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还不相让,可这一番话至少天朗明白了,他朝我点点头:“行。那我理完这个大爷的,我就收拾东西。”
“啊?不给剪头了?哎小孩儿,那你再出来什么时候?”其余人纷纷问他。
张阿姨回头看他们:“没听明白吗?就这几天,你们着急就去发廊花钱剪头发去,不着急就等。”
“等他!小孩儿挺好……”
我把地上那个写着免费理发剃胡子的牌子拾起来,扑打掉上面的灰,放在天朗装刀具的口袋里,他用完了电推子,放回去,换了一把细小的剪刀给座位上的大爷修剪他十分珍惜的前面的头发。
围观的众人不等了,快要原地解散的时候,刘彩虹拦在孙好忠跟前:“我看见你了。”
孙好忠刚接了一个电话,没讲完呢,此时抬头看她,有点心虚也有点惊慌的样子:“……你看见我什么了?”
“我问你,我们家门口的垃圾,是不是你扔的?”
孙好忠大惊失色:“你怎么胡说八道呀?你们家门口的垃圾,那是你们家的!凭什么问我?!”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都在门镜里面看着了!你说你坏不坏?损不损?你就不怕自己下楼的时候踩上滑倒摔一个狗啃食?!”刘彩虹毫不相让。
“我告诉你,不是我,那个……你……胡说。”孙好忠一张脸胀得通红。
他俩人不可开交的时候,忽然一辆车从小区外面疾驰而来,压过小区甬道,直直逼向花坛这边。围观的老头子们这回腰不疼了,腿不酸了,迅速地给它让开一条道,那辆车子一直开到正给人理发的刘天朗的跟前,正剪头的老头子一下蹿起来躲开了,动作飞快轻巧好像我之前刷抖音看到的非洲獴,而天朗立在那里没动,车头要朝前拱了一下,贴到他膝盖上了,可他还是一动没动。
我跟张阿姨胡世奇三人对视一眼:这也太不像话了!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腰撞人啊?!我们大小也是社区的呀,我们也是公家的人呀!这还了得!
张阿姨个暴脾气,两人上去拍那车窗:“干什么玩意?!会不会开车?!没看见人?!下来!”
车门打开,开车的从上面下来,一只手拿着电话朝前一送,指了指孙好忠——他们两个刚刚通话,这时那人看上去是跟老孙说话,实则是告诉在场的所有人:“孙叔你怎么这么客气呀?!你就告诉她:垃圾是你扔的,但你是替我扔的!我指使你的,我让你办的!这还算是客气的,就该用垃圾把他们家门都堵上!”
那人理直气壮,声势浩大,我认得他,孙莹莹家请客吃饭的时候我见过他,他叫李博,当年火灾的受害者,一侧手臂上的皮都被燎没了。
原本一听今天剪不上头发准备离开的人们此时又都聚拢过来,想要把这里面的底细了解清楚,可李博接下来的话把他们吓了一跳:“爷们,就为了省那三瓜两枣的剪头钱,你们就在这儿排队呢?你们也敢?……你们知不知道这小子是谁呀?!他爸就是十二年前放大火的那个刘疯子!”
他的话像一记榔头锤在众人头上。他们起先沉默着,回忆着,终于慢慢把多年前的大火跟眼前这个免费剪头发的男孩儿勾连起来,终于发现了危险。
“啊?!是他呀?!”
“拉倒吧,我可不敢找他剪头发了!”
“就是,别再跟他爸爸似的,再发了疯,不剪头发了,把我们脖子割了,脑袋揪下来当球踢!”
头发还没理完的老头子马上把围在脖子上的白布扒下去了,看着天朗,再不敢把他当做普通的Tony老师那般吩咐了,小心赔笑:“剪完了,挺好的,就这样吧。我先走了,哎,我这有五块钱,我老伴让我买一把油菜的,给你吧……”
老头子要把钱塞进天朗的手里,他没接。
李博两只手臂架在自己的车门上,看着他笑,实则恨得咬牙:“拿着吧,别客气了,哪儿那么多免费的好事儿做呢?你开不成发廊,就想要这么着找点客户,我告诉你,郭姐那边也是我打的招呼不让她租房子给你。不对,不仅是我,孙叔他姑娘也是被你们家害的,吴大爷家的女儿也没了,她那时候是我对象!还有那么多家房子要么人伤了,要么房子没了,我们还在这儿呢!我们在这儿,你小子就别想在这边混!”
“我跟你拼了!”刘彩虹伸着两手要扑上来撕那李博,胡世奇眼疾手快从后面一把把她抱住。
说时迟那时快我一边拦在刘彩虹前面,一边留意着天朗,我怕他有过激反应,我又朝着张阿姨摇头使眼色,让她赶紧把刘天朗跟前那装着各种型号各式各样剪刀剃刀的袋子拿起来,张阿姨马上明白了,可惜她还是年纪大了,心上去了,手上不去,到底晚了一步,天朗一把把那袋子攥在手里。
天朗看看张阿姨,梗着脖子,奇怪的眼神:“您抢我刀干什么?”
我不敢耽搁,马上回答:“刀子挺好的,可别弄脏了。”
天朗看着我,认真地,也是委屈地,下巴上发软:“你怕我动刀子杀人?”
我赶紧撇清:“一点都不!我就是心疼东西。”
人高马大的李博看着还是个孩子样子的天朗轻蔑一笑:“想动手?哼,我让你试试。你爸疯了,没进监狱。我看看能不能送你进去!”
张阿姨走到李博跟前,一根手指指着刘天朗,声音颤抖地问:“十二年的事儿了,无论他爸犯了多大的错,他爸被关了那么多年,他爸死在精神病院了呀。这事儿过不去了,是吗?”
“过不去了!”李博对着张阿姨一声大吼,“您说得怎么这么轻巧呀?敢情您家里没人被烧死了!我们就是过不去!他不回来还好好的,他回来想过正常日子就不行!”
可能是被忽然揭开了从前的伤疤,也可能是在心疼自己的侄儿,刘彩虹嚎啕大哭,与她相反,天朗是稳定的,没有被这个突然袭来的苦主刺激到失控的地步,或许他早已预见了这个局面,已经在心里面暗自做了准备,暂时妥协了宿命,他皱着眉头,鼻翼翕动着,紧紧咬着嘴巴,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他低下头,开始收拾自己的工具,把椅子折叠起来。
我在那个片刻心里难受极了,我同情一个命运多舛却想要找回正常生活的人,但我也不能去要求李博,汪宁有一句话是对的,我有什么立场替他们去原谅呢?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对李博说:“李哥,你先回家吧,啊?别把事情闹大了。多不好看呀。咱们回头商量。”
“你们社区的就能和稀泥!”李博伸手扒拉我一下,我踩在雪上,一个趔趄差点没摔倒,李博愣了一下,片刻间显出抱歉的表情,但是他晚了,也就是在这一刻,原本弯腰拾掇报纸的天朗霍然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