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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熄 正文 【卷九】更后:鸟都死在夜的脑里了

所属书籍: 日熄

    1.(5:10-5:30)

    夜是深了更深了。

    鸟都死在夜的脑裡了。

    好似一整夜我都在路上跑著般。忽然觉得有些瞌睡觉得两个小腿胀起来。夜裡路是模糊的。像是夜色板了面孔落在脚下边。田野上的热味被凉爽取代了。大地上最后的馀热散尽著。像人的脾气躁过后,只还有温软落在旷野村舍和寂静间。

    能看见远处村裡路上的灯。

    能听见远处公路上轰隆突突的机动汽车声。

    这一夜,不安的味道仍还漫在天下滚在地面上。可那味道好像弱了也似乎更强了。我知道天将亮时人是最为瞌睡的。最为瞌睡的时候也是人最易梦游最易传染梦游的时候呢。从山水社区的西围牆下朝著前边走。原路一点没有挪蜗还在那儿等著我。到河边洗了脸。喝了几口水。过桥时我朝河裡望了望。望望就看见水的明亮听到水声明亮了。想起有一对男女在河那边树下做那男女的情事时,我莫名想到了火葬场每天打扫卫生的娟子了。要娟子长得漂亮该多好。娟子的牙不是龅牙该多好。娟子要能识字看书该多好。想著娟子我的脚步快起来。想著娟子我就没有瞌睡了。原来娟子能驱瞌睡能驱疲累让脚上有气力,于是我往深处想著娟子了。往隐的祕处想著娟子了。想著我和娟子一道也做那男女间的事。直想到我双手冒汗额门冒汗身上汗汗浸浸和真的搂著娟子洋。可那对男女已经不在了。不在路边不在树下了。到那儿我朝那树下看了看。听了听。寂静朝我走来让我看见听见了静夜光脚丫般的脚步声。我朝那小树走过去。用手电筒照著树下看见那儿有那对男女压倒了的一片草。有一包火柴扔在草边上。有女人的髮卡掉在草边上。

    我想起了阎连科的一本小说来。那小说粗糙如皋田早年的泥坯房。可偏偏是那泥坯房似的小说好看哩。我一连看了好几遍,很多章节都能背下来。

    到了这个时候,他就又脱了衣服,索性把它们收起来放在了她的衣柜裡,好像永远地束之高阁。彼此全都裸下来,将大门和楼房的前门、后门都琐了。仿彿他们置身在人世之外的另外一个世界裡。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放鬆感,使他们体会到了先前从未有过的快活和自由。他们搂抱在一块。她想摸他哪儿了,就随时随意地去他身上摸哪儿,像一个母亲去一个婴儿身上随意摸著洋。他想吻她哪儿了,她就放任地由他去吻哪,就像他在吻著一个活的女人的塑像洋。一切都随心所欲,无拘无束。累的时候,他们坐下歇息著,不是她坐在他的身上,就是他把疲劳的双腿翘起来放在她的大腿上。席地而坐,或随地就躺,再或他把头枕在她的腰上肚子上。他刚刚理过髮,平头,硬茬,他的头髮扎著她大腿上从未见过日光那柔嫩,会使她有一种说不出的麻麻酥痒的舒服感。而当他的头稍稍扭动一点儿,那痒就会重起来。她会因此发出成熟女人脆亮咯咯的笑。那笑由小到大,再由强到弱,最后就会再次引发出他一个男人隐藏著的本性来。他也就开始再次在她身上动手动脚著。她就会像返回到了十几岁的少女洋,在屋裡跑来躲去,跑个不停。到了跑不动时她被捉住了,她就由他开始在她身上无头无尾地做著那男女的事。任他在她身上耕云播雨,颠鸾倒凤,疯狂得如放羊的孩子在草地山坡上的肆意和癫狂。

    想到这儿时,我的脚步轻了快捷了。觉得天快亮了呢,大梦游就该结束了。天一亮,时序次序就该日出一洋落在大地了。

    可是没有呢。

    真的没有呢。夜还深得枯井钩壑一模洋。离天亮还有从清朝到那唐朝的距离呢。

    这一夜的灾难也还好像刚刚才开始。世界才刚刚陷进梦游裡。大地村落山脉和镇子,麻乱酷残的高潮也才刚刚到来著。我从田道走上公路时,看见有很多汽车和拖拉机,都拉了山内裡的人们朝著镇上开过去。汽车的灯光如放倒在半空的长柱子。拖拉机的灯光如放倒在公路上的长柱子。隆隆声如锤子石头砸在半空砸在大地上。藉著那灯光,能看见从身边开过去的一车人手裡都拿著锄头铁锨槡叉和刀斧。锄头铁锨上又都吊著空的麻袋布袋和当作包袱用的床单和被罩,像要去哪儿征战并随时获胜打扫战场洋。

    人都起义了。

    人都梦游了。

    人都在梦裡开著汽车豪壮豪壮朝著镇上进发著。司机的脸多是红的灿的亮堂的,一点儿瞌睡都没有。车上的人,多是男人壮年和青年。也有一些年轻的妇女在那车上在那队伍裡。她们挎著篮子和筐子,像要去那分量收割洋。我知道天下大乱了。知道一世界都在梦游夜裡躁动了。没有梦游的藉著梦游翻天了。假梦游的比真梦游的人还多。多得多。人都藉梦游开始出门躁著劫材了。和起义征战洋。和征战发材洋。我想几步就回到镇上回到我家裡。可这一夜我来回奔在这条路上镇子裡,小腿铅重腿像死了呢。我拖著死了的小腿往家赶。到镇子路口边上时,看见那些汽车拖拉机,和三轮机动都停在镇子外。人都从车上走下来。手电筒和马灯的光色亮著明暗著。他们以村子姓族为一堆,一堆一团说著啥儿话。等著啥儿消息和命令。还有人在跺脚骂著说快些快些咋不衝进镇子呀。再不衝进去他们都该醒了就别想抢到一点东西了。

    说话的声音如开闸放出来的水。

    来回在人群走动传递消息的脚步如开闸放出来的水。

    我从那车边人边走过去,像一隻老鼠从人群的脚下溜过去。看见了有人手裡拿的武器不是农具而是真的刀。还有人手裡提了大铁锤和老猎枪。跑过去了一堆人。又跑过去了一堆人。到了镇上时,我看见镇子已经完全从梦游退回到了睡梦裡。街上是静的。房舍是静的。就是那已经被偷抢过的商店门窗开著也还是静的。有人从镇街的静裡走过去,不知道他是醒著还是梦游著。不慌不忙的,星毫点点都不知道镇子要大难临头了。四邻八村的农民都已集结起来到了镇口上。

    一场劫抢阵战已经漫在镇外漫在镇上了。

    一场杀战已经急急迫迫不急待等在镇外了。

    我不再瞌睡不再觉得眼皮涩硬已经完全从睡梦的边上回到醒裡回到啥儿都能看清的世界上。我死过的小腿又活转过来了。在镇口我是急走著。离开那儿我就跑著了。到镇子的大街我急跑急奔脚步如飞人如滑在半空裡。

    ──外村人来抢镇子啦。

    ──外村人来抢镇子啦。

    我边唤边跑,听见我自己的唤声如牛犊将死前的叫。尖利嘶哑仿彿宰刀已经插在牛的喉道上。可那镇上的房屋街道和睡梦,没有谁从我的唤叫声中醒过来。他们都死了。睡死过去了。从梦游中醒后退到睡裡就睡死过去了。或者是听到了我的唤,以为是一个梦游人的乱唤胡叫呢。似乎我在梦游谁都不屑我的唤声哩。我就那麽唤著跑著穿过深夜穿过大街到了我家裡。看到冥店新世界的店门灯光我还又站下朝著大街的那头狂呼两嗓子。

    ──外村人来抢镇子啦。

    ──外村人来抢镇子啦。

    第二声嘶唤落下我便不用再唤了。不能再唤了。──他奶奶,叫啥啊叫。有个声音从我家店裡衝出来。随后是谁一脚踢在我的屁股上。差点把我踢飞在了半空裡。接著我就在疼痛趔趄中被拽著拖回我家裡。回到家我又看见和孙大明在我家一模一洋的那道景光了。几个人。几个装了半兜半袋的麻包和包袱。人都沮丧恼恼站在屋中央。我爹我娘软软跪在屋中央。身后站了两个结实壮壮的年轻人。花圈花和纸扎碎片在屋裡铺了一地一世界。爹娘跪在那花裡纸裡如跪在死人的冥堂洋。站著的如安葬死人仪式上的指挥司仪洋。没表情。没伤喜。脸是醒的眼是睁著的。只是那脸挂横肉肩上有痣的一个小伙因为沮丧脸色漆黑著。是他漆黑乌黑从屋裡吼著出去的。是他一脚往死裡踢在我的屁股上。是他一把拖拽将我拉进屋裡的。把我朝爹娘面前推一把──这是你家娃子吧。爹娘怔一下,点头说了对孙大明说的一模一洋的话──他还小千万别动他。他还小千万别动他。爹娘还想求著说啥儿,可他们的身子声音被他们身后的小伙拽住摁住了。

    ──你家值钱的东西都在哪。

    又是这话儿。

    ──你爹娘平常最爱把钱藏在哪。

    又是这话儿。

    肩上有痣的和孙大明一洋用左胳膊勒著我脖子,右手放在我肩上──说吧,说完你就没事了。说完我们拿些就走了。和大明不一洋的是他们在我家都没戴那遮脸抓帽儿。让我说时没像大明那洋勒得我压根说不出话。也没像大明表弟几个还把我爹我娘捆在椅子上。他们都是外村人。不怕镇上谁能认出他们来。他们让我说时还像兄弟洋在我的肩膀上拍了拍,显出温温暖暖的警告味。

    就说了。

    只好说了呢。

    我说得让他们欢喜可让爹娘惊著了。

    ──我舅家有东西。

    ──我舅家有钱有首饰,已经有人先著你们去抢了。

    ──舅家的那个山水社区家家是富人。家家都有钱。那儿离镇上这麽近,你们不去那儿来这镇上不是白来嘛。

    他们愕然了。愕愕然然看著我。像我把梦游的人从梦裡叫了出来洋。我爹我娘看著我,像我在梦游说的全是梦话洋。屋裡的空气惊著了。人人的表情全都惊著惊出喜悦惊得僵著了。──他妈的你说哪儿呀。──山水社区嘛。你们不去那儿偷抢来这儿不是白来嘛。我舅家住在那个社区裡。三排六号就是我舅家。去我舅家随便拿一洋都比我家的东西值钱呢。我舅家的电视机和桌子一洋大。桌子椅子都是红木呢。红木你们知道有多麽值钱吧。

    没有声音了。

    星毫粒粒的声音都没了。

    屋裡的静连冥花的呼吸都能听得到。爹的脸色和花圈上的白纸洋。娘的脸色和花圈上的白纸洋。爹娘的眼盯著我像我不是他们的儿子是个逆子逆孙洋。肩上有痣的朝另外几个的脸上扫一下。另外几个就全把目光搁在他的脸上等著他说啥儿了。

    ──就是呀,咋就没想到。

    有痣的都囔了这一句,把双手从我脖裡从我肩上鬆开来。还轻轻把我朝前推一下。用推告诉我说没事了。结束了。他们要走了。然后摆了一下头。其他人就从地上提了袋儿朝著门外走。事情就完了。果真就完了。一场掠抢哗地落幕了。可这时,有肩痣的忽然又想起了啥儿事。淡下脚。回了头。目光落在我身上。

    ──你舅叫啥儿。

    ──邵大成。

    他脸上的表情怔一下,顿一下,朝我爹娘面前站了站──这麽说你就是邵大成的妹夫李天保。你是邵大成的那个瘸子妹妹了。

    我爹点一下头。

    我点了一下头。

    事情就这洋。事情忽然不再一洋不再沿著刚才的路道朝前了。事情突然掉头又重新开始了。他把提著要走的麻袋朝地上甩一下。猛的一脚上去踢在了我爹的胸脯上。──奶奶的,老子终于遇到你了。又上前朝爹的腿上跺两脚。──原来就是你害了我父亲害了我们家。这几年让我们家年年倒楣没有过过好日子。吼著跺著把耳光掴在我爹脸上去。不等我和爹明白过来又把耳光掴在我娘脸上去。──你哥就是一头猪。就是一条狗。他压根就是个畜牲压根不是人。你是他妹妹你就活该替他挨这几耳光。

    他打著疯著和风一模洋。

    骂著说著和风一模洋。

    我惊著默著想要过去求他别打时,另外几个好像明白了啥儿一下抱住了我。一下让我对爹娘的孝顺找到惊怕找到不敢动弹的理由了。我就那麽惊著怕著木呆著。任由那小伙把我按在地上不挣不动著。事情快得如汽车从人的头上开将过去洋。转眼人就脑浆崩裂了。死了活了活了又死了。没有听到一声惊叫人就死了真相大白了。有肩痣横长脸的继续朝我娘的脸上掴耳光。朝我爹的肚上胸上踢了右脚踢左脚。我爹坐在地上像一包糠洋被他踢著打著屁股朝后滑挪著。地上的花圈纸被爹的身子朝后推著全都挤到牆下边。直到他的后背抵著牆根使人家踢著打著更捷便。使爹更像一包衣服一包糠草洋。

    ──日你祖奶奶,三年前我爹死了土葬埋了一定是你去告密你敢承认嘛。

    几个耳光落在爹的脸上如瓦片从空中落下甩在地面上。

    ──日你祖奶奶,三年前你一告密你妻哥那狗日的派人到我们山裡把死人扒出来说移风移俗改革开放就在村头把我爹的屎体又点了天灯就地火化你知道不知道。

    又连续几脚踹到我爹的头上胸上使他的呼吸咳嗽卡在喉裡脸像一朵花圈上挂了红叶的白花儿。

    ──把我爹就地火化点了天灯把我当作反改革的典型在村裡示众游行还登在县裡的报上你看见没看见。

    ──看见了你良心也能过去你他妈的还是人不是人。

    ──我媳妇看了那报纸听了县广播从此和我吹了你们李家邵家挣了那些死钱恶钱让别人一辈子倒楣你们就心裡好受吗。

    ──我爹被点了天灯三天后我娘气死了。三个月后我媳妇不再嫁我了。半年后我的妹妹因为爹娘死了也有了精神病跳崖自杀了。从此后我们马家家破人亡好端端一护人家就这麽散了垮了败了你们邵李两家可连知道都还不知道。这几年我马挂子愈长愈大愈变愈坏不是喝酒就是赌博偷东西。我从好人变成坏人都是因为妈的你。半年前从狱裡出来我抉心要做个好人了,可今夜老天爷在梦裡对我说马挂子你该时来运转了领几个人去镇上抢些东西吧。从梦裡醒来我还说我不偷了抢了要做好人了。可老天爷总在我心裡对我说你去吧去吧你快些起床就去吧。老天爷让来我不能不来呢。我也就只好领人来到镇上来到你们店。还以为进到你们冥店是桩倒楣的事。没想到这是老天让我来向你们邵家李家讨帐的。是要你李天保一笔一笔还帐的。是让你这瘸子妹妹替你哥哥还帐的。家破人亡我已认命了。除了梦裡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找你们要让你们还给我。可这梦游夜又让我想起这些了。遇到这些了。

    又把耳光打在我娘的脸上去。把脚踢到我爹的脸上胸脯上。把脚跺在我爹的腿上脚上脚脖上。跺一下,说几句。说几句,掴上几耳光。边打边说著。边说边跺著。把屋裡的竹条拿在手裡朝我爹的头上身上抽。朝我娘的脸上身上抽。等他打累了,抽累了,骂著说够了,把店裡弄得狼藉弄成法场到处都是纸花纸片和柴草竹条时,他忽然发现在他的暴打暴骂裡,爹娘没有动一下。没有说上一句话。只有在竹条和大脚朝爹娘头上脸上落下时,爹娘才本能地用胳膊挡一下。可挡著挡著间,爹又不挡了。索性让自己瘫著坐著任他打他著了。好像那被打的不是爹。好像那落在头上脸上的拳脚耳光不疼不痒洋。

    血从头上流下来。

    血从鼻裡嘴角流下来。

    任血流在身上布衫上又哗哗落在爹的大腿上。所有人都被我爹我娘的一动不动惊著了。都被爹娘的不唤不叫任由他们惊著了。我跪在地上以为爹死了惊著呆著叫了一声爹。又唤了一声娘。看见爹娘的眼睛都转著动著朝我看了看。好像用眼睛对我说了啥儿话。我也就那麽跪在那儿和爹娘一洋一句话儿不说不动了。屋裡热得很。马挂子的衣服全被汗溼了。屋裡冷得很。每个人的脸上都是霜白色。

    ──他妈的。马挂子最后擦了一把汗,又用力在我爹的腿上跺一下。我看见爹的腿像抽筋一洋缩了缩,又伸在那儿等著人家再跺了。果然又挨了一脚跺。又抽筋一洋缩一下。又把腿伸伸朝前等著了。

    ──倒是真禁打。求我一句老子放了你。

    ──只要说句求求我,今夜的事情就算过去就算两清了。

    这麽跺一脚,说一句。说一句,跺一脚──难道你连不是我告密真的不是我告密的话也不说不争吗。妈的,不争就活该。不争了那就一定是你告的密。耳光和跺脚。跺脚和耳光。说著打著最后马挂子希望我爹说句求他或者辩解的,倒像他在求著爹一洋。这时娘就从爹的边上跪著爬过来,求著抱了马挂子的腿。可在娘抬头要求人家时,爹探著身子把娘朝后拉了拉。

    我爹说话了。

    我爹终于说话了。

    ──谢谢你这麽来打我。你爹被点天灯不是我去告的密。可十几年前我做过那事情。你今夜这洋一打我,就让我们还了那些了。再也不欠谁亏谁了。

    我爹说著脸上挂了笑。惨黄色的笑。微笑著,声音蝇飞一模洋。嗡嗡的。说著时,还又抬头看看马挂子。嘴角的笑就漫在脸上像白花红叶贴在那脸上。可他的感激激著人家了,马挂子又上前劈里啪啦几耳光。──好受是吧,那就让你更好受。把爹的笑重又打回去。打成血红色。又回头盯著那些楞在那儿的同伙们。──你们不打呀。难道这几年你们家裡老人亲戚死了土葬没有被告密没有被火葬是不是。又朝我爹我娘身上用最大力气各踢一脚后,宣告事情结束了。

    真的尾声了。

    最后马挂子领人欲走时,他检起地上的一朵大的白花放在娘头上。检起半个花圈挂在爹的脖子上。也就走了呢。果真走了呢。屋子裡只还有爹娘和我和那一片的凌乱及狼藉。我们一家互相看了看。灯光昏黄和地上的纸色花色一模洋。娘叹了一口气,拿下头上的死人白花放地上。试著身子擦了一下脸。不知从哪摸出一块毛巾似的布。将布朝爹递过去。爹的布衫扣子全都开著了。布衫上胸口上全是鼻血全是汗黑色的红。他扭头去接那灰布时,把头扭得小心小心著。生怕一扭脖子断了洋。见脖子会扭身子会动时,爹又拿手去摸脸。像拿手摸摸看看脸还在不在。好在脸还在著呢。他的左脸肿得和新蒸的黄面馍馍般。似乎担心他脸上的肉会突然掉下来,爹慢慢把左手扶在左脸上。接著又从娘递的布上撕下一条儿。塞进流血的鼻子显出很滑稽的洋。──现在我们李家不欠谁家啥儿了。谢谢这个马挂子,是他让我们家把欠的东西都还了。爹低声自语著,卸了脖子上的死人花圈后,试著扶了地面站起来。身上的关节响出一串嘎嘎声,像他身上的骨头原来都错了位置现在都又很好很好地复了位置洋。

    爹竟没事儿。

    我以为爹会筋断骨折可竟没事儿。没想到爹小小个儿是那麽禁打呢。我去把娘扶起来。看见娘站起时差点倒下去。可她一用力也还没有倒下去。这洋爹就放心了。他踢著地上的纸花和纸扎,还有散落一地的冥钱和元宝,扶了椅子扶了牆,朝门口那儿走了走。──天快亮了吧。天一亮啥都该好了。都囔著,又朝门口那儿挪移著。那都囔的声音就成叹气了──把屋子收拾收拾吧。老天爷,连冥店都抢不知别家都被抢成啥洋了。

    说著扶牆朝店外走过去,像要看看别家被抢被偷成了啥洋儿。

    爹就站在店外朝著大街上望。天将亮时的凉气从街上扑进来,像凉水灌进了屋裡洋。娘没有收拾屋子裡的凌乱和垃圾。她扶著她的瘸腿去灶房洗了脸。洗她脸上的血。包她胳膊上的血口子。──你舅家该要倒楣了。你舅家这一夜该要倒楣了。她边走边说喃喃的,可不等她走过楼梯走进灶房裡,爹就从门外折身回来了。爹折身回来比出去步子快许多。看是扶著门框和牆回来的,也好像是跳著箭著回来的。我知道爹是看见外村人藉著梦游开著汽车拿了铁锨锄头武器云在镇子外边的事。他的脸色猛地就白了。灰白惨白白成冥纸色。汗一下挂在他的脸上像有场血雨荡在他的脸上洋。

    ──镇要遭灾了。

    ──镇上要有大灾了。

    ──这镇子真的在劫难逃了。

    爹快捷地说著好像他身上没有挨过打。一步从门口跨到屋裡跨到楼梯下的娘边上。──快点走。快点离开这镇子。别琐店门儿。屋裡愈乱愈好哩。念念你把那几个破花圈都扔到摆到店门口。让店门大开著,千万不要琐。让这冥店和被人抢过几遍洋。

    2.(5:30-5:50)

    我照爹说的去做了。

    把店裡四散的花圈抱出来放在门口上。把被踩坏的童男童女提出来摆在门两边。还把从爹娘身上流在纸骡纸马上有血的冥品展在屋裡显眼处。让店门大开著。和爹娘一併逃走了。不知爹从哪儿弄来了一辆机动三轮车。是能电动又能脚蹬的三轮车。──在这儿──在这儿。爹在黑影裡边唤叫著。我就朝那黑影跑过去。跳上三轮车,爹就蹬著背对公路那边朝著镇的街裡逃去了。

    身后公路那,有了很响很乱的脚步声。很响很乱的说话声。声音如洪水正朝镇上勇过来。镇子被声音困著了。被勇动的嗡嗡轰轰从地上托了起来了。我们一家蹬著那个三轮由街东向著街西逃。从镇口浅处朝著镇的深处逃。那破的三轮车,发出浑身要散架的吱咔声。链条乾裂随时都会断一洋。翘起铁皮的车厢裡,有麻袋,有锤子。还有一个一点不怕颠碰的电池收音机。收音机在慌张颠碰中响起来。待你想去听时它又寂下去。不知这是谁家骑来正在偷抢准备运货的三轮车。可现在它运著载著我们一家了。

    农具店的门是关著的。

    农具店那边的食杂量油门市也是关著的。

    斜对面理髮店的门是开著的。

    专卖门窗玻璃的商店门是半开半关的。

    镇子沉在半睡半醒间。有人从梦游中醒来又睡了。有人一夜都睡在死裡没有梦游也没有下床小解大解去。可现在,也还有人不知是在梦游还是在醒著,从街上晃过去,一点不知这一夜这世界这镇上到底发生了啥儿事。正在发生啥儿事。

    ──外村人起事来抢镇子啦。

    ──外村人起事来抢镇子啦。

    在十字街口唤几声,爹把三轮车的车把扭一下,转向朝北蹬过去。爹就那麽撕著他的嗓子叫。爹也让我们撕著嗓子叫。我们就站在三轮车上把手喇叭在嘴上唤──都快起床吧,外村人拿著锄头铁锨来砸来抢啦。

    ──都快起床吧,外村人来抢已经到了镇口啦。

    爹的唤像沙石竹裂一洋糙和急。娘的唤像撕的绸布一洋飘飘逸逸很秀很细长的音。我的唤,像还未长成的枝条在空中抽著洋,嫩的短的却是飞得最远的。有人从家裡突然开门出来站在街边上。看看重又慌慌回去闩上门。传来从门后用木棒顶门的咣咚声。爹又快速骑著三轮朝前飞奔著。我们家的唤声重又轮流交替迴响著。好像这一夜镇子上都没断过爹的唤声娘的叫声洋。好像爹娘活著本就是为了这一夜不停的唤叫不停地在镇上唤著来去洋。藏了不安的镇子街巷重又醒著重又死过去。

    十字街。北镇口。南街胡同和西街胡同裡。镇上的街街巷巷角角落落间,都有我们家的嘶叫和唤声。我们跑到哪,唤声就风洋林洋在哪颳著劈啪著。可最后到村长家的门前时,爹本来还想唤著砸那门,可事情终是来不及了我一家不得不跑了。村长家的胡同口,忽然有了一片的灯光和脚步声。黑夜裡听不见人的唤叫和说话声。只见那灯光在空中闪灼亮亮著。脚步声从地的下边传过来,和地震一洋盪在地面上。和淹过房屋的洪水终于卷来淹了房屋淹了世界洋。

    外村人云集云集人数够了时辰到了他们勇向镇子了。

    如库水云集云集大坝终要抉堤了。

    军队云集云集终要杀战了。

    我朝那灯光声音看看怔一怔。娘看著那灯光尖叫了一声他们来啦快跑啊──他爹他爹快跑啊。爹要踢门的脚在空中僵著了。僵了一瞬就从村长家门前急快折回身子来。大街上已经有了很多的跑动和脚步声。好像到处都是朝镇外逃难的人群和提著扛著的大包袱。都是提的马灯和打开照亮的手电筒。竟然镇上的路灯也亮了。主街上的光色和黄昏前的光色洋。万事万物大东小西都能看得清楚呢。在灯光下我爹跑来看见机动车把下挂的钥匙了。那钥匙上还拴有一个又黑又葬的小绒猴。好像爹没有多想就把那钥匙猛地旋了半圈儿。好像那机动车没有多想就将车把下的马达发动起来了。事情原来是这洋。万物原来是这洋。跳上机动车,我爹就和那镇上常骑电动三轮的人一洋。手在门阀上动一下,三轮就电动起来了。突突突的声音快捷亲热地响响撤撤著──他妈的。他妈的。不知是兴奋,还是懊恼和气恨。爹连著骂了几声儿,随后车把摇几下。车厢摇摆几下儿。电动车就在街上平稳跳跳跑著了。比人走人跑快许多。比马车骡车快许多。街上是一片凌乱和踩踏。那一年,日本军队来到镇上景况也这洋。镇上人逃难躲避日军就是这洋提著扛著叫著四外跑。这一夜,天近亮时也是那洋儿。人都提著扛著叫著四处跑。有人抱了睡著的娃儿跑。有人背了八十岁的老母跑。有人从容来得及,就套了拉了板车跑。板车上装了衣服柴米量食还有老人和娃儿。可那拉车逃跑的,眼却是半闭半睁著。好像睡了又好像醒著的。车上的老人和娃儿,打著瞌睡晃著身子嘴裡都不停地喃喃著。

    ──不会是在梦游吧。

    ──不会都是梦游吧。

    怀疑梦游的人,一半是醒著,一半是在瞌睡著。可他睡著醒著疑怀著,脚步都没有在街上停下来。生怕脚步比别人慢下来。到处是声音。到处是响动。世界被这夜声夜息魇著了。人都在梦魇裡边忙著乱著慌张著。先是一护十几护。后是几十上百护。一个镇子似乎都在梦魇裡边动起来。都在醒著梦著盲昏著。我们一家现在都醒著。看见了这一夜的来龙去脉就如掌握了这一夜的方向路道洋。我们醒著脑裡清楚这脑就是一个镇的头脑了。就是一个镇的魂灵一个世界的马灯了。爹骑著电动车,在人群拐来拐去地唤──都别跑──都别跑──快把那睡著的叫醒守在家裡呀。

    ──不守在家裡不是让人家大大方方去家搬抢吗。

    人就又忽然立下来。忽然竖在了街上路边上。忽然明白走掉把家留给人家等于是请人家来偷来抢呢。来肆意搬家呢。门上有琐是告诉人家来吧我家没人呢。也就又有人掉头急急回家了。都急急回家了。你回我回又回了很多人。爹就到哪儿唤叫到哪儿。让人赶快回家守著家门守住夜。是要守夜守门不是要逃走。然在这时候,从东南勇进来的外村人,不知是听到了我们的喊,还是从镇外衝来碰到我们一家了。他们几十上百人,都举著棍子刀棒朝著我们跑过来。追过来。杀打过来了。彼此相距十几步的远,举起的扁担、锄头、铡头和木棒,如随风起舞的一片乱林般。事情旋即不是原来那个洋子了。

    不是一个人醒著他就是万人梦著的脑眼了。

    不是一个人的醒唤就能把乱林麻地的折断扶直接活了的事。我爹朝南扭过身子去,一脸都是惘然惊怕竖在街面上。我娘朝南扭过身子去,愕然秋黄结在脸上了。我朝南边扭过去,看见灯光裡的脚步和炸在地上的鞭炮洋。竖起来的乱棒武器和电闪洋。──打死他──打死他──的叫声飞沙走石在夜裡街上横飞著。一片的目光都是黑的亮的没有瞌睡的。像所有的人都是醒著压根儿没有梦游洋。前边有著几人在飞跑。后边一大群压根没有梦游的醒人在追赶。不知道前边的是镇上人还是外村人。不知道后边的是外村人还是镇上人。就在这个似梦似醒的阵乱裡,前边跑的忽然拌了啥儿倒下去。没有等他从地上爬起来,后边追的就有一张铁锨砍在他的腿上了。又有一张锄头落在了他的头上还是脖上了。──娘呀──的一声尖叫后,像乳燕从半空蜗裡甩在地上洋。细瘦的。刺耳的。针一洋的利唤飞起一半就断了。就又有一片的乱棒锄头落下了。很快的,那倒下的人就了无声息如了一堆泥一洋。只听到棍棒锄锨落在软泥肉身上的噗赤声。在前跑的有人折回身子唤──打死人啦──打死人啦──可不等他的唤声让人群听进去,就又有锄头棍棒朝他飞过去。他也就又急忙转身重又沿著大街飞跑著。

    朝著我们这边飞奔著。

    跑的追的脚步和雷和鞭炮一模洋。踏过那死人的身子脚下隐约还有踩过泥浆的贱落噗赤哗啦声。

    我娘惊著了──他爹──快跑呀。

    我也惊著了──快上车──爹呀你快上车呀──

    爹也惊著了。推著车把就往路边躲。见著胡同就往胡同裡钻。好像爹是抓住车把人就跳上三轮座上的。好像是跑了几步待车速快了跳上的。幸好我们车就停在大街上的一个胡同口。幸好那个胡同裡有些安静有些暗黑像是一口看不到底的井。我们慌慌乱乱急急切切朝著胡同裡边地跑。后边的人在街上茫然慌慌地跑著追著朝著这条胡同拐进来。

    ──跑到这儿啦。跑到这儿啦。

    爹把电动的车灯关上了。我们一家猛地掉进黑裡如沉在水裡洋。那要追我们的,看不见我们就像看不见了梦裡的事情洋。

    他们收脚立住了。

    我们听著后边的声音如听著隔岸那边的水声了。不知道爹是怎洋在黑裡看见路道的。不知道爹是怎洋从一条胡同拐进另外一条胡同的。原来不光是我们身后有著追杀声。前面也有那跑的撵的追杀声。东边有著追杀声。西边也有追杀声。一个镇子似乎都从夜裡醒了过来了。一个世界都在天近亮时醒了过来了。追杀声雷雨一洋落在镇子上。雷雨一洋砸著落在镇上天底下。追的脚步和雷雨一模洋。跑的脚步和雷雨一模洋。一个世界都陷在跑的追的雷雨中间了。一个世界都在嘶唤杀打中间了。似乎人都醒著呢。似乎人都梦著呢。天下人人镇上人人都还沉在梦游裡。这边是跑的和追的。那边也是跑的和追的。一会儿被追的只有几人十几人。一会儿又成了几十上百人。人多了他们胆壮了。忽然立下把手裡的棍棒横在胸前来。不知从哪弄来的石头砖块雨滴一洋朝著追的朝著灯光掷过砸过去。

    追的就又成了被追的。

    逃的就又成了追著的。

    静了片刻脚步又在镇上雷雨起来了。响起来。跑起来。炸起来。棍棒在那半空的光裡舞著飞动著。砸下举起横竖著。可是爹,骑著三轮不知咋儿就从镇南到了镇中了。从镇中到了镇北了。又从镇北的一条胡同到了镇边上。气喘吁吁把我们从镇北拉到镇外了。像把我们从醒裡拉进了梦裡洋。从梦裡拉了清水似的醒裡洋。

    3.(5:50-6:00)

    我们在镇外西边的山底裡,看见天是水蓝色。十几粒星星缀在那蓝裡。有雾蒙在那蓝裡。镇子在那山脚下。在我们的眼下手脚下。夜已深到可以觉到对岸天亮那边了。天该亮了呢。怎麽著这一夜闹腾杀打它也该亮了。风是凉的清澈的,沿著山面吹著如前边的河渠奔流著。很快汗就落下去。很快一身的慌张心跳安然了。

    我知道我们逃出镇子逃出杀打了。

    为了看清镇子看清镇裡发生的事,我从车上下来和爹一道推著车子从山底把车推到山腰上。在一处拐弯的路角裡,把车停在一块缓处一缓平坦处。我们看见镇上大街小巷裡的灯光了。看见镇边上学校教室裡的一片灯光了。那灯光起伏像晴天水库奔勇著的水。我们听见那杀打追赶勇动的脚步唤声了。葬杂的声音像水在风裡雨裡浪著洋。浪和浪的撞碰不知是哪个破了哪个重又生成卷动著。爹他茫然著。娘她茫然著。我们一家相互看看又都茫然地把目光落在夜的镇上如落在风裡的一湖水上洋。看不见镇子东边的村落房屋和树木。看不清镇上的房屋街道和树木。说到底天还没亮世界还沉在夜裡呢。远处的寂静浓烈可怕像半空飞满了黑的看不见的针。我身上有了鸡皮疙瘩了。胳膊上长了一层肉粒儿。摸上去又凉又硬像摸一条石棒儿。近处身边的草地裡,有著吱吱的声音在响动。路边的荆棘和野枣棵,叶子在夜裡呈著暗绿色,有吱吱的声音在那叶上爬动著。野果子擎在枝头像孩娃莫名的举著手指头。有蛐蛐在这夜裡叫。在路边野荒不停歇地叫。有蝈蝈在路边的哪棵野枣树上叫。在钩边崖头的野枣棵上不停歇地叫。世界在夜裡变得死静像没了世界只有虚的气流虚的暗黑洋。像没有世界只有一世界死的坟地荒野洋。因为静,有了世上原本没有的各种声音和动静。那声音动静又在码码码地加著夜的死静和恐怕。书说是惧惧。恐惧怕怕漫在夜裡像月刀星刀飞在旋在夜裡著。

    我和娘站在三轮车边旁。爹站在我们前边站在离世界更近的地方如就站在世界裡。──咋会这洋呢。咋会这洋呢。娘像自语又像在问爹,小时候听过梦游遇过梦游可哪有醒不来的梦游呢。

    ──别说话,别说话。叫你别说话你咋还要说话呢。

    娘就不再说话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像她累了洋。

    爹在盯著镇子好像在逮著啥儿声音听一洋。像他要用耳朵逮住哪种声音辨别啥儿洋。一手扶著车的铁栏筋。一手扶著还肿的左脸耳朵立在寂裡边。可也终是没有听到逮到啥儿声音辨出啥儿声音事情来。

    如有些洩气无奈般,爹回头看看我们看看镇子边的野山坡。

    ──几点了。

    ──不知道。

    ──有点水喝就好了。

    他和娘问著说著自语著。我想到了那车上像一块砖似的收音机。不知是人家偷的还是人家自己带的声音机。我们这儿有人去哪都带著收音机。带著收音机像带著他的嗓子洋。带著时间钟表洋。我在车上翻找一下把两个空的麻袋扔出去。将那收音机拿在手裡了。调台调出了一片吱啦声,像铁锨拉在公路上。吱啦声使人的牙根发了痒。拍了拍。转转向。终于还是在一个波段有了滴滴滴的音。滴──滴──听到了两声笛音后,吱啦声扯出一个年轻的男人在播音──现在是七月一日凌晨六点整。声音纯正得和好声音的种子洋。

    ──六点了。

    ──天快亮了呢。

    爹和娘同时说著好像感谢时间洋。感谢六点的到来像感谢人都从梦中将要醒转过来洋。夏天间,六点多日头就该从东山出来了。天大晴时六点它就出来了。日头一出天就亮了人就该从梦中醒来了。然在这时候,我手裡的收音机,因为动了身子它的方向转著了。从噪音裡传出了很清晰的一股男播音员的广播声。一大段的天气消息广播声──

    听众们。广大的听众朋友们──

    凡现在是开著收音机听我一二七.一兆赫天气预报节目的听众朋友们,请你们注意千万注意了。千万注意了。从昨晚九时三十分左右,我市部分地区因天气燥热和季节性过度疲劳出现了百年不遇的集体梦游事件后,政府机构已派出大量人员到各县和乡镇山区实行并推广了叫醒自救措施,制止防范了大量因梦游所导致的恶性事件的发生。但现在需要注意并要千万谨慎的问题是,今日凌晨六时后乃至全天间,因地势、气流和来至大西北地区轻寒流所致,今天一整天我市地区将处于无日无雨无风的长阴云燥热天气。所谓长阴云燥热天气,就是天空密布浓云但又无雨可下,无风可吹,形成长时间的炽热阴暗,使白天如同黄昏。部分特殊山区,还将出现类似日蚀的昼暗现象。使得白天如黑夜一模洋。通俗地说,就是今天部分地区将有如同日蚀般的昼暗存在,使得白天如同黑夜,从而导致人的长时间睡眠和梦游症的延续和扩展,使那些因一夜梦游而疲劳的人,不自觉地沉入睡眠后,又因沉入睡眠而延续梦游症的继续和扩展。

    播音员的声音不急不躁,如朗诵文章般。音韵纯正如声音的种子一模洋。可我爹听著这段广播怔住了。娘听了广播怔住了。我怔住把收音机举在手裡僵在半空间,生怕收音机动了那广播的声音断下来。这当儿,不知爹他想到了哪,把我手裡的收音机一下夺走了。固定著收音机的方向爹朝山坡高处抓著野荆枝条爬上去。收音机裡的声音随著他的脚步愈来愈响愈来愈清晰。他脚下蹬落的山坡沙石朝下滚著愈来愈响愈来愈清晰。

    因为爬高他把那些噪音蹬落了。

    播音员重複地播著那一段如在反覆放著那一段的录音般。爹就站在比我们高出许多的一蓬荆棵旁。收音机擎在他的头顶上。播音员的字字句句从高处落下都像黑的雨滴黑的冰粒掉下来。砸下来。

    播了整三遍。砸了整三遍。我们一家僵著耳朵听了整三遍。

    世界没有了,只还有天气预报的播音了。

    世界没有了,只还有那黑冰粒的声音落著砸著了。

    关了收音机。爹像一条黑柱竖在来日晨时的黑暗裡。

    ──日头死了镇子完了日头死了镇子完了呢。镇子真的完了呢。爹他反覆都囔著这两句。直到从高处回来还在自语都囔著那两句。可当真一步一步回到我们身边时,爹他不再那洋都囔了。爹默著,像日头真的死去了。世界在他面前丢到哪儿了。死到哪儿了。默著站在那儿朝著镇子探望著。耳朵抵听著。这当儿,山下不远处又有人影了。又有人从镇上逃著杀打出来了。三几个。七八个。他们逃出来在亮的地方站一站。很快消失在夜裡黑影裡。不消说,是和我们一洋累了坐下歇著了。也就这当儿,镇子上空的灯光重又那洋闪动著。明灭著。像日光下的湖光一模洋。晨间六时裡的静,把一切切的声音全都放大了。似乎连蚂蚁草虫的呼吸也能听到呢。从镇上传来的隐约隐约吵嚷声,如地下深处河的流动声。沿著地面一寸一寸滚来的脚步声,像地震来前的徵兆声。镇子还活著。镇子还在呼吸节呢。镇子还在杀打呢。镇子醒著正和梦游者的梦境杀杀打打呢。这时节,六点钟,往时对面的东边山该有鱼肚白色了。该有从哪条钩缝挤喷出来的日光射红了。再过一小会,那挤喷的射红也会成为一滩浆红色的水。流著滩著铺在东天下。然后东方发白了。东方亮红了。东方紫红了。东方金黄金红了。山上的树木石头草芥一概儿全都染成绦红色。睡了一夜鸟雀的叫,会带著晨红从枝头天空掠过去。新的一天会就这麽这麽如期如期到来呢。可是这一天,六时的晨红不会如期而至了。东边山上黑得如深渊巨壑一模洋。昼暗的黑色接著昨儿的黑夜漫下去,和昨夜压根没有结束洋。不会结束洋。压根没有来日白天洋。过去的昨儿夜间原是没有休止的,宛若夜时是永远也扯不尽的一个黑的线团儿。

    爹回来立在车旁的顶角上。看著镇子像看著一湖没有底的水。娘从地上起来拉著车斗的筋杆立在爹身旁,像在水裡抓住船头立在船边洋。

    ──咋办呀咋办呀这可咋办呀。

    ──回去吧。谁让我们是醒的。是老天要让我们醒著去叫那些睡著的。

    爹他答了娘的话,把收音机塞进我手裡,就去扶那推那车把掉头了。

    ──真回呀。

    ──得回呀。家在镇上我们不管镇子不能不管自己家裡吧。不能不要自己家裡呀。

    最后爹就领著带著我和娘,在延宕出来的昼暗夜裡朝坡下镇上家裡一步一步回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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