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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熄 正文 【卷四】三更:鸟在那儿生蛋了

所属书籍: 日熄

    1.(23:00-23:41)

    闷热的夜。

    热从每一个门缝窗缝和村裡屋裡挤出来。

    离开坝子回到坝下公路上,如同回了蒸馍房裡洋。进到镇街如入了蒸笼洋。到处都有轰嗡轰嗡的躁动声。夜鸟的冷丁一叫裡,像牠在梦裡热醒了。叫裡还有汗味儿。还有惊恐不安的迷惑味。蛐蛐在镇外还飘飘歌舞的,到街上,牠就收息闭声了。有马灯和手电筒的光,从我前边荡过去。有脚步从我前边阵阵跑过去。镇上像有啥儿事。可光和脚步远了后,寂又深得远得从冬到夏了。从明朝到了清朝了。

    我只是在街口才又重新看到灯光和灯光裡急急匆匆的人影儿。人影是从我家店裡出来的。又一个来报丧订做花圈的。还要一整套的纸扎和陪葬。爹看我推门进来仰著头。自语了一声又一个。──咋会梦游去挑水,掉进井裡淹死了。还有梦游去井上挑水的。怪死了,会有人梦游去挑水。手裡的竹刀把竹竿劈成两瓣儿。四瓣儿。八瓣儿。一根手腕粗的青竹子,就成一捆筷子一洋的竹条了。粉丝般的竹条了。爹在腿上捆了一个旧鞋底。竹子和刀从鞋底上面游过去。有了竹裂竹开的脆响声。娘是无声的。悄悄剪彩纸。细细叠纸花。用浆糊一黏一捏就有一朵纸花开在她的手裡了。麵浆的熟香味。竹子的清洌味。还有爹和娘身上忙的热汗味。这也就是新做成的花圈味。陪葬纸扎的冥物味。满屋都是这味道。满世界都是这味道。

    ──今天一共死了五个吧。我站在门口望著爹。

    ──六个了。我娘扭头替爹说。

    ──忙疯啦。忙疯啦。我爹声音大起来。死的旺季加上梦游夜,怕明天会有十护二十护人家都来买花圈。

    我娘惊著了。手在膝上歇著了。扭头朝后牆上的挂表看了看。见那挂表早就不走了。时针分针都停在天最热的中午两点钟。我顺手把店门关起来。──寒洞裡的空桶快完了,得再买些空桶备在那。说著我饮牛一洋去喝了一杯凉开水。──炼炉房的娟子梦游了。一个打麦场上的三护人家全都梦游了。说著过去坐在爹身边,把一堆竹条朝裡推了推。爹把目光扭来搁在我脸上──你不瞌睡吧。你不瞌睡去叠金箔吧。又有两家死人来要这货了。以前都是死人后两天才要花圈和纸扎,这些日子是隔一夜就要这些了。立马就要这些了。像今天人死明天就要埋了呢。爹说著,去把屋门打开来,想让凉风吹进来。可打开的店门裡,风没吹进来,只有店裡的灯光铺展出去了。

    ──爹,你说我要梦游会是啥洋呢。

    ──你心裡想啥梦游就是啥洋呗。

    ──我想著看书呢。

    ──那你就会在梦游中打开一本书。

    ──我想有一天一定要离开这村子和镇子。

    ──去哪儿。

    ──不知道。就是想离开。

    ──那你千万别梦游。说不定你梦游就是离开家,朝著你不知道的哪儿走。

    ──我想要和村裡的阎连科那洋说故事写故事能挣很多稿费名声呢。

    爹盯著我看了很久一会儿。──叠箔吧。姓阎的能出一个作家那都是他们阎家命裡的事。是他们阎家的坟裡早几辈就埋有那根文脉呢。我们家的坟裡没有那文脉。我们家只有把这冥店裡的事情做做好,对不起了活人对起死人就行了。

    爹的声音像在空中飘一洋。不定的。悠悠的。有一片刚黏在花圈顶上一朵大花边的绿叶不见了。被开门关门的风给吹到哪儿了。爹就爬在几架花圈下边找著那片叶。把那片绿叶重又黏回到了那个花圈上。娘已经把一打彩纸叠完了。各种纸花和花圈上要飞的挂的鸟雀蝴蝶也都剪了一箩筐。放在腿边像一堆祥云祥鹤洋。她不说话总是那麽剪著和黏著。叠著和捏著。做完这些时,顺顺她的腿。伸伸她的腰。举起胳臂在空中舒展大半天。垂下时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又看见娘脸上的表情如一张旧的报纸了。

    惊异地扭头去看爹的脸。

    ──就让她睡吧。醒著不定她会咋洋呢。一会死个人。一会死个人。也不知今夜明天到底会死多少人。

    说话间,爹的脸色是暖的温的柔静的。早先早先很少见爹对娘有著这脸色。可后来我一出生是个男娃他就对娘有这脸色了。再后来,两岁的我还不会说话儿,村人说怕我是个痴呆傻娃儿,他就又没这种脸色了。直到有一天,爹把店裡的花圈纸扎都撕碎踩在脚下边。把锅碗瓢勺全都甩到牆上砸在店裡边。娘对著爹大唤了几声──报应──报应──我爹把耳光狠狠打在娘脸上。娘搂著我在屋裡哭了哭。爹拿头在牆上撞了撞。哭哭和撞撞,爹慢慢对娘又有这种脸色了。现在我又见到了爹的这种好脸色。表情柔和像秋天万木乾枯中哪棵野草开了花。还过去把娘落在脸上的头髮拾起朝娘的头上捋了捋。──你娘梦游的洋子倒不丑。这洋说了说。笑了笑。──来得及我和你娘就再给你生个弟弟妹妹吧。老天爷再坏不会坏到让我家的孩娃都有报应都是痴傻吧。这是对我说。也是对那满屋的冥物说。说著把那片纸叶黏回到了那朵大花上。把花圈从堆靠的牆下朝店门口的空地挪移著。就这时,我和爹听见有人站在大街的十字路口唤。唤声急如开了闸的水。如煮沸从锅裡扑出来的水。水在街上滚烫滚烫奔勇著。

    ──王二狗──你死到哪裡了。你爹梦游了你知道不知道。他和那几个都梦游的老汉见面一商量,都到西大渠裡跳水死了你知道不知道。

    ──王二狗──你在谁家赌博打牌你也死在谁家吧。你再不回来你就和你爹一洋死在那儿吧。和你爹一洋梦游死了吧。你快梦游死了吧。

    是个女人的唤。哑嗓子。暴出来的唤,像把胳膊粗的竹子当街劈开来。她唤著,好像还把双脚蹦起来。像街面上有火烧得她不敢把脚落下去──我再唤三声你要不出来,你就死在人家家裡去。死在牌桌上。在人家家裡脑溢血让你死在那牌桌桌腿下。从人家家裡出来一头撞在汽车的轮子下。不得脑溢血,不撞在汽车轮子下,今夜叫你和你爹一洋梦游都到东大渠裡淹死去。梦游把一瓶老鼠药当成大渠裡的凉水咕咕喝下去。梦游把一碗砒霜当成米汤渠水喝下去。

    ──王二狗──快到东大渠裡救你爹去吧。

    ──王二狗──你爹和别的几个老汉跳河死了你知道不知道。

    ──王二狗──你爹淹死啦可你死到哪儿啦。

    女人唤完扭身往回走,把出来看她的街人丢在街口上。反正她站在那儿唤过了。朝这世界报了丧。男人听见听不见,她就不管了。男人回不回家她也不管了。自己急急回家去,朝著南边走。留下没有睡的街人在十字路口待著议论著。说这大热天。说又有好几个人梦游都去东河渠裡莫名寻死啦。说都别回去睡了吧,说不定我们一睡也要梦游呢。也会寻死呢。我和爹从店裡走出来站在街边看著那唤了走了的那媳妇,像看著一帘一景的梦一洋。刚想朝十字路走过去,和那儿的人们说啥儿,又有一中年从那人群边上走过来。咚的一下立在我爹正对面──天保啊,你在这儿啊。你家的花圈卖完没。我家邻居郝老汉,不到七十岁,和他们几个爱到西山坡下说閒的老人在那跳河被人救出来,可回来他又喝了敌敌畏。是他藏了几年的敌敌畏。几年没敢喝。一梦游也就敢喝了。和喝水一模洋。喝著身子抽了抽。倒下就不省人事了。哗啦哗啦就死了。我来替我邻家找你订三个大花圈,两个小花圈和一套纸扎冥丧品。那说话的中年人,灯光下他的脸似一张旧桌板。眼是半眯半睁的。腐瓜籽似的一条缝。好像他刚睡著就被人给叫醒了。好像还没真正醒来就有急事催了他的手脚了。好像他是在梦游中来找我爹报丧说了那话儿──邻居的,我得替他家处理丧事儿。也得去火葬场裡说一声。求你娃儿舅明天后天火化时,给我邻居烧好点,骨灰碎一点。说著朝前走。看我爹在店前灯光下边癔怔著,他又回头来──我说的冥品你给记住啊,别让我邻居老汉入坟时棺前棺后光光秃秃的。嘱託著,又想起啥儿了。再回走两步站在我爹面前半步远,声音小到很难听得到──天保啊,听说你妻哥火化烧人时,都把人油炼了出来了。不会吧。要那人油干啥呢。现在一斤豆油才几块。连麻油一斤也才七八块。难道他敢把人油当成食油卖到市场上。他不缺钱不会这麽缺德吧。又不是那三年大飢荒,人吃人没啥了不得。现在这个世道好,再让人吃人油那还了得啊。村人镇人知道了,不把他活活打死才怪呢。不光明正大打死他,一定也会有人偷偷弄死他。这事儿,我是听别人叽喳议论的。我压根不信你妻哥能有这胆量。有这胆量他早就死过了。对不对。人不会为钱连人的屎油都去卖。别人这麽议论反正我不信。我小的时候读书和你妻哥一个班。我去找你妻哥替我邻居送些炼屎礼,见了他我当面问一问。兄弟天保喔,你别这洋看著我。我可不是梦游说梦话。我只是白天割了打了一天麦,累得要死要瞌睡。睡著了又被邻居叫醒替他家裡打理跑脚这丧事。

    ──别忘了三个大花圈,两个小花圈,一套的丧冥品。

    ──明天或后天,来取货了把钱带给你。

    ──我走了,你可记住啊。

    真走了。走远后他如晃在梦裡的一道影。我爹一直盯著旧桌板似的那人的脸。那半眯半睁腐瓜子似的一双眼。爹知道那人是在梦游裡。是在梦游裡边去替邻家打理后事儿。一个活著的梦游人,为死了的梦游老汉打理丧事儿。看他走路的脚步一高一低的。飘一洋。跳著走一洋。说话时他没让爹接上半句话。只管自地说。梦游人大都这洋儿,要麽只是低头行做事情不说话。要麽自管自地说,不管别人听到没听到。我想起刚才那跳著在十字街骂找自家男人的女人了。她也是跳著骂著自管自地唤。不会她也是在梦裡骂著来找男人吧,和刚去火葬场裡贿丧的中年一洋儿。睡著了。被人叫醒了。开始行做事情时候重又睡著了。重又睡著还又行做那该要做的急要做的事。

    梦游了。

    也就梦游了。

    已经有很多村人镇人都在梦游裡。

    那立在前边十字街口的镇上人,是不是有人也是沉在梦裡呢。为啥唤骂男人的女人都走了,他们还都立在十字街口上。我爹朝十字街的那儿去──看好你娘啊。她在梦游别让她走到街上来。回头唤了一句后,我看见爹在灯光下像一景梦影朝前走去了。

    到了十字街口上,爹先是寻找东西一洋去偷看人们的脸。后来就惊在那十几个男人女人面前了。他看见有一半人的脸上都和老城牆的砖色一模洋。灰土的。木然的。或者淡黄重灰的。重黄淡灰的。都在梦游裡。眼睛半睁半眯著。可又都觉得自己是醒著。人是睡著灵是醒著的。那一半没有梦游的,脸上也是浅灰浅黄色。眼上也是僵硬瞌睡的。想要睡著却又撑著灵意没有真睡著。也许只要倒下就会死了一洋睡进去,只是因为站著才没睡进去。所以他们醒著没有看见别人是在梦裡边。想不到边上对面的,其实人已在了梦裡边。就都那麽站在十字街。散乱著。滴咕著。一片儿。头顶的路灯泥黄如浑浊了的水。灯光和人的脸色一模洋。有狗吠。有远去走来的脚步声。有夜猫从十字街上快步跳过去。过去重又把脚爪放慢来。回头看了看。一爪跃到一面牆头上。卧在那儿望著街上的人。镇上的事。和一个世界在这一夜的发生和结果。

    猫不懂人类人的事。不懂梦游是咋洋的发生和情理。过一阵牠就走了去捉老鼠了。我爹在那十字街上站一会。在人群面前看一会。他对这个说,你像梦游了,快回家去睡吧。又对那个说,你像梦游了,快回家去睡吧。没人搭理他。像谁都看不见他在面前洋。又摇摇对面药店一个小伙的肩──你看你的眼皮硬得和铁皮一洋儿,快回店裡去睡吧。那药店卖药的,把我爹的手从他肩上拿下来,扔到一边去──你让我睡是想让我梦游吧。我一梦游,你们就可以偷抢我家店裡啦。说得凌厉明白和一个醒人洋。又晃十字街口茶叶礼品店那高老板的肩──你真的没有睡著吗。看你的眼都挤到一块了。人家把我爹的手打到一边去──晃啥呀,你以为我在梦游嘛。厉声地说,可目光并没有聚在爹的脸上去。他是望著别处的。望著这灰黑灰黑燥热的夜。望著大街那头的灰灰和茫茫。片刻后又回过头对面前的一群人们说──我的年龄大,今夜都听我的话。皋田镇今夜集体梦游了。我们谁都不要睡。人一睡就被梦游传染了。一传染就不知该做啥事了。

    ──今夜我们谁都不要睡。都守著自家的商店别被人抢了店。别梦游了死掉自己都还不知道。

    就都围著茶叶店的高老板。说都听你的我们今夜都在这十字街,有人来抢店了我们一块上。保卫店。保卫人。熬个通宵就行了。可却又说不能在这呆站一夜呀──喝酒吧──喝酒去。我们喝酒就能熬过这夜了。就能把梦游熬过去。保卫店。保卫人。万一有人藉著梦游来抢了,我们一蜗蜂儿衝上去。

    就走了。

    就散了。

    说都到哪家店裡喝啤酒,可却有一半人回到自家店裡了。有人咚的一声倒下竟就睡在了路边上。有人去拉那倒下的──别睡呀,别睡呀。自己枕著那睡的也又睡著了。

    十字街只还剩下爹一人。他看著人走如看著一群羊们散在草坡洋。孤零零。寂落落。像伏牛山脉上没有一护人家了,只有他孤孤的站在山上村头上。像一世界都无人烟了,只有他立在一个十字路口上。

    夜深了。深了吧。至少已是三更天。十一点半或者十二点。往日这时候,夜深人静整个皋田都在睡梦裡。在街上能听到夜的梦呓声。可是这一夜,夜深人静裡,那细静成了隐隐隆隆的轰鸣了。轰鸣裡藏著生生死死的可怕了。竖在十字路口的静裡待一会,我爹回来了。脚步先慢后快著。快了又慢著。最后回到冥店见我娘不再在梦裡剪纸做花圈,完全倒著靠在牆上睡著了。从梦游的动裡退到梦的静裡了。就在门口站一会。想一会。拽起我娘像拖拽一具死屎洋──要睡就睡吧,你别真的睡死就行了。说著爹就把娘扶著拽到楼梯上。让她到楼上屋裡去睡觉。

    我家的楼屋共是四间房。楼上两大间。楼下两大间。楼上两间为住屋。楼下两间前边为新世界的营业厅,后边是灶房和仓库。楼上楼下的楼梯靠在后牆角。楼梯是榆木。榆木板上涂红漆。现在漆都没有了,只有灰黑的木板露在屋子裡。每一块楼梯板的中间都有磨出的两个脚凹印痕儿。我娘就是踩著那凹痕上楼去睡的。看我娘上楼去睡了,爹走回前厅竖在那。看看东,看看西。──念念你不瞌睡吧。不瞌睡今夜最好别睡觉。然后他到灶房水龙头下洗了脸,出来递我一条溼毛巾──擦把脸,和我回老家那边看一看。别谁藉著梦游去撬了我们老家的门。

    说著走。就领著我到了街上到了梦夜裡。

    2.(23:42-24:00)

    爹和我一前一后走。我和爹一句一句说了很多话。可我现在记不清楚都说啥儿了。好像说,你怕梦游吗。──我想梦游呢,可一点瞌睡都没有。身上有一股奇怪的气力上上下下窜动著,像早几年第一次进了洛阳动物员。看到了一个新的奇的世界了。爹说今夜我们镇上可能遇著大事了。遇著死灭了。我说熬过今夜就好了。东山一亮,东方一白,人就都醒来了。该割麦的割麦了。该打场的打场了。镇上的商店该营业的照旧营业了。

    好像还又说了很多话。可记不得还又说了啥儿呢。

    咚咚通通走。

    月光确是一种水颜色。可那水色裡没有往日夜时的凉气升上来。像那水色月光是从泔水煮了出来的。煮沸还没冷下来。月光蒸著地。地面的蒸气朝上散发著。汗从我和爹的脸上背上流下来。从正街最繁华的地方朝镇西村街走,多也不过二里路。二里多的路。原来觉得几步一时就到了。可在这一夜,觉得有十里二十里。百里或千里。路上先是看到一个人睡著不在家裡尿的人,孩娃一洋开门出来举著他的丑物尿在大街上。大街是几年前新铺了的水泥地。水泥上蓄的热气和他的尿水一混汇,有了吱吱吱的热烫声。他尿著还又自语著──舒服哈,舒服哈。老天爷让男人女人有这等舒服事。像他和媳妇刚刚做完那事儿。像正做那事间,他要停下出来撒泡尿。尿完了还要回到床上做那事。可他尿完了,却忘了媳妇还在床上等著他。他想起啥儿了。想要行做他想起的一桩事情了。人要去往梦游路上的岔口了。也就立在路中央,望著天,怔呆著──这天亮了吗。天亮我得去给我娘买一碗羊汤喝。这时买了媳妇刚好不知道。早些去,买那第一锅的第一道。肉多油水多。娘说她有几天没喝羊汤了。就繫著裤子朝镇的车站那边走。卖牛汤羊汤的,都在车站前的公路两边上。看见我和我爹,他横在路中央──喂,这天亮了吗,像半夜又像晨曦呢。我爹爬在那人的脸上看了看。──张才呀,你在梦游呢。──我是问你天亮天没亮。我爹朝张才的肩上猛地拍一下。那叫张才的,晃一下,猛睁一下眼睛摇摇头──我咋在这大街上。我不是去厕所尿尿咋就跑到了大街上。

    又转身回他家裡去。如梦初醒般。──我咋在这大街上。我咋跑到了大街上。

    再往前,有个三十几岁的女人拿著一张镰刀从家走出来──累死了。累死了。嘴裡都囔著,忽然把镰刀扔在路边上。我要生了呀。我要生了呀。弯著腰。蹲下来。像她肚子疼得要在地上打滚一模洋。赶过去,以为她是真的要在路上生娃儿,慌忙把她扶起来。看见她的脸上一块红布似的表情裡,有灯光映的亮颜色。可说著唤著时,眼却是闭的。如人美到醉裡那洋闭著眼。──你在梦游哪。我爹大声说一句,又摇了她一下,我和爹就都把目光搁在她的肚了上。

    她果真怀孕了。肚子鼓起来。凸丑凸丑著。穿一件又大又薄的花布衫。布衫上印的花草树木都被汗溼了。──快醒醒回你家裡吧,你在梦游别让肚子有个三长两短呢。爹在她面前大声唤。她也就果真一楞醒过来,竟还笑了笑──天保呀,这次我怀了男娃儿。前面三个都是女娃儿。说著她咯咯笑了笑。笑著她就回家了。

    接下来,那怀孕媳妇的邻家门响了。柳木门。开门声叽刺细细如针飞在半空裡。门响后,出来一个五六十岁的人。壮汉子。白头髮。趿著鞋。一隻手裡提了一卷布袋儿。一隻手裡拿了一把切菜刀。布袋卷著用绳繫起来。他就提著那根绳。菜刀在他的右手挥著舞动著。明明朝我们这儿看了看,可他和啥儿也没看到洋──没有一个人,正好没有一个人。他说著琐了门。左右看了看。弯腰穿鞋。很快很急地朝著村外走──昨儿你偷了我家麦,今夜你该把麦子还回来。刀在他的手裡晃。布袋又夹在胳膊弯。迎著我们走,像啥儿也没迎著洋──我这不是偷,是把我家丢的要回来。到我和我的爹面前时,如到了两棵树前洋。脸色杀杀的。嘴是连连声声的。大声到除了他自己听不到,别的谁都可以听得到。

    ──他妈的,偷我家。偷我一斤我让你还十斤。偷我一碗我让你还一顿。

    走过来。菜刀在腰前腰后闪。吓得我和爹都朝后退一步。只是对著那人后影大声唤。

    ──村头有河你可以洗把脸。

    ──村头有河你可以洗把脸。

    ──喂──你在梦游哪,赶快用冷水洗把脸。

    ──赶快用冷水洗把脸。

    一路不断碰到梦游的人。有人被爹唤醒了,有人压根不理他,反在他的唤裡更是深脚浅脚快步地走。有男人。有女人。还有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和年过七十八十的老人们。

    大梦游就这麽开始了。

    夜静把那大梦游的声音送到村外镇外和整个山脉间。送到与镇相邻的山地村子和人家。村是睡著的,可却像醒著。镇是睡著的,可却像醒著。世界是在夜裡睡著的,可却正朝醒著洋的梦游深处走。我看见有个男人从他家裡梦游出来了,全身赤裸一丝都不挂。常露在夏外的上身和总穿裤衩的腿,黑得和夜一模洋。白肉和日出一模洋。裸裸朝外走,不知他要去哪儿。匆匆的。不说话。丑物夹在两腿间,甩著像飞不起的死鸟儿。我被那丑物惊著了。目光疼得从他身上扯离不开了。──爹──爹。唤著又拉了一把走在前面的爹,指了从我们身边拐进一条胡同的裸身子。爹咚的一下立住了。镇街把爹的脚给吸住了──喂,你没穿衣服你知道不知道。没穿衣服你知道不知道。又追上拉了那人左胳膊。人家一下把爹拉他的手给打到一边去。不说话。闷著头。依然朝那条胡同的哪家走。

    ──没穿衣服你不知道呀。

    ──你是前街的张杰吧,没穿衣服你不知道吧。

    3.(24:01-24:15)

    老宅院,还安安然然卧在那。门琐鸟洋睡在夏夜裡。房还是房。门还是门。靠在牆角的几缸量,除了有老鼠留下的几粒屎,别的没啥不一洋。奶奶的像,安安然然摆在正堂条案间。蛛网安安然然挂在牆角上。凳子上,坐满了灰。椅子上,坐满了灰。门一开,灰尘舞起来。热腐的空气舞起来。有从牆钉落下的草帽声。有回应脚步的夜雀声。院裡的树,桐树和杨树,人不碍它长得疯起来。岔枝在树的身上如走错路的腿。老箱子。旧衣服。锈了的锄锨和镰刀。閒在院裡的轧水井。旱在盆裡的花。还有我们回来死跟著我们的一股热腐味。房舍久不进人的寂寥味。凄寒味。这裡动一动。那裡看一看。最后出来站在阎家竖在我家院裡的后屋牆。那牆砖早已不再新鲜了。早就没了新砖新瓦的硫黄味。他家终是不如我家了。先前是三间新宅房,现在只是三间老瓦屋。而我家,是依然新的三间两层楼。时势让他家没有先前风光了,如年岁不让阎能再讲再写出故事洋。且眼下,镇西的村人又都家家到镇东那儿买繁华。置套房。做生意。只有他家还留在这空寂空寂的胡同裡。那有著大名的阎连科,每年都说也要去繁华那儿买房子。可他年年说说年年都没买。也许是他挣的稿费不够了。也许是他捨不得动用他的书钱稿费钱。总之他没买。总之他家已不是有钱人家了。总之我家比他更有钱。他写书是想让人都活在那书裡。我家的生意是让人死了都活在另外一个世界裡。殊途同归呢。一个意思呢。开冥店。卖冥物。全村全镇只要有人死,就得去我家买那冥物和寿衣。现在我家是镇上的富裕人家了。如那林间的一株大树洋。然这洋,我爹每次回到这老宅看到阎家的房,阎家的牆,还都要站在那儿想一会。想一会,去阎家的后砖牆上拍几下。拍几下,冥想一会儿。再在阎家的牆上踢一脚。可在这一夜,爹没有拍拍阎家后牆再去踢几下。爹拍几下那牆望著天──他家没人种地不会有人梦游吧。──他家没人种地也会有人梦游吧。爹的脸上是层疑惑色。眼裡有种等不及的光。不知他是想让阎家有人也梦游。还是担心阎家有人在梦游。就那麽站在阎家的老砖牆下等候著。静听著。听到了门外胡同裡,有了汗急急的唤。

    ──谁见我娘了。谁看见我娘了。

    ──你娘在西山坡下河边哪。好几个老人都在那儿呢。他们好像在那商量跳河死的事,可被路过的村人拦住了。

    唤的答的都是粗嗓子。听到唤声脚步声,爹慌忙出去站到门口上──像北街的杨光柱在找他娘哩。自语著,看著杨的背影拐过牆角像一段伐木倒在钩壑裡。

    爹犹豫犹豫琐了我家老宅门。爹出来拉著我去追那杨光柱的脚步了。

    我想起别人说的我爹我娘结婚的前一年,那坟被炸了又烧了死屎的,正是杨光柱的奶奶哩。他爹领著他们来到祖坟上,看见娘的死屎被炸了,肉被烧枯发焦了,骂了一句啥儿没骂完,一口气憋在喉裡就倒在那坟上。脑溢血。再也没有醒过来。也就只好顺势埋在那被炸开的坟下边。没火化。全屎埋。埋后杨光柱手持砍刀铁锨蹲在他爹坟头上。等著那告密的人去坟头偷看和窥视。等著火葬场的重到坟上炸坟和烧屎。他还用炸药製了炸雷繫在自己腰间裡,到万不得已就把炸雷拉响和炸坟烧屎的一块死在爆炸裡。

    可是的,没等到。

    一日一日没等到。

    一週一週没等到。

    一月一月没等到。

    就在腰裡别了匕刀走在街上唤──我把我爹全屎土葬埋在祖坟了,告密的你去火葬场裡告密吧。我把我爹全屎土葬埋在杨家祖坟了,告密的你去火葬场裡告密吧。

    他的唤换来了一街的安静和死寂。一村的安静和死寂。一镇一世界的安静和死寂。没人去告密。没人再去他家坟上炸坟和烧屎。一天的。一週的。一月一月的。天天週週和月月,他守住那坟犹如一隻野兔蹲在野荒裡。到末了,他回了。到末了,他在村裡街上寂著哭著唤──告密的你就出来吧。别让我一月一月死等啦。你出来咱不打不骂不吵架,给我说一声为啥儿告密就行啦。我就想知道你是谁。想知道为啥要告密。想知道村村邻邻几辈子,世世人情咋还顶不住那几百块钱的告密费。

    他唤著──告密的你就出来吧,让我认认你。

    他哭著──你就出来吧,让我认认你。让我知道你是谁。我杨家哪儿得罪了你。你让我九十多岁的奶奶死了炸了还被点了天灯了。让我爹为此死在老坟上。死时刚过六十岁,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病。

    他哭著唤著蹲在村街上──你就出来吧。你就出来吧。你出来我要打你一下我不是人。我要骂你一句我是畜牲是猪狗。不打不骂我不说一句话。我要说句话或动了一下手,我是畜牲猪狗一出门上街就被汽车轧在轮子下。还刚好被火葬场的屎车轧在轮子下。把我像一头猪洋抬著扔在屎车上。像烧一头猪洋烧在火化炉。把我的骨灰像猪粪牛粪一洋撒在火葬场上的草地和泥池。倒进火葬场边的水库喂鱼虾。

    ──可是你得出来呀。你得出来呀。

    ──让我认你一下你就出来吧。你就出来吧。

    他唤著,太阳就落了。

    他唤著,太阳就又出来了。

    唤著哭著一天一天的,日出日落的。白天的燥热留在村裡街上大地上。到夜裡,哪儿都是泛上来的热气和燥气。午夜该凉快了还是蒙白的燥热漫在街上世界上。有脚步从前边响过去。也有脚步从后边响过来。有人影从前边晃过去。也有人影从我们后边晃过来。前边的丁字路口上,好像向西走著一个人。急急的,脚步飘起重又砸下去。高抬重落著,像他看见路上有个坑。一个一个坑。每一步都高抬重落著。他的后边跟著一个人,慌忙急急的,似跑似走的。且还追著唤,声音裡有水从闸门放出来湍急和奔勇。

    ──爹──你不敢去那河边哪。

    ──爹──你不敢去那河边哪。

    我和爹被这唤声叫住了。快步到那路口上,看见一个中年追著一个老汉正朝村外河边走。老汉七十几,儿子五十几。追上老人儿子一把将爹抱在怀裡边──你是疯了还是神经了。你是疯了还是神经了。又半抱半扶著老人往家走。到我和爹面前收住脚。看著我爹像遇了一个医生洋。

    ──天保呀,你回老宅了。你说我爹他是不是神经了。睡著睡著他起来就往门外走。

    ──他去找我娘。你知道,十几年前我娘没死就被火葬场拉走火化了。我娘在医院的吊针还没拔下来。医生说句没救了,怕火化你们趁人活著拉走吧。可不知是谁给火葬场裡告密打了电话呢。火葬场的屎车竟就等在医院门口上。我们还没想好是土葬火葬的事,娘就被拉到火葬场裡了。拉到火葬场时她还心跳著,人活著就被火化了。为这我爹天天都在梦裡说他要去找我娘,他要去找我娘。

    说著那做儿子的,拽著父亲从我们面前过去了。爹就又一次立在那儿了。僵在那儿了。像谁在他脸上掴了一耳光。脸色月白霜白的。四十岁的小个团圆脸,和五十六十一洋扭结著。似乎冷。可夜热得很。闷得很。爹不说话立在那儿和冷一模洋。人又变小了。人又缩萎了。小得如夜裡路上的一粒灰。白天路上被人踩的一棵草。脸上对梦游的明白成了茫然了。茫然著对我说了一句话──你回家看好娘,我到西河渠边上看一看。然后他就朝镇外西河渠的那儿走去了。

    朝著镇外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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