥感情状态就都知道了。然后我再来桂府,看看你的男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
曾之琳的脸色很难看,她觉得警察是在危言耸听。一个十几年没有关系的人,忽然大费周折来找她的麻烦?她宁可相信是近期得罪了人。就算她和许峰因爱成仇,还真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了?他早十年干什么去了?但对面警察的认真劲头,又让她非常不安。
路小威觉察出了曾之琳的不安,这就是他要的效果。哪怕今天无法从曾之琳这里得到有用线索,也得让她明白自身的危险处境。这样一旦她得到许峰的消息,就会第一时间告诉警方。前面的整场对话,他都有拿绣花针刺生牛皮的无力感,曾之琳就坐在对面,却刻意维系着一道护城河。现在他总算接近了一些。
“那个米莲,她丈夫杀人的事情,她知道吗?她参与了吗?”
“那是她结婚前的事情,某种程度上,她也是受害人。”路小威意味深长地看了曾之琳一眼。
“她和许峰夫妻关系好吗?”
“这个在我们的调查范围外了。没想到比起许峰,你好像更在意米莲?”
“毕竟她和我长得这么像。不过他们夫妻关系好不好,其实现在也不重要了。”
曾之琳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想着柯承泽,语气多少有些不善。路小威听着刺耳,他不明白曾之琳为什么这样不喜欢米莲。
曾之琳接了一个电话,对方似乎找不到约见的地方,但已经在附近,请曾之琳指一下路。路小威起身告辞,让曾之琳如有许峰的消息立刻告诉他。只是走到门口,他又折返回来。
“刚才你问到他们的关系,据米莲说,在许峰失踪的前段时间,他们的关系出了点问题。”
“什么问题?”
路小威笑笑就走了。
第一次拜访的时候,米莲提过许峰可能有外遇,但技侦做了近两个月通信联系人排查,没有发现相关情况。随后曾之琳这条线就冒了出来,结合人物侧写,专案组都认为所谓的外遇,多半是许峰把注意力重新转向曾之琳,冷落了米莲,从而造成的误解。但是路小威刚刚飞来一个念头:外遇有没有可能是真的?要是那样可就漏掉了一条大线索,应该找米莲详细聊一下外遇的情况。
本来,即便许峰真有外遇,这事也不必告诉曾之琳,可路小威琢磨着,正常人听警察说有个杀人犯可能会对自己下手,当下的所思所想,都会围绕这个重大威胁,曾之琳却去问米莲的夫妻关系,里面会否有隐情?会否其实和案情相关?这样一想,他心里就不笃定起来,曾之琳可是处在危险旋涡中央的人啊。所以他才透了点口风给曾之琳,话说出口,心里又觉得对米莲不好。
路小威从裙楼走出来,绕过主楼大堂门口,往车库方向去。这里1小时30块钱,队里不报销真停不起。有个人慌急慌忙经过,路小威觉得眼熟,多跟一眼便认出了背影。这人他只见过一回,但满打满算分开还不到24小时,印象很新鲜。路小威立刻意识到曾之琳等的人就是他,却想不明白曾之琳为什么要见他。这两个人之间,居然另有他不知道的交集吗?不管怎么样,得让车子在死贵的地库里多停一阵子了。
路小威䟾在王龙身后,见他又问了站在裙楼前的一个保安,才找准咖啡馆的位置。他穿着带经典博柏利格子图案的针织衫和起皱的卡其裤,踩一双雕花皮鞋,头发梳得光亮,和昨天穿着袖口脱线的T恤在棋牌室里打麻将的样子判若两人。但昨天王龙不管是全神贯注地用长指甲搓麻将牌,还是在树下郁郁抽烟,因为待在熟悉的土地上吧,是自在的;现在他却仿佛穿了不属于自己的衣服,哪儿哪儿都不舒坦,梗着脖子耸着肩膀,噔噔噔小快步上了咖啡馆前的台阶,在玻璃门前停了一瞬,像是看了眼自己的倒影,然后才推门而入。
路小威在咖啡馆前徘徊,然后找定一个角度,透过玻璃窗可以远远望见王龙的侧脸,但不在曾之琳的视线范围内。玻璃有点反光,看不清王龙的细微表情,只见他一会儿把手搁上桌子,一会儿又放下来,身体慢慢前倾,再回摆坐直,端上来的咖啡基本没有喝。
两个人只聊了半小时左右,并没有像路小威以为的那样共进午餐。然后王龙站起来告辞,曾之琳却依然留在座位上。她还有人要见吗?路小威一边跟着王龙一边想。王龙在台阶上出了会儿神,然后慢慢往南京西路的方向走去。他的身姿步态放松了许多,这让路小威明白,他刚才的不自如和所穿的衣服、所处的场所都没有关系。快走出上海商城时路小威回头看了一眼,曾之琳已经出了咖啡馆,正站在台阶处打电话。分身乏术啊,路小威想,但现在王龙是优先级。
路小威在南京西路上把王龙叫住,给他亮了警官证,带他到旁边的铜仁路上说话,免得被曾之琳撞见。
“昨天我是不是对你太客气了?这个证昨天就该给你亮出来。我知道查DNA的消息是你告诉许峰的,直接就让他跑了!我想着你人不错,昨天没点你,怎么,你又来给曾之琳放什么风?往轻里说这是干扰重案调查,往重里说……”路小威瞪大了眼珠子虎视王龙,力图给他最大震慑。
“往重里说,你要是蓄意给犯罪分子通风报信,那也是犯罪,要担刑事责任的。”
“我没有我没有。”王龙被吓住了,连连摆手。
“昨天是米莲在问你,现在是我在问你,身份不一样,你回答不实的后果也不一样。你想清楚再回答。你和曾之琳到底什么关系,你今天找她干什么来了?”
“我昨天没有骗你们啊,有什么说什么的。我和曾之琳也没什么关系,就老乡关系。”
“要不要我提醒一下你昨天都说了什么?你昨天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不是说你有很多年没见曾之琳了?当年许峰和曾之琳之间的事,都是你单方面听许峰说的,曾之琳碰到事情是不会找你的?我理解错了?”
“您没理解错,是这样的。”
“这么说,你上一次见曾之琳是多久之前,10年?”
“中间曾之琳回家的时候见面打过招呼,也有五六年了。”
“行,五六年。然后昨天我们刚找过你,今天你跑来另一个城市找五六年没见的老乡叙旧?你敢说你刚才和曾之琳说的事情,和许峰的案子没关系吗?”
王龙嗫嚅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路小威盯着他,等他说。
“其实,本来真是没有想要找曾之琳,但是昨天晚上我接了郑秀秀的电话,你们不是去找了她吗,还提了是我点的她。被你们找过之后她挺不安的,辗转要到我的电话,打听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就说了点查DNA的事情,这个村里都传遍了嘛,我以为……我以为不算啥秘密。”
王龙说话时视线下移,不去看路小威。就这个反应,许峰的消息从他这儿来是确凿无疑的了。
“我和她聊了点当年的事情,就是许峰和曾之琳的事。挂完电话我就想,许峰玩失踪说明是真犯事了,大家都在传,说杀人犯才查DNA。你们找郑秀秀的时候,来来回回问的全是和曾之琳有关的事,是不是说明他犯的事情和曾之琳有关系?我有点……担心曾之琳会不会出什么事。我给她发消息,她到半夜才回,说没出事,然后问我为什么忽然想起来联系她。我就和她说,许峰的老婆和另外一个人—我没说你是警察,上次许峰的事情让我多长了个心眼,我就说米莲和一个男的来村里打听她和许峰的事,还找了郑秀秀问。她挺想知道详细情况的,但半夜里她不方便和我通电话。正好我们酒店今天派我来上海出差,我就问她要不要见个面。”
“你正好来出差?你在你们酒店具体做的什么工作?”
“是……保安。”
“保安来上海出差?”
王龙闭上嘴不说话。
王龙刚才的那番话是有逻辑缺口的。路小威相信郑秀秀是真的给他打了电话,但是通完话后,他会立刻憋不住在深夜去问一个多年不联系的人是否安好?
“你喜欢曾之琳?”路小威突然问。
“没有,没有的,她是许峰女朋友,他们两个青梅竹马的,他们是初恋,我跟她可没有过的,怎么会喜欢她?没有的事情。”
王龙涨红着脸急促地解释着,被挑破心事的情状简直再明显不过。
这样就通了。因为好友而埋藏的情感,成了灰烬深处的一星暗火,多年后和郑秀秀通完电话,那些被拨动的记忆碎片腾起时,依然是炽烫的吧。所以他才控制不住地想要知道曾之琳是否安好,才会扯了个出差的理由,专程赶来上海和曾之琳会面。
路小威没有挑破,转而问王龙刚才见面时具体聊了什么。
五月的暖风吹过铜仁路上沁着细汗的问答者,吹进旁边的上海商城里,吹到裙楼前的台阶上,曾之琳就在这样的暖风里打着寒战。
实际上,此刻一阵一阵的心悸只是刚才惊恐发作的余波而已。先前有那么一瞬间,她用尽力气都吸不到半点空气,脑袋里满是轰隆隆的声响。她拽住桌角让自己不要瘫下来,瞪大眼睛看着对面的人,但大脑接收到的图像已经无法合成有意义的信息。她不知道挺了多久,再次意识到还在和王龙说话的时候,他正在形容米莲和她有多么相像。曾之琳松开手,掌心滑腻腻的全是汗,胸口咚咚咚咚擂着鼓,她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心跳可以这么快。
按说不至于,这些年她也不是一帆风顺过来的,有时候她会想,在这个斑斓世界里自己见过的听过的经历过的,抵得上别人几辈子。刚才她听见王龙说什么了?他说这些年许峰见过她几次。
王龙决定订婚的时候第一个告诉了许峰,两个人在电话里聊到曾之琳。王龙问许峰这两年见过曾之琳没有,许峰说见过几次。王龙又问你们和好了吗,许峰回答说,只是见过,没有说话。
那次电话是11年的事情。
不可能,曾之琳立刻反驳。因为06年许峰被打之后,她的确就没有见过他了,哪怕算到11年,也隔了5年。
“许峰没理由骗我这个。你伤他伤得重,所以当时我没方便细问,但我想这是有可能的,比方说啊,见过你又没说话,那没准是在什么场合上远远见了,只是没上来和你打招呼。”
“那怎么会见过几次?”
王龙说出那句话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他手搭在咖啡杯上,慢慢把马克杯转了半圈,又停了一会儿,才开口说出他真正的猜测。
“许峰是个长情的。那次事情以后,他知道和你再没有可能了,但要忘掉你,又很不容易。他要真见过你好几次你都不知道,那大概只有一种可能了。你们最后一次……那个情况你知道的吧?他在门外面守了好几个小时,最后远远看见你进去了,他才……”
记忆是到这里为止的,然后她就完全被淹没了。
现在想来,是因为这段时间已经积累了太多的不安吧。之前那个警察告诉了她一些事情,她没有真的往心里去,或者说,她说服自己不用真的往心里去的理由,是她已经太长时间没有见过许峰,她不相信一个10多年没有见过的人,还能对自己的生活造成什么破坏。可是原来所谓10多年没有见,只是自己单方面的事情,对许峰来说,他从未离开过。他可以在夜总会对面的路牌下,可以在她家楼下的樱花树后,可以在小区地库的某辆车里……所有压抑的不安一瞬间爆发了。
王龙离开之后,曾之琳开始认真回忆路小威说的所有信息,一个更加惊悚的想法突然降临。她开始坐立不安。她知道自己必须把事情搞清楚。
微信响了一声,她划亮手机,看到柯承泽发来了米莲的手机号码。
她拨过去,约米莲见面。
5
“我到你说的地方了,西岑街靠近练西公路的邮政储蓄银行。你在哪里?”
“沿着西岑街,你再往里走一点。”
“具体哪里?我开着车来的。”
“车先停了吧。”
这是曾之琳第二次见米莲。不,现在还没真正见上,相比起第一次见面时的俯视,此刻曾之琳颇有些主客易位的感觉。
曾之琳打电话给米莲说想聊聊。她也有很多问题想当面问我吧,曾之琳想。可是米莲并没有一口答应,在电话里听起来兴致不高,是可有可无的怠慢语气。曾之琳说关于许峰有特别重要的事情想告诉她,米莲回以一声意味不明的冷淡的笑,曾之琳只好老老实实恳求,说还有特别重要的事情想要问她,米莲总算松口。米莲此刻并不在市区里,所以当然是曾之琳去找她。
顺着延安路高架往西开40公里就是西岑,青浦下面的一个镇。曾之琳半点吃午饭的胃口都没有,上海商城出来从石门路上高架,一口气开到西岑时还不到1点半。她把车往路边一靠,沿西岑街往里走。依着米莲的指示,她拐进一条巷子,弯弯曲曲走了一段,看到前面通向一片稻田。看到田往左转,米莲说。曾之琳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复杂,明明可以把车开过来的,简直像是拿着赎金去见一个不断变化接头地点的绑匪。
往左转之后水稻田在前方变成了油菜田,花期已过,沉甸甸的油菜籽在太阳下摆弄着金光。田畔的路不比小巷更宽,有些地方无法会车,但因为田野而不觉其窄。对着田开有沙县小吃、三鑫五金店、小王摩托车修理店、重庆鸡公煲。一辆后座载了人的助动车迎面而来,后面慢慢跟着辆小货车,货车驶过之后,露出一条站在田边的单薄身影。
曾之琳朝她走过去,走入了米莲的视线,但米莲直直望着对面,不曾瞥对方一眼。对面是家拉着卷帘门的汽修店,没有可端详之处。曾之琳能屈能伸,这是吃饭的本事,所以不觉得如何难堪。她挨着米莲站定,同向对面眺望,仿佛那扇卷帘门是一件摆在画廊里的装置艺术作品。
二轮、三轮和四轮的车辆间或驶过时,驾驶员的视线都会因这两人偏移,她们分明不属于这里,仿佛是站在画布外的人,却让这一切成了景色。米莲穿驼色薄风衣,腰里扎着带子,穿过田野的风拂动衣袂,扬散长发,仿佛再加把劲就可以把她吹走。这几日气温不低,穿风衣有点多,但纤弱让米莲适合这装扮。身边的曾之琳更清凉,砖红色小西装配同色短裤,长发束成马尾,脸庞细心勾描过,流苏耳坠轻轻摇动,比起未施粉黛的米莲,有一种在人间扎住根的浓烈。两个人并肩而立,如此相似,如此泾渭分明。
她们在日头下面站着,没有树荫遮挡。曾之琳等了许久,直到脸上微微发烫,终于忍不住,侧过头去瞧米莲。太阳底下那张和她相似的脸煞白着,像是风衣下的身子全没在冰水里。她不是在拿捏自己什么,曾之琳忽然意识到,她是遇着事了。曾之琳当然早就知道米莲遇着事了,但之前这只是一个符号、一段信息、一块挂在别人脖子上的标牌,现在她有了切肤之痛,因为刺入彼此身体的针来自同一个人。
她遇着什么事了?不光是因为找不到许峰,一定还有别的,曾之琳想。是发现了和自己长相相似,发现是替身而受了打击吗?不对,那她对自己不能是这个毫不在乎的态度。那会和自己想的事情有关系吗?念头只这么一转,曾之琳就顶着太阳打了个哆嗦。
“前天对不起啦,我有点误会了,说了一堆不好听的。那个时候你是在找许峰吗?上午有位警官来找我,我才知道许峰成了杀人嫌疑犯。真是想不到,因为我很多很多年都没有见过他了,今天特别集中地知道了他的消息,却居然是这样的消息。”
曾之琳觉得身边是一个缓慢旋转的巨大封闭世界,她说着一些铺垫的话,作为敲门的石子。这些年她只和两种人打交道,一种是至少已到中年、事业有成的男人,他们狡诈、刚硬、虚伪且又有本质世故的坦诚,对世界和人性有着各自精彩的看法;另一种是和她一样的同前述男人们周旋的女人。如此打滚十年,自有对红尘的洞悉,但是她却还没有看明白米莲。
前天见面的时候,曾之琳根本没觉得米莲有什么特别,其情状一眼就可以看穿—单薄脆弱,显然刚受了打击。些许的小异常,比如相貌相似,比如提了一个从前人的名字,并不真能往她心里去,因为那是不相干的旁人的事,还不如考虑一下柯承泽会否受诱惑来得实在。和路小威及王龙的会面让她终于正视许峰,那是一颗从太阳背面转出来的巨大天体,汹涌的引力会把她的生活撕碎。对米莲的看法也随之改变,曾之琳觉得自己此前搞错了焦点。于是她急急忙忙约米莲见面,却发现这已经不是前天蹲在街角垃圾桶边的人了。两天能发生什么?能改变什么?只不过之前人家露出了一方柔软脆弱的腹部,而现在早已翻转身躯,展现出她从未见过的陌生皮毛。
曾之琳尝试着做出一些猜测。一个女人,发现自己在婚姻中的角色是他人的替代品,这已经是天大的事情,要把这件事完全盖下去,恐怕得是遇到真正关乎生存或死亡的事了。能产生这样威胁的,是许峰吧。所以,想要米莲有所反应,想要对她产生点刺激,还是得着落在许峰身上。
“今天我还知道了一件非常意外的事情。你是许峰的妻子,我想最好还是告诉你,许峰这些年可能在窥视我。”
这句话说完,曾之琳停了下来,等待米莲的反应。
米莲的头稍稍偏转,仿佛从自己的梦境里缓慢苏醒,视线掠过曾之琳的鼻尖。
曾之琳在心里笑了一下,开始掌握局面的感觉让她舒服了些。
“这都是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发生的。”她用低落的语气说,“我被告知说,许峰可能隔一阵就会偷偷来看我一眼。”
“这真是……”曾之琳顿了顿,然后重重说,“太可怕了!”
然后她等了一等,她想米莲应该给反馈了。
“你求我什么事?”米莲问。
“我没有,我不是……”曾之琳猝不及防,一时竟连语言都失序了。
“许峰选和你像的下手,大概不止杀过一个,埋了之后可能会想来看看你。后来他娶我当老婆,今年终于发现我和你也不够像,就走了。他也许觉得那些小姐脏,也许觉得没有那些人你就不会当小姐,也许觉得多杀掉一个就可以救起你一点点。他不会碰你。”
这些话就像一把双刃剑,被米莲用手抵进她的胸口。明明米莲也应该被割得鲜血淋漓,但她仿佛没有感觉,毫不在乎。曾之琳自然听得懂潜台词,她被连皮带骨一把掀开,又痛又怕又怒。
“如果你看见许峰,也不用怕他,告诉警察就行了。你找我什么事?”米莲换了个表述,还是一样的意思。曾之琳这样的人,如果不是有求于她,怎么会如此作态?
一股无名火自曾之琳肚肠里蹿起来,把面皮烧透。她怒意勃发,竟无法遏制。
“世界上千万条路,每个人走他自己的,你说不着别人的路。许峰是什么救世主吗,他是救了你还是救了谁?你和他结婚这么多年算是被他救起了吗?我过得也没比你更糟心,就算更糟,我也不要别人救,我自己好着呢。你觉得我脏吗?杀人犯脏吗?你和杀人犯结婚你脏吗?谁没他妈在泥里滚过,你脚上干净,你踩在石头上踩在水泥路面上,往下刨三尺你看是不是泥?是不是泥?全都是泥!”
曾之琳喘着气停下来。她问自己这是怎么了,刺着哪根神经了,犯得着现在对米莲说这些吗?
“都是泥。”米莲轻轻应了一句。语气里没有嘲讽,只是简单地复述,又像是带了某种认同。
曾之琳有些意外,然后平静下来。似乎有汩汩的水漫过来把她浸润,彼此之间竟有了一种恍惚的连接甚而共情。
“做我这行的,身边来来往往,认识的多留住的少,一拨拨都是热热闹闹的过路人。三年前我碰到个第一天上班的女孩,清纯得很,在房间里自我介绍的时候说是宁波的。客人选她陪酒,‘公主’收她手机,她不知道要上交手机的,本来装得无所谓,一下子就慌了。我想起来,自己第一天上班,也不肯交手机,怕万一出事没办法打电话求救。我把她拉出去,说我和你老乡,今天认你个干妹妹,你手机给我,我在房间里陪着你哪儿都不去。后来我会先帮她看一下,没品的烂客人就不带她进房间了。再后来我问她要不要做业务,丫头说姐让干啥就干啥。”
曾之琳说到这里哑了声音,她停下来定了定神,许多事情在心头滚一遍,就不再往外说了。
“这个女孩子不见了,不去上班,不接我电话,不回我微信。这不正常。我有一点担心,小琳的消失和许峰之间……哦对了,这个女孩子叫小琳,长得和我挺像。警察告诉我,许峰杀害的女孩也和我有点像。他会不会就盯着这样的女孩?”
米莲沉默不语。
曾之琳从手机相册里翻出张照片,给米莲看。
“就是她。”
米莲死死盯着手机屏幕。
那是个女孩的侧脸,她穿着V领白毛衣,坐在沙发上看手机。
曾之琳用手点了一下,手机里传出她的声音。
小琳。
女孩抬起头往镜头方向看,瞪大的眼睛里带着少许惊讶,然后便甜甜笑起来。
姐。
画面随即恢复原状。
原来这是一段5秒钟的视频。
米莲几乎觉得自己不曾见过这个小琳,生与死之间有巨大的鸿沟。直到听见那一声“姐”,一转三回,绵软柔糯,却带着千钧之力,迅疾如雷电正撞胸口。她觉得自己飞了起来,浮在煌煌油菜田上,背后现出一个巨大的旋涡,猛然将她吸回那个夜晚。是的,当然,她见过她,生或者死都见过。那晚她赤裸,仅活了片刻,转瞬即逝,所以记忆里满塞着她失去生命的模样。而现在,她那甜甜一笑仿如离弦之箭,把米莲钉在箭头,穿过心底的幽深黑暗,射向甬道另一端她那短暂活着的光景。转眼之间,米莲便只记得她活时的样子了,记得她的大口喘息,记得她圆睁的双眼,记得她抓着自己时双目迸溅出的熔岩般的光芒,也记得她最后的挣扎、哀求、哭泣、不甘。
鼻头有毛茸茸的痒痒的触觉,眼前有些什么在晃动,是枝条一样细细长长的,或者是藤蔓,也可能是某种虫子的触须。米莲意识到自己一直张着眼睛,那张脸不知是何时不见的,眼前茫茫然一片焦灼沸腾的暗金红底色,仿佛在俯瞰辉煌的地狱之景,随即她明白自己其实是在仰望着,无边无际的闪烁着金光的暗红悬于穹顶。然后这世界黯淡下来,云层把太阳遮去,米莲的视觉从对光芒的直视中逐渐恢复,晃动的枝条再次出现,她分辨出了轮廓,应该是油菜秆子和叶片、菜籽之类,绿色浮现填满轮廓,与此同时她闻到了青青涩涩的油香。这香早已顺着她的呼吸填满了胸腹,却于此刻骤然绽开,告诉她置身何方。云层移开,米莲垂落眼睑躲避阳光,便看见了站在脚边的曾之琳,她正弯着腰,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痒痒的触觉再现,米莲清楚感受到了它的移动—一只青绿色的蚱蜢从嘴角爬上颧骨,长足奋力一蹬,跃入草间。
曾之琳把倒在田里的米莲拉起来,松开手时,掌心全是米莲冷腻的汗。她依然盯着米莲的眼睛,不曾松开一刻。
“你见过她。”她说,像是疑问又像是肯定。
“她在哪里?她还活着吗?”
米莲凌乱的风衣上沾满草叶,她并不整理,只是怔怔站着,魂魄好像还留在另一个交叠的世界中。
“她叫小琳?”许久,米莲问。
“我们都叫她小琳。我是琳姐,她是小琳。”
米莲点点头,仿佛确认了某种关联:“今年有段时间,我猜许峰有外遇。”
“什么时间?”曾之琳逼问。
“感觉是过年后吧,也可能从年前就开始了。”
曾之琳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
过年她和柯承泽长途旅行,在欧洲玩了三周,前后一整个月没上班,是小琳带着花花顶下来的。她听花花说,那阵子有个豪客总让小琳陪。业务忌讳和客人发生关系,但曾之琳觉得小琳是个伶俐的,知道进退,就没多嘴。回来后也没见过这传说中的豪客,更没往心里去,直到现在猛然警醒。
“许峰和小琳吗?你确定是和小琳,你见过他们两个在一起?”
米莲不语。
“他当然不会让你看见。”曾之琳想笑一笑,并不成功。
“最近你有许峰的消息吗?特别是这周一周二。”她问。
从周一开始,小琳就不回她的微信了。
“他上个月离开后,我就再没有联系上他。那是4月20号。”
“3月份呢?3月中旬的时候,你有没有觉得许峰有异常?”曾之琳嘴唇一阵颤抖,还是说出了那个她早早核查过的时间,“特别是3月15号晚上,或者是3月16号。3月15号是……”
“周三。3月15号是周三。”米莲接上了曾之琳的话,“那天晚上,许峰没有回家,他说有朋友来上海,去市区喝酒了。”
“你为什么记得是周三?你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曾之琳厉声问。
“因为他没什么朋友,因为他很少进城,因为他从不喝酒夜不归宿,因为我觉得他去约会了,因为……”米莲艰难地说着。她挣扎着,觉得自己又被压到了那张床底下,她几乎想要把一切都说出来。
“他什么时候回家的?他是什么样子?你有没有问他到底干什么去了?”
“天快亮的时候,或者刚亮的时候。他就和从前一样,我们就和从前一样。我没有问,我不需要问。”
曾之琳看着米莲,她觉得这个女人的精神处于一种迷离飘忽的状态,虽然对着自己说话,但仿佛在穿过自己向某个未知的存在倾诉。她说着说着忽然停了下来,半张着嘴不出声,然后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面容。
“她死了。”米莲说。
“你放屁!”曾之琳暴怒。
“放屁!”她近乎歇斯底里地朝米莲吼,然后一阵强烈的心悸袭来。
她觉得对面女人说的也许是真的。
6
圆柱状的云把太阳卷在中间,云底有一条狭长的稀薄带,光线从那儿被释放出来,仿佛一艘喷射着火焰缓缓降落的庞大星舰。它将落在广阔油菜田间,也许会摧折地平线附近的几株野树,油菜黯然低伏,金光不再。绵绵长风稍止,油菜摆回来,整座田野轻轻摇动,星舰往远处驶去,底焰消退,那光在舰尾酝酿,乍然倾出,落入油菜田里,漫过路小威,继续推向前方。前方的风衣女人还暗着,她面朝田野坐在路边,对这奇景无动于衷,那片正逼来的浩大的光也不能让她远望的视线稍稍偏移。
路小威怀着巨大的疑惑走到米莲身边,她这时已经完全在光亮里了,头发和风衣上沾满了草灰泥尘,但她显然并不在意,或者早已经忘记了。风衣衣襟敞着,里面露出一抹淡粉,路小威不便多看,那应该是一件大翻领睡衣。出门如此匆忙吗,还是如此失魂落魄?想到昨天分开时米莲的异常,路小威按住一肚皮问题,在米莲身畔坐下。
来的路上路小威还去加了个油。昨天大刘提出来的问题很关键,他需要找米莲再聊一次,搞清楚许峰离开家之前是什么状态。如果存在一个契机让他无法再把米莲当成曾之琳,继续此前的生活,那这个契机到底是什么?早上给米莲打电话她没有接,短信也没有回,问完王龙话又打过去,正在通话中。他给李节汇报了进度,猛然想起车还停在昂贵的地库,结果花掉了60块钱才开出来。他先往桂府方向去,那边有巨大进展。开到一半他又给米莲打电话,这回通了,他毫不犹豫地掉头,因为桂府的进展毕竟属于别人。只是没想到米莲去了这么远的地方。如果说之前去宁海他还能想到原因,那么来西岑又是为什么?
“很美,”路小威说,“简直不像在上海。”
“曾经对我来说,这就是上海。”米莲说。
路小威以为要花点工夫才能打开缺口,没想到米莲开口如此轻易。
米莲原本不打算对任何人说,那种事情毫无意义。巨大的创口已经突破了某条界线,倾诉或者其他任何举动都无法搭救她,而她也无须再被搭救了,如同一匹觉察了死亡的野生动物,披着微凉的晨曦离群去行自己的绝路。她大概猜到警方还会有什么问题,如果不解路小威之疑,则换不来安宁时光。所以她答应再见路小威,见完后她还要继续这段意在舔伤的独行,不是为了愈合,而是亲自舔过,才知道这伤口到底有多长、多深、多腥。
但是刚刚离开的曾之琳说出了小琳,这个头回听到的名字有一种魔力,让她一跤跌回那个夜晚,跌在小琳倒挂的脸庞前。她曾经想要把那个夜晚放一放,先塞进某条肮脏的缝隙里,这样她才能有足够的理智去把来上海的6年整理清楚,给自己险恶的人生一个一镜到底的回望。现在不可能了,那个夜晚从缝隙里弥散出来,小琳于黑雾中现身,仿佛从未死去,只是一尊困顿已久的幽灵,与米莲并肩远望,天地间遂现出奇景。路小威不知道这些,听不见与米莲重叠的另一种呼吸,他以为米莲只是在对他说话。
“你在西岑待过?”路小威问。
“这儿的夕阳很好看,但傍晚是最忙的时候,所以只能是中午吃了饭,才好出来坐一会儿。也只能坐在这里,因为要在店里看得见的地方。”
路小威瞧了一眼对面拉起的卷帘门,有些意外。
“你会修汽车?”
“11年的时候,那儿不是汽修店。”米莲没有回头。从路小威出现到坐下,从阴影里移转到光明里,她始终不曾改变过姿势。
“我中专毕业以后找不到好工作,卖过衣服,卖过化妆品,推销过红酒,一个月挣不满2000块钱。那时候在网上碰到一个人,介绍我来上海的美容院,干得好一个月有5位数。我就来了。”
“就这里?”
米莲忽然起身穿过柏油路,路小威连忙跟上去。
卷帘门两边是青白色的混凝土墙面,右边掉了一大块,露出里面的红砖墙。
“美容院名字都没有,只一个旋转灯挂在这里,日夜不停。”米莲指着露出的红砖说。
路小威心头一突。市郊偏僻处、挂着旋转灯的无名小店、年轻女孩,这三者碰在一起,代表什么几乎不言而喻。米莲竟然经历过这个吗?
“昨天谢谢你。”米莲继续波澜不惊的语气,无论是前面的经历还是此刻的感谢,都说成了平凡琐碎的日常事。
“谢谢你问我那件事。你可能都忘记了吧。那时候我就奇怪,怎么你不问,我自己都不会去想这件事呢?大概是一种下意识的自我逃避、自我保护吧。可笑,我还有哪里可以逃呢。”
路小威听米莲平平淡淡地说着,一颗心却揪起来,预感到不详的降临。可是还会有多糟糕呢?会比许峰是杀人犯更糟糕吗?会比自己是替代品更糟糕吗?会比做过“发廊小姐”更糟糕吗?
“我是怎么认识许峰的?我是在这里认识他的呀,他把我给救出去啦。”米莲终于露出了表情。她笑起来。
“长得像曾之琳,又在做小姐,是不是被害的就是些这样的人呀?昨天我坐在你车上的时候才想明白,原来那个时候,他是想杀我的呀。”
路小威的汗毛一下子炸开。
“这里是放着一个饮水机的。”米莲指着墙说。
路小威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墙背后相应的位置。
“饮水机旁边有个很矮的小凳子,我就坐在那里。我是说刚来那天。早上9点多我就到了,看到几个女孩子在门口刷牙,我稍微安心一点。老板扔给我一支烟,倒了杯水让我等,就和领我来的人出去说话。然后来了个人,顾客,要我给他洗头,别人跟他说我刚来什么都不会,然后他选了另一个刚刷完牙的女孩子。我想这个男人好奇怪,洗个头还要先把女孩子挨个看一遍。洗头池旁边拉着道帘子,那人洗完头就和女孩子去后面了。帘子后面有四个小隔间,晚上我们就睡在那儿,一张床上挤两个人。女孩子多的时候有人就要睡在地上。我宁可睡地上,床上总有股味道,是那么多男人女人的身体积在一起发了霉的味道,闻多了就要出去透透气,让太阳烤烤自己。”
路小威安静地听。他眼睛盯着墙,盯着铁门,仿佛穿透过去看见了里面。不是此刻的里面,而是随着米莲描述的细节,看到那个墙角的饮水机,看到那卷微微晃动的帘子,看到来来去去的男人女人,以及其中的米莲。他目不转睛,不曾旁视—他不敢去看此刻的米莲。
米莲竟感觉到了。身边的人有一种明显的异样,很难说清楚来源,也许是由呼吸的节奏、站立的姿态、散发的味道这些汇聚起来的吧,汇聚成了一股巨大的悲伤。米莲忽然转过脸去看路小威,路小威直愣愣瞧着前方,不肯与她目光交汇。米莲很想问你在难过什么呢,话出口却化作了一声哑笑。
“老板给我安排了个在这里待了三年的女孩当师父,只大我一岁。头几天我挨了不少打,她把我拉到小隔间里,说老板给了介绍人钱,不把这钱给他挣出来,回头在老家一宣扬我干了发廊,全家都做不了人。来不及跑也跑不掉,进过这道门,做没做说不清楚,晚了。她说这些时声音小得像做贼,旁边隔间里两个人扯着嗓子在干那事情,一声声雷劈在耳朵根,我一边哭一边抖,师父搂着我说没事的没事的,就那回事儿嘛。我知道进地狱了。”
说到地狱米莲不禁一笑,她想真是境况不同了,地狱也分层。
“人说落难的时候有根稻草也得抓住,师父那是从水底长出来的草,根扎得深,我抓着一起沉下去了。第一次是师父的熟客,她说你就在旁边搭把手,什么都不用做,有钱拿。200块钱,老板一分没有抽,让师父带着去邮局寄回了家。邮局回来老板把我带到最后面的隔间,扒衣服的时候他说你把卖淫赚的钱寄回去了,公安要抓你了,你没地跑了。”
米莲述说苦难的语气是如此的平淡,仿佛所有的伤痛都已经被她消化掉了,但正是这种消化逼得路小威喘不过气来。他告诉自己一定要忍住,千万不要流泪,对此刻的米莲来说,听者的泪水是无谓的甚而是可笑的,是负担甚而是侮辱。她平静地说,他平静地听,这样最好。但要做到真的好难。
这间曾经的发廊离两边的房子都有些距离,旺盛的杂草和野树簇拥着它,仿佛一块被尖牙交错的嘴含住的腐肉。米莲从原来的转灯处向前走到头,望一眼草木掩映下折向深处的外墙,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进去。路小威跟在后面。四周飞虫舞动,前面的人不紧不慢,时而拨开面前枝条,时而轻抚污垢墙皮。此情此景,分明是一个人在捡拾过往时光,重历回忆之乡,然而这是怎样的过往怎样的回忆呵!米莲指尖所触之墙的另一面,是那卷帘子后的一个个隔间吧。此刻必然在她脑海里纷至沓来的画面,会是些什么呀?
米莲绕到屋后,那儿有一扇后门,绿色漆面剩下小半,露出侵蚀严重的门板,脆弱得似乎一脚就可以踹开。
“那阵子我烟抽得凶,大概是日子真的很难熬吧,抽口烟,就可以把前一刻、后一刻的事情搁在一边。”米莲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一缕烟从幽深的时光隧道里游出来了。
“两个多星期的时候,我晚上睡不着起来找烟,快3点店里没客人,师父睡得香,老板在前厅。后门没锁,我逃出来沿着田走,路上一个人都没有。我不敢报警,只想着离开这里,离开上海,回家看爸爸妈妈。我走啊走,烟瘾越来越重,越来越重。我想我得回去找支烟,我想我总能再等到后门不关的时候,也不是非得现在跑。后来我问老板烟里掺了什么东西,他说你发现了啊,那就不能免费了,得花钱买。我赚的钱刚够买烟。”
米莲在门上叩了两下,笃笃,然后从另一侧绕回到路边,重新在田畔坐下来。
“那天时间比现在早,我坐在这儿抽烟,有个男人在后面来来回回。我知道他在看我,但这种时候我就想慢慢抽支烟,假装这片天这片地都是我的,空着脑子什么都不想。那人进了店,师父出来说点我,我让他等了一分钟,抽完烟进去,第一次看见许峰。你知道那时候我心里在想什么吗?”
路小威默然。
米莲也没在等他回答,说:“又可以放开抽了,我想的就是这个。我带他进到帘子后面,他坐在床板上,也不对我动手动脚,就跟我说话。在隔间里从来没有男人这么正常地对我说过话,过了一会儿他伸手碰了下我的腰,我想要开始了,但并没有,他松开了。我说进到这里要200块钱你知道吗,他说知道,我说再聊下去快到钟了,他躺到床上说那你给我按两下吧,就翻过身背对我。我胡按一气,到钟他问能不能亲我,我说不可以,他说再加一个钟,我说那也不可以亲。他还是加了个钟,让我陪他在田边坐一会儿。他天天来,天天付200块钱和我在这里坐一小时。大家都说他神经病,师父说这男人喜欢上你了,你得让他多花点钱。
“其实和他坐在这里,我一点都不自在。本来可以假装这是属于我的时间我的世界,但他在旁边,我就没办法再骗自己,因为他要为这一小时付钱的,这个钱会提醒我,自己实际在做着什么勾当。我宁愿他和其他男人一样对我,否则算什么,他花钱和我谈恋爱吗?我配和人谈恋爱吗?好在他话不多,很多时候就是这么肩并肩坐着,我向前望的时候,余光里有一个人、有一个肩膀,恍恍惚惚时我也会有错觉,也会很想靠一靠那个肩膀。这么持续了一个星期,有一天晚上他来问老板能不能把我带出去包夜,别人是800,但老板担心我会跑,他给了2000块把我带出去。”
米莲站起来,也不招呼路小威,双手插在衣兜里,径自往镇子方向走去。路小威落后她一步,心里猜测,这大概就是当时许峰带她走的方向吧。
两人在乡间路上默默而行,各怀忐忑,走了一段,拐进一个弯,人烟渐稠,再一折,就到了西岑镇最中心的地方。迎着丁字路口是一家电影院,许峰问想不想看电影,米莲一激灵,说不用。说完她又一激灵。四下里灯影褪尽,天色骤然放亮,重回下午时分,影院外贴的海报不再是《危情三日》,变成了《记忆大师》《春娇救志明》《拆弹专家》。她望向身边人,路小威回望过来,米莲轻轻摇头,继续往前走。
西岑镇热闹的地方集中在两三个街区,6年间变化并不太大。米莲走走停停,有时她会闭上眼睛,让一切暗下来,便可以回到那个夜晚,认出曾经走过的路。两边渐趋冷僻,她最终又走上一条田畔小路,田野的对面是个池塘,走过一个小土桥,池塘变成了养老院,接着有一些零星的平房,第三间房子的门虚掩着,米莲轻轻一推。
屋子里新粉了墙,日光灯一开,把四壁打得雪白。家什少得很,没有床,许是在另一间里。米莲的心脏跳得快要爆炸,无心环顾打量。门咔嚓一声在身后关上,仿佛一声信号,她猛地转过身,跪倒在许峰面前。
“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米莲说。
路小威跟进了屋子,近门处垒了十几个编织袋大包,不知装了什么东西,往里是几个纸箱,热水瓶和搪瓷面盆挨着纸箱放在地上,塑料桌椅顶住墙角,窗下倒了一张缺坐板的椅子,旁边扔了几把工具,墙上有许多污渍,其中一些是虫子被打死后的留痕,天花板上有大块水渍和明显霉点,里面的房门关着。看起来这儿可能住了人,也可能是个仓库。
“我求他带我走,离开这里离开西岑,钱和身份证都被扣着但我只想逃。我抱着他的腿不知道哭了多久,哭到没有力气没有信心觉得就要被扔回发廊再挨一顿毒打,他蹲下来摸摸我的头,说我们走。”
米莲站在入门处环顾四周,这房间当年她就只进到这里,只停留了那场哭的时间,再没有回来过。
“许峰在这里救了我,帮我戒掉毒,然后结婚。他亲手打扮我,教我该读什么书、听什么音乐、做怎样的人。他从来不提西岑的事,我想他是要让我完全忘掉这段过去。我很感激。我几乎做到了。”
路小威看见米莲无声地笑,这笑容雕刻在脸上,如冰湖上冻住的涟漪。
“原来他不提西岑,也不仅仅是因为我。他不提西岑,就不用解释他为什么来西岑,为什么去发廊,为什么租下这么一间可以弃之不顾再不回来的房子。”
米莲转身走出去,走到晒着太阳的土路上,看看来路,看看去路。她隐约又听见了两个月前康桥的那一声春雷,又记起了许峰从中介手里租下的那幢漂亮洋楼,又看见了小琳。
“这是专门为我租下的房子。如果我没有一进屋就下跪求救,如果我不像一个受了难的人,而像正常小姐一样收钱陪睡……”
米莲闭上眼睛,想起了许峰曾经对她说过的许多话。那些曾经以为的真知灼见和对社会的批判,仿佛一个光芒万丈的指路导师,此刻她终于明白了那恨从何而来,那剑指向何方。
“卑劣者拖纯良者下水,白纸被墨汁浸染。”米莲轻声说了一句许峰的话。现在想来,他指的其实是介绍曾之琳进入这行当的人吧,或者他指的是除了曾之琳外所有的小姐。
“我被他当成了还没浸透的白纸,还可以挽救。”她的笑容隐去,“所以我没能用上这间房子。我本该死在这里的。”
就和那些死去的女孩一样,她在心里补充。比如小琳。
她本该死在这里,但却嫁给了那个要杀她的人。路小威跟在米莲身后,重走这一段死亡之路,他试图体会米莲的感受,恶寒汹涌而至,让他踩在地上的脚掌都麻木了。某个不符合警察身份的想法不停地冒出来,又被他不停地摁下去,可是老天,如果那个夜晚,米莲就在这间房子里被许峰杀了,对于她的一生来说,真的会是一个更糟的结果吗?
米莲顶着田野上的长风,那风把她往屋子的方向推,像是觉得她属于那儿。路小威站在几步外,挡在她和屋子之间,仿佛要隔绝她和屋子的联系。这个年轻警察今天保持了值得敬佩的低调,始终沉默地走在她身后,有时甚至不在她的视野内,但她知道有个人一直在那儿,他的存在无法真正忽略,就像曾经坐在身边并肩眺望田野的许峰。米莲忽然想到,当年她在油菜田畔的独处空间被许峰侵入,今天原本想独走的路上却多出一个路小威,两种情景竟有几分相似。她不禁去看路小威,见他转过了一直凝望自己的目光,视线先是移往脚下,继而投向远方,最后又笨拙地慢慢挪回来,拼命撑大眼眶不叫眼泪流出来。他是如此努力地要把温和、坚定、安慰这些情绪传递给她,但她接收到感知到的,却是一方被刺痛的蜷缩颤抖的柔软心田。其实自己现在已不再痛苦,但面前这个人却如此痛苦,那份本该属于自己的痛苦竟让他在承担着吗?她想到自己昨天对他说的话—你走不进别人的地狱里。
米莲向路小威走去,直走到他面前,她都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但是下一刻,她伸出手掌轻轻抵住路小威的胸膛。咚的一声心跳捶来,震透皮肤鲜血骨髓直达死寂魂灵,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让她恍惚了一瞬间,然后泪水奔涌而出。
路小威愣在那儿,米莲摸了摸自己的面颊,仿佛是在确认自己的哭泣,然后有一丝讶然。
路小威挣扎着要说点什么,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你的手机。”他提醒。
“什么?”
“是你的手机在响。”
陌生来电,米莲接起来,是前天那位画家。他说找到许峰了。
米莲没有雀跃欢呼,她甚至没有在第一时间说要赶过去。这条路走完,对于许峰的一切念想俱已了断,曾经想问的皆已埋葬,一时间她竟不知面对面的那刻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但她最终还是答应了。
“你可能要等我一段时间,我不在市区。”米莲对柯承泽说。
挂了电话,她告诉路小威有了许峰的消息。路小威旁听时已经有了几分猜测,挑起眉毛想说什么,话出口却换成了“要我送你过去吗”。
“再等会儿吧。”
路小威见米莲举步向前,有些不解。再往前更偏僻,许峰当年带她离开西岑的路线不该是这样的。
米莲知道路小威有所疑惑,开口给了解答。
“听你说过一个女孩的故事,第二天你发现了个事先挖好的大坑。这确实像他,在哪儿杀人、用什么运人、在哪里埋人,做之前就都备周全了。这么说起来,6年前也应该有这样一个挖好的坑吧,我想看看自己可能会被埋在哪里。当然,我知道坑多半已经不在了。”
如果存在这样一个坑,那肯定在更偏僻的方向,原来这才是米莲此行的最后一站。
尽管更添唏嘘,但路小威并不认为米莲真能把6年前的坑找到。事实也印证了他的判断,往前走了20分钟,都不见路边有明显的大坑。他提醒米莲,坑不会挖在经常翻动的田地里,米莲不置可否。她不像在认真寻找,哪怕看见野地也不深入。小路弯弯折折终到了尽头,前方坡地上野树杂草交错生长,若要埋尸倒是个去处,路小威猜米莲会折返,她需要的仪式到此已经完整,可她却驻足凝望。
“那是棵枇杷树吧?”米莲问。
路小威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坡的那边冒出一顶缀了黄澄澄小果子的树冠,正是株枇杷树。
那个寒冷的春夜再次侵入米莲的脑海。许峰骑着三轮车,她跟在旁边走,想逃又不知该逃往何处,眼睛焊死一样直愣愣盯住三轮车后厢板。板上一块油毡盖着小琳,赤脚露在外头,用树苗的枝叶挡着,那树苗最后种在了小琳上面。那就是株枇杷。
还有厨房窗台上,爬满了蚂蚁的也是枇杷。
许峰喜欢枇杷。
远处那株突兀地在野坡上长出来的枇杷,是由多年前偶然抛掷的枇杷籽发芽而来,还是由6年前的一株树苗长成?
路小威急奔而去,十几分钟后扛着先前屋里的铲子气喘吁吁跑回来。他绕着枇杷树挖了三个坑,然后停下来。
汗打湿衣服,还在不停地从下巴滴落,路小威顾不得擦,他的心脏跳得比挖土时更快。
“不能再挖了。”他对守在旁边看的米莲说。
“铲子好像碰到东西了。我得报告队里,调专业人手过来。”
7
柯承泽去龙美术馆转完一圈,就等在小区门口,5点25分时看见米莲。米莲风衣紧扣,沾染的草灰早已掸掉,见着等候的柯承泽并不招呼,径自走上来。柯承泽看她脸色雪白,以为她得了许峰的消息正受煎熬,准备的许多话忽然说不出口。保安认得米莲,瞟来的目光不免带了几分古怪,柯承泽佯装不知,引米莲进小区,告诉她发现许峰的经过。
米莲听说许峰剃光头发蓄起胡须住到柯承泽楼下,心里也疑惑起来。茉莉女孩和七一三案被害人都在市郊出事,她更是亲历了西岑和康桥,连环谋杀犯许峰—如果把她的丈夫钉在这个身份,推想其行为模式,他怎么会租一个位于城市中心、周围密布摄像头的房子当犯罪场所呢?除非他有所改变。有改变也很正常,毕竟之前他针对的,都是曾之琳的仿品,这一次不同。但这一次是谁呢?柯承泽还是曾之琳本人?只是这点疑问并不真正困扰米莲,许峰想要怎么样,于她是无所谓的。
米莲走进6号楼,来到B座电梯前。上一次她为满目琳琅所慑,现在却视作平常了。电梯门打开,两人走进去,柯承泽刷过卡,稍稍犹豫后按下22楼。
“要不要先去我那里坐一下,想想到底要怎么办?说实话您先生这样子,算是故意乔装打扮了吧,还是有点儿……他在躲着你是肯定的,所以……”
“就直接去。”米莲截断他的话。
电梯门在22楼打开,柯承泽重新刷卡,按10楼。电梯下降,轿厢里保持着安静,10楼到了。
走出电梯,感应灯立刻亮了起来。走道很干净,近门处有个小鞋柜,不见摆在外面的鞋子。米莲走向房门,既不急迫也不犹豫,像一个正常到访的客人。然而她在按门铃的最后一刻停了下来。
“谢谢你。”她转头对柯承泽说。
这份迟到的礼貌让柯承泽措手不及,没等他妥善回复,门铃就被按响了。
叮咚。
嘎吱一响,像是开门声,却来自身后。米莲和柯承泽一起回头,见楼梯间的门开了条缝。之前这门分明是关死的,此刻却推开了道一厘米宽的口子。
这条缝稳稳保持在那里,米莲和柯承泽心里闪过同样的念头—有一只手在后面撑着不让门关死。也许还有一双眼睛,在黑暗的楼道里向外张望,但他们在亮处,缝内朦朦胧胧影影绰绰,看不清楚。
门铃声穿过两扇门,余音袅袅,时间像被拉长了,柯承泽提起来的一颗心不知该先提防身前还是身后,被危险夹在中间。米莲看了柯承泽一眼,转身走到那条缝前,伸手一推。
门后有阻力,像是有人顶着门,但很快阻力消失,门被推开了。
门后是一张陌生的男性面孔,他冷冷盯着米莲。上楼梯口站了另一个人,下楼梯口是第三个,米莲伸头瞧瞧,后面还有人。
“警察。”门后的人压着声音说,给她晃了眼证件,式样米莲前几天才见过。然后他指指10B。
“如果里面有人问,原来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当我们不存在。如果开门,立刻让开,明白吗?”
监控组熬了一晚上还没出成果,上午走访组拿着新画像却轻轻易易就有了突破。保安说许峰肯定就住在桂府,只是记不清具体住址。一幢幢楼的管家问过来,不当班的也全部传了照片去问,下午确定了许峰租住于6号楼10B。刑警们突击查看6号楼内外相关监控来进一步明确许峰行踪,同时让物业赶紧找房东带备用钥匙到场。米莲刚离开西岑,路小威就通报了这个情况,即米莲可能知道了许峰在桂府。柯承泽在桂府门口接到米莲时,监控还没看出最后结果,房东在赶来的路上,先给了个可能已被更改的密码锁原始密码。现场刑警决定让事情自然发生,如果米莲可以骗对方开门,那就跟着冲进去把许峰控制住。
“再按一次。”10秒钟后,警察说。
米莲按了第二次,然后第三次。
警察决定试一下原始密码,他示意同事把米莲和柯承泽带开,然后输入6个1,锁上闪过红灯。他叹了口气,转身打算对两位市民做个简单的解释,让他们离开。他尤其多看了米莲几眼,听说路小威在西岑有了大发现,挖到个和案子有关系的棺材,但守着要等米莲回去才肯开箱。
“是6个8,不是6个1。”同事提醒他。
“哦。”
888888#
绿灯闪过,门开了。
8
许峰上身前倾,一半身体的重量都压到榔头上,左右碾动,然后他抬起榔头,把上面的白色粉末刮到大理石台面上。还是有小颗粒,需要碾得更细。他把台面上的药粉拢到一处,又把榔头狠狠压下去。
这并不是一种药,共有思诺思、佐匹克隆、右佐匹克隆、艾司唑仑四种。前三种是他在不同的医院里自费开到的,每去一次,不管把失眠状况说得多严重,医生只给开一周到十天的量。一天跑三到四家医院,四天下来攒得还不够,今天早上又去药店里买了效力低些的艾司唑仑掺进去。柯承泽的床头柜里摆了保健品,其中叫NMN的是瓶胶囊,抗衰老产品,许峰查过,不知道为什么柯承泽30岁就怕老。许峰买了外观相似的空胶囊来灌安眠药,NMN还剩30多颗,柯承泽每天吃一颗,要让他睡死,一粒胶囊里至少装三颗安眠药才保险。睡死之后,半夜开门进去把药换回来,窗关死卧室门打开,厨房煤气灶大火烧一锅汤,汤溢出来浇灭火,就是一场完美的意外。
全部碾成细粉,在台面上用纸拢作笔直的一条线,拿尺量过,分成35等分,最后灌进35颗胶囊。做完这些,已经过了午饭时间。许峰把35颗胶囊收进小塑料袋,放在卧室床头柜抽屉里。
完美的意外,许峰在心里琢磨这件事。
这是许峰反复考虑后确定的方案,是他能够想出的最优解了,基本上可以完美脱身。然而他心头闪过一片荫翳,没有来由,或者说,是他不愿深想。
他曾经想过把药下在酒里,但酒柜里并不总有开了瓶的酒,把握不好时间,也怕曾之琳忽然来了喝到药酒。保健品别人不会吃,而且剂量和时间都能掌控,唯一担心的是换药当天曾之琳会来过夜,这种事偶尔发生,没法解决,只能赌运气。万一不走运,就得尽快找机会把药换回去,不明原因地昏睡一两天,最终也会不了了之的吧。换药的时候得走楼梯,那儿没有监控探头,虽然过往他曾多次搭电梯到22楼,但如果一切顺利,没有人会回看监控。事成之后,现场是煤气中毒造成的死亡,血液里虽然有安眠药成分,但没有外人侵入痕迹的话,通常不会做尸检。谁能想到柯承泽会死于谋杀呢?他的任何亲朋好友,哪怕是曾之琳,都不会想到他有一个生死仇人。所以,没有动机,没有谋杀,只有意外。
哪怕是曾之琳也不会知道。想到这里,许峰的心湖里有几个小气泡翻滚上来,那是水将沸腾之兆。他一把摁下去。曾之琳当然不会知道,她一直不知道,这么多年了。
许峰握紧拳头,仿佛掌心有一颗跳动的心脏,一粒小气泡从指缝里挤出来,浮上心湖,爆开。
曾之琳如果这次不知道,那就永远都不会知道了。他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默默守望,他回不去过往的生活,警察已经盯上他,杀掉柯承泽就得立刻逃亡,账户或许已经冻结,现金用完后就要面临艰难处境,再打工暴露的风险很高,除非偷渡出国。其实,以柯承泽死去为节点,他的生活也就到此结束了吧。
那制造一个完美的意外还有什么意义呢?
曾之琳如果知道了,又怎么样?
到底想要在她心里保持怎样的形象啊,一个杀死她男友的人,这样可以吗?说到头,自己在她心里谈得上有形象吗,在那儿,还存在着许峰这样一个人吗?
可悲,可笑,可耻,可恨!
一个接一个的气泡,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心湖终于沸腾,滚滚热气直冲上来。他不想再思考,所有的顾忌全被热浪冲开,化作一团蛮力。他冲进卧室取了胶囊塞进裤兜,又拐去厨房从刀架上抽出菜刀,扯了件T恤一裹,出门按开电梯直上22楼。从上午到现在他都专注在胶囊上,并不知道柯承泽有没有出门,也许他正在家里,但这有什么关系,药还是刀,总有一样能结果了他。
站在柯承泽门前的时候,许峰稍稍冷静了一些。他想到,如果曾之琳也在里面呢?他掂掂刀,深吸一口气,按响门铃。
没人应门。许峰输入密码,开门进屋。
包括厕所在内的每一扇门都打开看过,确认没人之后,许峰把刀搁在了客厅餐桌上。这算幸运还是不幸,许峰想,其实并无差别吧。
不知道柯承泽是什么时候出去的,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许峰坐到沙发上。也许柯承泽只是去对面的咖啡馆坐一会儿,马上就回来,但许峰不在意。总是要他死的,撞见或者不撞见,死在下一刻或者下一天,没差别。
想着柯承泽面临的命运,想着赋予他这个命运的自己,许峰把身体窝进沙发的靠背里。冲动后的平复让他忽然感受到了不堪承载的脆弱,这一刻他在沙发上面对自我,包裹着他的柔软让他无所依靠,他发现所谓自我,在决定杀掉柯承泽时就分崩离析了。
那一天他磨蹭了很久才去看曾之琳的行车记录仪存储卡,他是有预感的。毕竟他在夜总会外守到第三晚才看见曾之琳,显然她的生活另有重心了。这没什么奇怪的,那么多年过去,自己不也有变化吗?居然结婚了,终究又失败了,然后重新杀人还被看见了。曾之琳的人生有一些改变,有一些波折,这太正常了,但一个圈子兜回来还是会在原点。
存储卡被读取,影像在液晶屏上放出来。是夜晚,车辆在行驶中,速度不快。他把声音打开,没听见车里有人说话,但另有一种异响。他戴上耳机把音量调到最大,还是分辨不出这种咕叽咕叽的声音到底是什么。过了一小会儿,忽然冒出一句话,炸得耳膜嗡嗡直响,他连忙把声音调小,倒回去再听一遍。
你这样我怎么开车啊?
这是男人的声音,原来开车的不是曾之琳。
没有回应,异响在持续,仿佛背景音。
男人发出一声叹息。不,那是一声叹息般的呻吟。背景音再继续一会儿,男人长长吸了口气。背景音停了下来。
舒服吗?
不算梦里听见的,不算远远凝望她时在内心深处回响的,这是十几年来他第一次真切听见曾之琳的声音。
他声嘶力竭地号叫起来,抓起笔记本电脑狠狠砸在地上。耳机脱开后机器还在运行,一声轻笑从地上传来,那动静又继续了,吞吐吞吐吞吐……许峰惊恐地用脚跺,拿拳捶,往墙上甩,电脑总算熄灭了。他喘着气抬起头,一张同样惊恐的脸在房门口望着他,他冲上去就是一巴掌。
此后他把曾之琳的生活端上掌心,层层剥开。她与柯承泽的关系、彼此的住处、见面的频率,所有这些逐渐清晰。曾之琳是往前走的,他被迫意识到了这点,只有自己一圈兜回来还在原处。她会把车给柯承泽开,桂府小区保安对她非常熟悉,她找关系筹备柯承泽的个展,夜班上得越来越少……太多的迹象表明她遇到了一个意义非凡的人,她正为未来做出一番打算。于是他离开米莲,租住到柯承泽楼下,哪怕得知案发的消息也不动摇。他当然是要和曾之琳同在的,生或者死都要在一处。他已经无数次证明过这一点,直到他死都要一直证明下去,无论过程写了多少行都是同样的结果,这是定义是公理,如果结果不符就必须修正错误数据。住在柯承泽楼下的日子里,这些情绪如熔岩在火山口涌动,每当他感觉一切静寂下来,人生的灯火一盏盏在回忆的大地上繁星般点亮,他会往黑暗的火山口潜去,想要一探其中的道德律,然后被炽烈上涌的流火烙烫。直到此刻。
直到此刻,火山把积蓄已久的熔岩喷上天空,火焰一朵一朵化作黑色的灰烬落下来,变成黑雪变成黑泥变成黑石。许峰缩在沙发上,他听见自己披挂着的复仇之甲锵然作响,连接每片甲叶的丝线骤然崩断,甲片离散,露出蛆虫般的肉身。火山的深处空无一物了,黑暗中他摸不到自己的心。曾之琳为什么不能往前走呢?那空荡荡的黑暗里却有一声发问。你一直想要拯救曾之琳,不是吗?黑暗继续发问。
许峰哭起来。黑暗不曾放过他。
曾之琳就要得到拯救了,因为另一个男人,但现在你要杀了他。
许峰慢慢从沙发上站起来,现在他没有了武器,没有了盔甲,甚至没有了骨头。他奇怪自己竟还可以站立,没有变成一摊泥。彻底明白了,自己是个假骑士。支撑他挖了那么多座墓、杀了那么多人的信念,并不允许他杀柯承泽。如果他只是要保护曾之琳,只是要拯救曾之琳,那现在只需目送—目送她,目送她们前行。
许峰以手遮面,黑暗中感觉泪水一点点干涸。事已至此,恐怕还是要杀掉柯承泽。承认吧面对吧,心底那肮脏卑劣怎样都不愿熄灭的火苗,自己是一个虚伪的杀人魔,和干掉的女人们一样下作,或许更甚。该死啊,这样一个人活着有什么意义和价值?他甚至失去远远望着曾之琳的资格了。恰好,警察近在眼前,身为自私的恶魔,就让柯承泽的死作为最后注脚。
悄悄杀死他吧,不要让曾之琳知道有这样的自己。不被记得吧,成为被遗忘其实却落在她心底某处的尘埃。
许峰把眼睛睁开,见到肉红色的世界。他把手掌放下,第一眼看见的是柯承泽的画案,上面的某样东西让他心中一动。
他走上去,那是个印着银河系星图的大盒子。他把盒子打开,见到一大袋碎卡片。这是一款拼图游戏,拼的就是盒盖上的银河系。图画印得十分精美,椭圆状旋转的星云由内而外扩散,点点星辰不知有几万个。要把这样一幅图盲拼出来,哪怕是许峰自己,都觉得难度高到近乎不可能。
许峰听见心脏怦怦跳动,他转身走过主卧,推开小房间的门。这是很少使用的储物房,其中有整面墙的橱,他曾打开简单看过,被书和杂物塞得满满当当,记得其中一格里叠放了很多类似的纸盒。此时他重新打开橱门,踮起脚把盒子捧下来,全是空的拼图盒。再往橱里找,有一捆用泡泡纸包好的画框,小心拆开,果然是拼好的完整拼图,全部都是天文主题,月球、火星、土星、天王星……太阳系所有重要星体都在了,包括太阳系本身。虽然不如外面的那幅银河系庞大复杂,但拼完也需要海量的时间和耐心,不是热爱星空的人,绝不会有这样的付出。
许峰整个人都颤抖起来,他想不会这么巧的。哪里有这种事情?如果柯承泽和自己同样酷爱星空,他一定会有望远镜。如果不是怕被偷,如果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院子,自己是肯定要买望远镜的。柯承泽的阳台上有吗?因为怕被看见,他从来没有上过阳台,但在客厅里可以望见阳台的大部分,分明没有望远镜。心里这样想着,许峰还是走到阳台前,毫不犹豫地拉开门,第一次走了出去。
没有望远镜。
许峰放松下来,不再颤抖。果然,根本没有这样的事情。他笑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大概是这样的自己很值得嘲笑吧。
他笑着,眼光再次扫过阳台角落。紧靠着墙角,竖着一个瘦长的纸箱子。他走过去,牙关格格直响。纸箱打开,露出一架裹在大塑料袋里的三足单筒望远镜。
许峰挨着望远镜坐下来,靠着墙望向天空出神。白昼无星,而即便到夜晚,也已看不见几十年前的山中星空了。
时光渐转,天光稍暗。许峰不知道自己呆坐了多久,仿佛想起过许多东西,它们从雾中的铁轨上来,隆隆穿过自己的身躯,又无声无息消失在雾中。
他回到客厅,柯承泽还没有回来。黑胶唱片里有不少张国荣的专辑,他选来选去,挑了上次放过的那张《陪你倒数》。
当云飘浮半公分
是梦中的一生
人群中,像自己这样总是看星空的人,有多少呢?许峰想。曾之琳终究是选了一个和自己那么像的人来托付终身。而且,也和自己一样喜欢张国荣。
柯承泽是我的替代品,许峰微笑起来,也把我替代了。
也许这只是个美丽的误会,但我相信了,就这样吧。这是最完美的结束。
如果这张碟放完,夜色降临的时候,柯承泽还不回来,我就离开。
带着药和刀离开,再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