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洋洋呀,我跟你说一件事儿。这事儿可不算小。”
——年三十的晚上,我跟胡世奇在社区值班。这两年市里不让市民私自燃放烟花爆竹,天黑之前我们在各小区走了一圈,排查消防隐患,叮嘱各物业监督居民遵守规定。回到办公室里,我打了几局游戏,胡世奇刷了一会儿抖音,忽然抬头跟我说了这么一句。
我喜欢这个开场白,从王者里生生拔起头来:“赶紧说。”
“那你能保证不告诉别人吗?至少暂时先别告诉别人。”
“能。”我说,“你放心。”
“……可是我看你不像嘴严的样子。”老胡认真地看着我。
我也认真地看着他:“你可说对了,那我看你就别说了吧。”
“我不想在这儿干了。”老胡说,“我想要辞职,跟欣欣做生意了。”——欣欣就是住在山水佳园的小赵姑娘,在太原街有个很有规模的卖唐装和汉服的档口,我跳舞时候的衣服就是她借给我的。
我完全没法再淡定:“what?!你不是认真的吧?你开玩笑逗我呢吧?”
老胡嗤地一笑:“我逗你干什么?我为了跟你争谁去区里的名额而用的缓兵之计?”
我说:“像。”
“拉倒吧你。”老胡道,“来来,你看看这是我们在抖音上买衣服的数据,你看我这小黄车,看多少人加我关注,看我多少主顾。年前我多少营业额你猜,说出来吓死你,我能给咱们社区所有人开好几个月的工资。我还能跟你争先进?”
我凑过来看他手机,这人在网上卖货的数据果然不错。
不过他说要走,说不在社区干了这件事儿如果是真的,还真有点震到我了,春天我来到这里工作,最先熟络的就是他,虽然不时有点小小的明争暗斗,但是相处上总体还挺融洽挺有趣,时不时地互相出点主意,发发牢骚,颇有些战友情谊,他要是真地走了,真得把我闪一下。更何况——
“你看你那么多心眼,做事儿有章法又会表现,我以为你是要好好走体制内的这条路,你以后是要当官的。”我看着世奇。
“原来肯定是这么想的。后来其实这工作发现不太适合我。洋洋你刚才说我做事儿有章法,你实在是太抬举我了。实不相瞒,那些各家各户家长里短的事情,我觉得自己没有这方面的天赋。有时候居民过来反映问题,我挺了半天就没整明白谁跟谁一伙儿,谁找谁干架,谁对谁不满意。还有,为什么我总把汪宁给找来帮忙?你以为我想吗?”老胡说到后来声音小了,“我要是搞得定我找他干什么?”
“就为了这个走?”我看着老胡,发觉他并不是开玩笑的样子。
“这个还不够吗?能早点认清自己也是这份工作带来的好处,你说是不是?”
“哎…”我感到老胡可能是在认真地跟我道别,心里面已经开始舍不得他了,又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给他扒了一个橘子放在手里。
老胡吃着我扒的橘子问:“我还想问问你呢。你想在社区继续干下去吗?”
我还真是认真地想了想:“说实话?说实话我觉得还行。我能干下去。再干个几年,至少三年的合同得完成吧?要不然违约金也挺多的。再说了我来的时候就是图离家近,工资稳定,我就要这些,都满足了呀。没什么不能继续干下去的理由。”
老胡:“现在是的,那以后呢?你现在二十多岁,你三十多岁的时候,四十多岁的时候你还干现在这些事儿吗?你不想想前途?”
“不太想。”我说,“我把每天要办的事儿弄好就行了呗。想那么多也累。我跟你说过没,大前年我老舅在辽宁大厦包了一夏天的啤酒花园,做烧烤挣了不少钱,我老舅妈专门去韩国做了全口的烤瓷牙,结果没两个月就疫情了,天天戴口罩,烤瓷牙白做了,别人都看不着。所以这件事情教会了我一个道理:谁都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当天过得愉快就得了。”
胡世奇差点没被橘子呛着,咳嗽几声看着我:“对了我想起来了,我要走还有一个理由。就是你。要不是你我可能不会想走。”
“我怎么了?”我完全不明就里,“我干了什么缺德事儿吗?我把你逼走的?”
“你看你,刚来的时候跟小傻子似的,实际上歪理一套一套,最会扮猪吃老虎。我斗不过你,我还是换赛道走人吧。”
“去你的吧!谁扮猪吃老虎呀!”我把几个橘子皮扔在老胡头上,“那你什么时候走?”
“我想要年后就跟袁姐说。”
“袁姐不一定答应,她肯定得劝你留下来。”我说。
“各奔前途的事儿,谁能勉强谁呀。”
像是在回答他的话,有人在外面拍门,我披上大衣去开门,正是袁姐,手里拿着不少东西,我赶紧把领导迎进来,一边给她扑打身上的雪花,一边恭敬又热情地:“下雪了?看您来这是干什么呀,给我们送吃的来了呀?韭菜大虾馅的饺子呀?我最爱吃了。袁姐这羽绒服是蒙口的吧?太好看了。得好几万。我帮您脱了挂这边。”——因为知道胡世奇要走了,我这心里有种难以抒发的愁绪,我舍不得他,必将继承其遗志,以后给领导溜须拍马的事情就交给我来吧。
袁姐被我哄着,也没见太开心,问我们该办的公务是不是都办了?
我们回答说您就放心吧,有我们在您就回家安稳过年。
可袁姐不是来简简单单点卯查岗的,她催促我和世奇吃了她刚带来的热乎饺子,然后带着我们去给几个军烈属登门拜了年,回到办公室在电脑上打开了春晚的直播,又从抽屉里拿了一副扑克出来,问我们二人:“你们会打娘娘不?咱们打几圈呀?”
打娘娘会呀,不就是比大小吗,最简单的了。
我跟世奇两人从命摆好了桌子,准备了些瓜果零食。别看我书念得不怎么样,其实我在姥姥家总跟弟弟妹妹们打扑克,经验丰富,手段高超,还会记牌,算是个高手,不过跟袁姐打扑克不是跟亲戚朋友打,毕竟是我领导,我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得让她赢。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不知道怎么我的手气那么冲,第一把上来就摸到俩王三个2,最小的牌是个J,想输都输不得。世奇还是机灵,留着手里的一个23个A,垫底当了娘娘。袁姐没输没赢夹在中间,忽然用手背擦了一把眼泪。
我当时就怕怕了,怎么大过年的,打个扑克把领导给惹哭了?
不成想袁姐忽然道:“大学毕业就在社区里干活儿了,快二十年了,年后就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