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下头去,想象着这个年轻人的心里是如何翻江倒海,痛苦不堪,又是如何努力去压抑下自己的情绪,我有点后悔从袁姐那里接下这个工作了,也有点后悔硬着头皮拒绝了小汪警官的提议,非要逞强自己来。他要是来就好了,他是个民警,经由他传达的坏消息总比我多,他的心更硬,他肯定不会像我这样去主动体会别人的情绪,让自己难过。
接着我看见男孩手里的刀来回几次变换角度,在客人的脖子上面比了比,又放回去,换了一把,像是觉得不合用,又像是在下刀刮胡子的那一瞬间改了主意。
他的手指在轻微颤抖,发廊里的音乐声忽然大了,他说了句话,我没听清,凑过去问:“你说什么?”
“我说你,你真狡猾。”他说,“看我给客人刮胡子刮到一半了,过来跟我说这个,你你是怕我走了,是不是?”
我没回答。
他说的没错。
我心里有些歉意,但也没别的办法。我在社区上班这么久了,这点小心思都没有的话,怎么办那些不受欢迎的差事呢?工作得往前推,得去解决,得有结果,就像人都会生老病死一样。
“你们是我们社区的老居民了。能代办的事情我们都会代办的。但这次不一样。你得去,这事儿,我们代办不了。”我跟他解释,声音轻轻地,温柔地,只有他能听见。
“……”
“别耽误了,医生说……你爸爸等着呢。”我说。
“……那就,等我干完这个活儿吧。”
刘天朗再不跟我说话了。他的眼神和手指头都恢复了之前的专注和镇定,没一会儿就给客人修理完了胡须。他的活计完成得非常完美,外国人很满意。大门打开,又有新的客人进来,前台让他去招呼,他没应,收拾了装着自己刀具的袋子,然后脱掉了身上带有发廊logo的围裙,跟其它的工作服挂在一起。动作是轻盈的,人是安静的。
店长一直在留意这边的男孩,他此时放下了手里的剪刀过来问:“干嘛呀?上班呢!怎么把工作服给脱了?”
刚刚接到父亲消息的男孩听不见别人说话,他从箱子里拿出自己的鞋子换上,我注意到那是一双帆布鞋,洁白干净,要不是鞋底略有磨损,几乎像新的一样。
店长不耐烦起来:“哎,我跟你说话呢!”
男孩还是没应。
我几步上前:“店长是吧?那个,他家里出了点事儿,今天得请个假。您通融一下吧?!您帮帮忙!”
“客人这么多,人手都不够用!哪有临时请假的?!你是谁呀?有事儿让他自己跟我讲!”店长见男孩依旧不说话,也不给个解释,就越来越生气了,伸出手,绕过我,照着天朗的后背推了一下,推得他朝前一个趔趄,撞在衣箱门上,啪擦一声
——我听人说过发廊里至今还保留着老旧的规矩,师父带徒弟,大工带小工,看见活计干得不利索了,骂两句,推两下都很常见
——可就是从后面来的这一下子,好像忽然把一直沉默的男孩给惹毛了,又好像是给了他发作的借口,他猛地转过身来!
……
他的动作那么快,谁都没看清的瞬间,他右手臂伸开,手一下子扼住了店长的喉咙,马上有人上来拉架,给店长解围,可刚刚安静的,温柔的男孩一副凶相,怒目圆睁,咬牙切齿,手上扣得死死的,小臂上的血管凸起,同时低声质问,声音像深井中的冰水:“你干嘛碰我?你为什么碰我?你干嘛……?”
店长被他勒得脸红脖子粗,眼泪冒出来,还说不出话来。
我上去掰天朗铁钳子一般的手指,一边劝:“松手,松手!你干什么?你松手!”
正是不可开交之时,一个人从外面进来,亮了证件:“警察!都住手!”
一见是他,我马上松了一口气:小汪警官,是小汪警官来了。
天朗松了手,冷冷地哼一声,转身推门就走。
店长趴在地上,狼狈地咳嗽,一只手还指着天朗,嘴里断断续续地:“警官,他,他要杀人啦……”
“不对!你先动手的!我先推他的!”我指着地上的店长厉声道。
小汪警官没再跟地上的店长纠缠,提醒我去追男孩,我抢到门外,就两句话的时间,发现他已经跳过马路中间的围栏,人在街对面了,我追不上他——六车道的马路上车子川流不息,最近的过街天桥在二百米之外。
“哎!刘天朗!”我拢了双手,大声喊他,“你去哪里呀?你得跟我去把事情办了呀!”
男孩回过头来,马路喧嚣,我不知道他听没听见我说的话,但是我看见他的脸,严肃的,冷漠的,不服从的,一辆公交车进站,他继而消失不见——这人到底我没跟住。
我愣了半天,狠狠跺脚。
汪宁追上来了,就在我身后,我回头看他,一根手指往上一推:“就赖你!”
“……赖我什么?!”他瞪大了眼睛,扎煞了双手,原本白净净的脸涨得通红,他还急了,他还当自己很无辜呢。
“赖你什么?打草惊蛇!成语,知道啥意思不?要不是你突然出现,我能让他跑了吗?我刚才掌握局面的!他马上就要跟我去签字啦!”我理直气壮的,我这时犯了很多人都会犯的毛病,迁怒于人,全然忘了自己刚才还在后悔没让他一起来,“啊你一来可好了,我一分神,他人跑了!”
“你可拉~~倒吧!”汪宁竟委屈了,“你工作怎么做的?过来传个话,把人家发廊闹成了这样,我再不出现都快出人命了,你就是这么掌握局面的?我没听错吧?你办事儿办成这样,你还还还赖我?!还说我打草惊蛇……”
我咬着槽牙生气,半天没说出来话,心里有业火无处发泄,干脆扭头,我撤可以吧?
“哎……”一见我要走,汪宁马上在后面喊我,不敢对吼了,声音小了,也柔软了,他一求我办事的时候就用自己起的外号喊我,“哎,小聋,我跟你说,你听我说……哎别走呀,去哪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