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并没有出现。
老苏老婆把101室的门锁打开的瞬间,顾浩和她齐齐地挤了进去,丝毫没有顾及身体挨在一起的尴尬。然而,客厅内空无一人。老苏老婆又冲进卧室,再出来时,脸色变为暗灰,眼角和嘴角都垂了下来。
她把征询的目光投向顾浩。顾浩只是摊开手,摇了摇头。
「我昨天去的时候,她的校服和书包都在。现在看起来……」
老苏老婆慢慢地挪到沙发旁边,坐下去,捂住脸大哭起来。
顾浩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转身走了出去。
他先是看了看102室紧锁的门,随即走出单元楼,绕着楼体转了一圈,连楼后的花坛也没放过。
一无所获。
顾浩又走向楼前的水泥板搭制的凉亭,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卸下肩上的背包,把水杯、面包依次拿出,赌气般重重地拍在桌面上。然后,他点燃一支香烟,岔开双腿,一只手扶在膝盖上,双眼在面前的马路上来回巡视着。
等。死等。就像以前当保卫干部的时候,等来那些背着麻袋的小偷。我他妈不信就等不来你这个臭丫头!
顾浩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他的脚下很快就出现好几个长长短短的烟蒂。然而,那恼怒的情绪却丝毫不见减轻。他发现自己一直在小声咒骂着,却不知道把怒火向谁发泄。
苏家人?马娜?苏琳?还是那个未曾谋面的同居者?
足足吸光小半包烟之后,顾浩不得不承认,他最痛恨的其实是自己。
这世间所有的愤怒,多数都来源于自己的无能。
他低估了这件事情的复杂性,更懊悔昨天没有在那个雨水调蓄池里一直等候下去。否则,此时此刻,他也许正在和吃饱睡足的苏琳平静地探讨未来的生活,而不是明知无望却还在这里期盼着那个孩子能回家。
是的。顾浩并没有指望苏琳能出现在这条路上。她应该早就摸清了走出雨水管网的路径。如果她肯回家,后面的事情就都不会发生了。但是,顾浩除了坐在凉亭里等,实在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而且,他突然发现,在这个孩子身上有太多的谜团无法解开。以至于他开始怀疑自己把苏琳当作一个柔弱无力的小女孩是否合适。事情比他想象的要复杂,苏琳亦是。他搞不清她的想法——这让顾浩意识到,找到她,也许只是一个开始。
第四中学的礼堂已经恢复了空旷。在靠近舞台的几排座椅上,演员们稀稀落落地坐着,大气都不敢出,看着站在过道上的董校长、周老师、马娜和姜玉淑母女。
董校长正在大发脾气,双手胡乱挥舞着:「我问你,为什么要放她走?为什么要违抗我的命令?你回答我!」
姜庭笔直地站着,身上还穿着那件红色的长裙。她始终看着舞台的方向,脸上还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似乎完全没听到校长的问话。
姜玉淑却是一脸惶恐。她伸手拉拉女儿的衣袖:「庭庭,校长问你话呢——你快回答啊。」
姜庭缓缓地转向母亲,依旧是那副如梦似幻般的表情:「妈,是她。」
姜玉淑愣了一下,随即就瞪圆了眼睛:「真的吗,你看到她了?」
「嗯。」姜庭点点头,「我知道她要干什么。然后……」
越发灿烂的笑容出现在她的脸上:「然后,我帮助了她。」
姜玉淑看着女儿,突然,一把将姜庭揽进怀里,抬手抚摸着她的头发。
「妈,我好累啊。」姜庭把头埋在母亲的胸前,细声细气地说道,「我想回家。」
「嗯。咱们回家。」
姜玉淑把女儿的身体扶正,又拍拍她的脸,拉起她的手,转身向礼堂外走去。
母女的对话让董校长听得一头雾水。眼看着她们要走,董校长结巴了半天,挤出几个字:「这就完了?你们这是什么态度?」
姜玉淑转过身:「校长,实在对不起,改天我亲自来跟您解释。」
马娜忽然尖叫一声:「你不许走!我告诉你,这事没完!」
姜玉淑把视线投向马娜,盯着她看了几秒钟,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就是马娜吧?你给我听清楚,如果你再敢找姜庭的麻烦,我绝不会放过你!」
说罢,她就拉起姜庭,大步向出口走去。
杨乐看着姜庭的背影,笑了笑:「校长,没事的话,我们也可以走了吧?」
心烦意乱的董校长挥挥手:「走吧,走吧。」随即,他又补充了一句,「你们不许讨论这件事啊,跟其他同学也不许讨论!」
演员们纷纷离座,向后台走去。一直默不作声的周老师也开口了:「校长,那我……」
「周老师,这到底是怎么搞的?」董校长终于找到了靶子,「你是这个英语剧的总负责人,闹出这么大的乱子,你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据我所知,」周老师想了想,向马娜努努嘴,「这应该是马娜和那个女生之间的私人恩怨。」
「放屁!你把责任往我身上推?」马娜的眉毛竖起来,蓬松的栗色卷发似乎要爆炸一般,「人他妈都是你选的!一个抢了我的裙子,一个是帮凶!」
董校长厉声喝道:「马娜!你怎么跟老师说话呢?」
「本来就是!」马娜丝毫没有收敛,「他算个男人吗?窝囊废!出事了只会把黑锅甩给学生!」
周老师表情淡然,只是皱着眉头看着马娜,摇了摇头:「看来,你没有从上次的事情中吸取到任何教训。」他转向董校长,「校长,我回去把录像带拷贝一份给您,详情容我慢慢跟您汇报吧。」随即,他从架子上取下摄像机,慢慢走向后台。
礼堂里只剩下董校长和马娜、宋爽、赵玲玲。董校长叉起腰,喘了一会儿粗气,又看了看马娜。
「你这个丫头,真是无法无天了。」他指指抱着肩膀、斜着眼睛的马娜,「你别以为你爸爸和我是朋友,你就可以为所欲为。」
马娜翻了个白眼:「反正错不在我。但是,搞砸了我的演出,必须得有人受到处罚。」
「你当你是谁啊?还『必须得有人受到处罚』?」董校长挥挥手,「得了,我也不跟你废话了。让你爸赶紧给你办出国,我们学校容不下你这尊大神!」
马娜一扭身,向后台走去。
排练厅里只剩下几个正在换衣服的学生,都在谈论着演出时发生的事情。看到马娜三人进来,都不约而同地闭上嘴,没有理会她们。马娜扫视一圈,除了他们,还有周老师在柜子前面摆弄着摄像机。杨乐已经不见踪影。
马娜的心情更加恶劣。她快步走向女更衣室,一脚把门踹开,回身向宋爽和赵玲玲吼道:「在这儿等我!」
宋爽和赵玲玲面面相觑,吐了吐舌头,乖乖地守在女更衣室门前。
马娜粗手重脚地脱掉身上的鱼尾裙,狠狠地摔在地上。随即,她就看到墙角那套蓝白相间的校服。不用想,这肯定是那个垃圾留下来的。马娜顿时怒火中烧。她冲过去,一边大骂,一边在校服上狠狠地踩踏着,仿佛里面真裹着一具鲜活的肉体。
发泄够了,她拿起自己的衣服一一穿好,又拿起挎包把散落在桌子上的化妆品都收进去。
突然,她的表情变得疑惑。紧接着,她从挎包里拿出一张折好的纸条,打开来。
纸条似乎是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边缘还带着些许毛刺,上面写着一行钢笔字。
今晚七点,我在校门口等你。关于上次那件事,我想跟你详细聊聊。杨乐。
马娜把纸条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最后,她把纸条折好,放回挎包里,刚才不快的心情已经消除了大半。
性别男,籍贯不详。年龄在35~40岁之间,身高180厘米左右,体重70公斤上下。存在一定的智力残疾,吐字不清,交流能力有限。以捡拾垃圾变卖为生,常年身着绿色军大衣,挎帆布背包。活动区域集中在本市宽平区。
模拟画像中是一张沟壑丛生的脸,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眼神呆滞,在毫无智慧光芒的双目中,更多的是长期艰辛生活带来的麻木与冷漠。
王宪江快步走向立交桥下的一个由编织布搭成的窝棚,一个头发脏乱,正蹲在窝棚外啃黄瓜的流浪汉紧张地站起来,怔怔地看着他。
王宪江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叫什么?」
流浪汉结巴了一下:「张……张德礼。」
「哪里人?」
「河南的,河南修武的。」
吐字清晰。思维正常。
王宪江上下打量着他。流浪汉越加恐慌,慢慢地向后退着:「政府,这里是不让住了吗?我这就收拾东西……」
「没事,你就在这儿待着吧。」王宪江拿出模拟画像,「见过这个人吗?也是你们的同行。」
流浪汉凑过去看了几眼,摇摇头:「没什么印象。」
王宪江转过头,看看十几米开外的邰伟。他正在询问靠在桥墩下晒太阳的另外几个人。从他们的表现来看,邰伟同样一无所获。
王宪江暗自骂了一句,向吉普车走去。拉开车门,坐上副驾驶座,他发现邰伟还站在原地,视线在那些懒洋洋的人身上打转。王宪江不耐烦了,用力拍拍车门。邰伟闻声望过来。王宪江冲他挥挥手:「快点,上车!」
邰伟慢吞吞地走到吉普车旁,脸上依旧是若有所思的表情。
「去小民屯那边的垃圾场吧。」王宪江打开地图,「听说这些捡破烂的大多会集中到那里,也许会有线索。」
邰伟没有吭声,手扶着方向盘出神。
王宪江有些火了:「你他妈发什么呆呢?」
「不是,师父。」邰伟回过神来,眉头紧锁,似乎在拼命回忆什么事情,「我怎么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呢?」
「正常。」王宪江示意他开车,「这样的人遍地都是。老杜那边有消息吗?」
「目前做检测的都是B区的人,还没有一个对得上的。」邰伟叹了口气,「要让老杜再催催吗?」
「不用。这玩意就是看运气。」王宪江脸上看不出失望的表情,「我有一种预感,咱们离他不远了。」
「嗯。」邰伟点点头,「那么多人送检,运气好的话,第一个就是他;运气不好,最后一个才是他。」
「没错。」王宪江抿抿嘴,「这两天就能见分晓。」
话音未落,他腰间的BP机就响起来。王宪江拿出BP机,扫了一眼。
「靠边停车,局里的电话。」王宪江向路边指了指,「闹心,什么时候能给咱们配个大哥大呢?」
邰伟照做,把吉普车停在了路边,看着王宪江跳下车,向一个公共电话亭小跑过去。
几分钟后,王宪江慢慢地踱回来。这一次,换他一脸沉思。
「什么情况?」邰伟看他面色不好,还没等他坐稳就开口问道,「有新线索?」
「宽平分局联系了局里。」王宪江目视前方,表情凝重,「那个流浪汉在辖区里经常出现。包子铺、小卖店的人都见过他。不过,最近他很少露面。有个废品收购站的老板反映,前几天他带着一堆破烂来卖,头破血流的,好像跟人打了架。而且……」
「而且什么?」
「你猜这家伙的收入除了购买食物之外,在小卖店里最大的开销是什么?」
「您就别卖关子了行吗?」
「是蜡烛。」
「蜡烛?」邰伟挑起眉毛,「他要那么多蜡烛干什么?」
「这说明他住的地方一点光亮都没有。」王宪江的嘴角露出一丝神秘莫测的微笑,「你想到什么了?」
邰伟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他就住在下水道里?」
她没见过真正的大海。小时候,父母曾带着她和弟弟去过本市的北湖公园。那片人工湖就是她见过的最辽阔的水域。她常常会想象那一望无际的蔚蓝海水和汹涌澎湃的巨浪,以及从海平面上喷薄而出的红日。
涨潮时,它扑向陆地,势不可挡;落潮时,它席卷而去,留下空荡荡的沙滩和无数秘密。
她想,如果她的心是一片海的话,此刻,大概就是落潮时分。
从礼堂里冲出来之后,她径直跑向运动场,在水泥台阶下拿出书包,从台阶顶端跃出围墙,一路狂奔。
她知道很多人都在好奇地看着这个穿着洁白长裙、背着书包的女孩,猜测她为何如此欢快地飞跑着。
是啊,她也很想停下来,告诉他们自己有多快乐。是因为此刻暖洋洋的天气;因为体内躁动不安的生机;因为那久未体验过的畅快。
她清楚地知道,追赶者们已经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但是,她不想停下来。如果可以,她愿意一直这样跑下去。
她能感觉到小腿上紧绷的肌肉、白球鞋踩在柏油路上的回弹、心脏在胸腔里猛烈的跳动、风在脸上掠过的清爽……
这一切,都让她好快乐。
跑啊,跑啊。
直至跑到市中心的胜利公园,她终于没有力气了。挤在熙熙攘攘的游客中,她勉强挪到一片假山后的凉亭里,一屁股坐在石凳上,像一条濒死的鱼一般大口喘息着。
凉意从下半身迅速传至躯干和手臂上,满身的热汗很快就变凉。随着体温的急剧降低,她感觉到胸中的那一团火也渐渐坍缩,最后,完全熄灭了。
她呆呆地坐着。体力严重透支的结果清晰地反映在她的身体上。她甚至连手指都不想动一下,只是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一动不动,似乎脑子里也一片空白。
这一坐,就是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公园里喧嚣的人声渐渐消失。仅存的游客也是脚步匆匆,没有人注意到凉亭里那个宛若木雕泥塑般的女孩。
直至夜色完全将假山和凉亭笼罩,她才转转眼珠,勉强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她知道,那持续了整整几个小时的狂热与兴奋已经完全消失。即使现在回忆起马娜因恼怒而扭曲的五官,也不会让她的心情有一丝波澜。更多的,是深深的失落与茫然。原来报复的快感只能让她快乐这么一小会儿——这让她非常不甘。
然而,更为急切的问题摆在眼前:下一步,她该怎么办?
其实,在「房间」里的时候,她对文森特说了谎。她并不打算回去跟他会合,然后一起离开。她不属于这个城市,不属于这条雨水管网,更不属于文森特。既然想要和过去一刀两断,那么,必须要斩得干脆利落,不留一丝牵绊。否则,她永远不可能和曾经的自己说再见。就像她毫不犹豫地抛弃掉那套蓝白相间的校服一样——从今天开始,她不再是苏琳,身上的这条白裙子可以作证。
「离开」是两个字、一个词语或者一个动作、一种姿态,同时意味着不可预测的未来。虽然听上去令人好奇,但是也蕴藏着各种未知的风险。比方说,在这会儿只穿着一件白纱裙实在是不合适——夜晚带来的凉意已经让她开始瑟瑟发抖。
她站了起来,步履蹒跚地向公园外走去。虽然前途未卜,但是她首先要去的是可以让她离开的地方。
半小时后,她步行至本市的火车站。虽然是傍晚时分,车站里依旧热闹非凡。她没出过远门,更没坐过火车。在站前广场蒙头转向地游荡了一会儿,她抬脚走向标示着「售票厅」的那栋二层小楼。
售票厅里同样挤着满满当当的旅客。同时,叫卖各种食物的小贩在购票的队伍里来回穿梭。她立刻闻到了烤香肠、煮玉米以及泡面的诱人香气。空荡的肚子马上发出抗议。她才想起来,从昨晚到现在自己还粒米未进,连口水也不曾喝过。被执念和兴奋暂时压制的饥渴此刻席卷而来,她摸摸书包里的冷包子,又看看购票窗口前长长的队伍,决定先填饱肚子再说。
她在售票厅里四处张望一番,走向开水间。
开水间在厕所外面,除了一个热水炉和一个大垃圾桶之外再无别物。她把装着冷包子的塑料袋放在热水炉上。随即,她轻车熟路地走向大垃圾桶,在里面翻翻找找。很快,一个空易拉罐出现在眼前。她刚要伸手去拿,却被另一只手抢了先。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转身看去,发现身边多了一个穿着草绿色破旧呢子外套、头戴棉帽、拎着一个大编织袋的中年男子。
她的脑子里轰的一下,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个有着脏乱长发和黝黑面孔的男人。后者同样打量着她,满脸都是狐疑的神色,似乎很难相信这个干干净净的女高中生会是自己的同行。
「你……」他犹犹豫豫地把空易拉罐递到她面前,「你要这个吗?」
「不。」她把几乎冲到嘴边的「文森特」三个字咽回去,「我不要。」
他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把空易拉罐扔进编织袋里,在清脆的撞击声中,扬长而去。
她在热水炉旁边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舔舔干裂的嘴唇,还是鼓起勇气,把头探向垃圾桶。十几秒钟后,她拿出一个被捏扁的一次性纸杯,舒展开,在自来水龙头下反复冲洗一番,接了半杯冷水。
兑上热水炉中的开水后,她把一杯温水一饮而尽,又把杯子接满,拿起包子,走向售票窗口前长长的队伍。
一边随着队伍向前缓慢移动,她一边咬着包子,一边小口抿着热水。包子被嘴里的热水短暂加热后,虽然不那么硬邦邦的,但是依旧又冷又腻。饥饿难忍的她不能挑剔这些,囫囵吞下,然后用热水来缓解胃部的不适感。
那个酷似文森特的流浪汉在售票厅里走来走去,不时捡起一个被踩扁的烟头,边抽边盯着旅客们手里的塑料水瓶。她的视线始终在他身上,心里默念着那个名字。
他会不会煮好了挂面,焦急地等着她回来?
要过多久,他才会接受她已经完全消失这件事?
他会不会想她,他会怎么想她?
恼怒?记恨?还是失望?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几乎要动摇了。
为什么要离开呢?
为什么要伤害文森特呢?
还会遇到这样全心全意对待她的人吗?
她低着头,看着脚上那双依旧白得耀眼的球鞋,紧紧地咬着嘴唇。
这时,排在前面的人离开了购票窗口。售票员坐在玻璃窗后面,一脸疲惫地看着她。
「去哪儿?」
她一怔,随即脱口而出:「大连。」
这是她想去看大海的地方。
售票员查看一番:「今天没票了,明天的可以吗?」
她立刻松了一口气:「可以。」
她全部的现金只够买一张最便宜的硬座车票。当她把那张小小的车票拿到手里的时候,立刻小心地放进书包,转身向售票厅外走去。
她相信这是天意,相信这是老天爷给她的一个机会。
她和他不期而遇。但是,她可以跟他好好地告别。
也许是因为归心似箭,或者目标明确,归途也显得没有那么漫长。她很快就走到那条熟悉的街路上,掀开下水井盖,迅速沉入地底世界中。
令人不适,却让她感到亲切的气味扑面而来。她用手扶着铁梯,在黑暗中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她再次提醒自己,只是来告别而已,不要多想。
书包里还有文森特给她准备的蜡烛和打火机。她没想到会再次用上它们,接过来的时候只是为了让他相信那原本并不存在的「一会儿见」。
不过,举起蜡烛的那个瞬间还是让她感到了一丝仪式感。她突然意识到,像这样在雨水管网里独自秉烛夜行,大概是最后一次了。也许,她应该牢牢记住眼前的这一切——这个让她尽失所有,又重新开始的地方。
她不知道能否再见到文森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忘记。
穿过支管道,她很快就来到主管道里。离「房间」越近,她的心跳得越厉害。她迫不及待要见到他,却不得不面对着势必要让他失望的结局。该怎么让他平静接受自己一定要离开的这个现实呢?或者,该怎么安慰他,以至于让他不那么难受?正想着,她转过一个弯,突然看到前方有微弱的烛火。她在心里欢叫一声。那个背影实在是太熟悉了。然而,她立刻停下了脚步,同时瞪大了双眼。
他肩膀上扛着的是什么?
即使光线昏暗,她仍能分辨出那垂下的双手和一头长发。
越来越大的疑问和恐惧出现在她的脑海中——文森特在干吗?他为什么扛着一个似乎昏迷不醒的女人?
她吹熄蜡烛,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后。
几分钟过去,「房间」已经出现在不远处。打开的圆形铁门内照射出一缕白光,远比烛光要明亮得多。她的心中更加疑惑,难道还有别人在「房间」里?
文森特走到铁门旁边,钻了进去。她小心地扶着管道壁,一步步挪过去,刚要迈进铁门,突然听到重物坠地的扑通声。随即,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没有人看见你吧?」
她立刻退了出来,蹲伏在铁门旁边。同时,她的心里一惊,这个声音……
文森特嘟哝了一句,似乎在说「没有」。
「那就开始吧。」那个男人说道,「先把她的衣服脱了,然后像以前一样,你想怎么玩都行。铁丝什么的还有吧?这次不要太快把她弄死,让她多遭会儿罪。」
她用手捂住嘴巴,把惊呼憋在喉咙里。随即,她偷偷地探出头去,向「房间」里窥视着。
铁门与「房间」中间的管道遮挡了她的大部分视野。她看到刺眼的白光,一个男人的身影在光晕中若隐若现。文森特背对着她,低着头,似乎在看着地上的女人。
男人开始不耐烦了:「你愣着干什么啊?快点!相机电量不多了!」
文森特还在犹豫。随即,他抬起头,轻轻地摇了摇。
「不。不行。」
「不行?怎么不行?」这格外清晰的回答让男人听上去很诧异,「以前行,现在不行?」
文森特嗫嚅了半天,口音又恢复成含混不清。
「什么蓝?」男人提高了声音,「小蓝?小蓝是谁?」
文森特一边摇头,一边向后退,嘴里断断续续地嘟囔着。
「你要走?我不是跟你说过让你走吗?」男人似乎恼怒起来,「钱我也给你了。你必须把这件事办完再走!」
文森特看上去有些惧怕,却仍旧一点点向台阶挪去。刚刚迈上一步,她就看到他忽然挥起手臂,几乎是同时,酒瓶碎裂的声音就在「房间」里响起来。
男人已经怒不可遏,捡起手边的东西向文森特砸过去。
「我他妈让你玩女人,让你有钱花。你他妈说走就走?」
文森特一边狼狈不堪地抵挡着,一边倒退着踏上台阶,含混的声音既像是道歉,又像是哀求。
她只感到全身发冷,转身从铁门旁边跑开。距此不远就是一条支管道。她踮起脚尖,手扶着管道壁,疾奔出十几米后,摸到了管道口。
她没有犹豫,纵身爬了进去。弯着腰潜行几米后,她转过身,蹲在地上,看着主管道的方向。
很快,文森特的脚步声传了过来。尽管周围一片漆黑,却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动作。她听到他快步走过自己藏身的支管道,渐渐远去。
她想了想,刚刚直起身子,就听见男人的吼声:「你他妈给我回来!」
她被吓了一跳,急忙又蹲伏下去。紧接着,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在主管道里响起。支管道口出现一道光柱,越来越亮。
她屏住呼吸,把身子压得更低。几秒钟后,摇曳的光柱在管道口一闪而过——那个男人拿着手电筒从她眼前跑过,似乎去追赶文森特了。
直至脚步声消失,她才战战兢兢地起身,慢慢走了出去。回到主管道里,她看看「房间」的方向——那里已经是一片漆黑。
她又向另一侧望去,犹豫了一下,从书包里拿出打火机和蜡烛。
她要去找文森特,她要当面问个清楚。
夜幕降临。隔一周才有的双休日让人们有了更多休养生息的时间。随着周末的结束,大多数人都要面对即将开始的连续六天的劳作。这个夜晚成了重新打起精神之前的缓冲地带。因此,街上行人稀少。这让邰伟驾驶的吉普车畅行无阻。
他和王宪江已经在这个区域来回转了几圈。那个作案嫌疑陡然提升的流浪汉还是不见踪影。王宪江开始渐渐失去耐心。那即将破案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邰伟却显得疑虑重重,始终默不作声。再次回到某条街路上之后,他放慢车速,扭头看向王宪江。
「师父,咱们……」
王宪江眉头紧锁,手指前方:「继续找。」
邰伟不敢回嘴,脚下用力,吉普车提升了车速,疾驶而去。开出几百米后,路口亮起红灯,邰伟把车停在停止线后面,又看了看王宪江,鼓足勇气问道:「师父,咱们要不要换个思路?」
王宪江面无表情:「你有话就直说。」
「你真的觉得那个流浪汉是凶手吗?」邰伟犹豫了一下,「他跟咱们推断出的嫌疑人特征不太符合啊。」
王宪江沉默了几秒钟:「摁住他就知道了。」
绿灯亮起。邰伟踩下油门,想了想:「要不要去地底下翻翻?」
「什么意思?」
「如果那家伙住在下水道里,肯定要有一个适宜居住的环境,起码不太糟糕。」邰伟向车下努努嘴,「咱们都下去过,能住人的地方并不多。」
「你带雨水管网规划图没有?」
邰伟一愣,摇摇头:「没有。明天咱们下去看看?」
「不行,我等不了。」王宪江断然否定,「你去给那个规划院的陈老师打电话。」
「师父,咱们什么装备都没有。」邰伟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贸然下去,不妥吧?」
「狗屁!」王宪江撇撇嘴,「你那个干爹比我大好几岁呢,他都能下去,我有什么不能?」
邰伟一拍脑门:「你别说!我还真把他忘了。回头我问问他。」
「等你问清楚,黄花菜都他妈凉了。」王宪江指指斜前方,「靠边停车。」
「嗯?」
「让你停,你就停。」王宪江已经拉开车门,「他应该就住在这附近的下水道里。」
车还没停稳,王宪江已经跳了下去,快步走到附近的一个下水井旁,附身看向井盖上铸刻的字样。
「雨水井。」
他蹲下身子,用力将井盖抬起,探头向下看着,随即,把一条腿伸了进去。
邰伟也下车跟过来,看他急于下井,赶紧阻止他。
「师父,你等等。」他转身向吉普车走去,「我去拿个手电筒。」
刚迈出几步,他突然站住,怔怔地向马路对面看去。坐在下水井沿上的王宪江以为他又要磨蹭,刚要开口斥责,却把一句脏话憋在了喉咙里。
十几米开外的马路边,在路灯的照耀下,一个头发脏乱,穿着绿色军大衣的男子匆匆走过来。从身高和体形来看,和那个流浪汉颇为相似。而且,他两手空空,看上去并不像出来捡拾垃圾,倒像是奔逃的模样。
邰伟盯着他,忽然高喊一声:「哎,你站住!」
流浪汉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停住脚步,看向邰伟。路灯的光自上而下地照射在他的身上,他仿佛舞台上孤零零的哑剧表演者。三个人隔着马路默默地对视着。王宪江迅速爬起,心脏突然开始狂跳。
邰伟穿过马路,王宪江紧随其后。他们走到那个流浪汉面前,上下打量着他。流浪汉神情紧张,腰背也佝偻起来,眼神躲闪。
邰伟看了看王宪江,师父正看着流浪汉脸上尚未愈合的细小伤口,脸上出现了熟悉的硬冷表情,眼睛闪闪发光。这让他也兴奋起来——面部特征也很符合。
「你叫什么?」
流浪汉愣了几秒钟,口齿不清地吐出几个字,听起来很怪异,似乎是个外国名字。不过,那含混的口音已经让邰伟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
妈的,运气这么好?
「你跟我们走一趟。」他抬手去抓流浪汉的胳膊,「我们是警察。」
「警察」这两个字仿佛某种信号,瞬间就打开了他身上的某个开关。还没等邰伟碰到他的袖子,流浪汉转身就跑。
邰伟来不及多想,拔脚追了上去。这家伙看上去呆呆傻傻,身手倒是很利落。转眼之间,已经和邰伟拉开了一段距离。邰伟咬咬牙,发足狂奔,紧紧地追在他的身后。
只是苦了王宪江。看见流浪汉逃跑,他本能地追了上去。然而,仅仅跑出几十米,他就感到上气不接下气,肺部也传来强烈的灼烧感。他不得不放慢脚步,一边死死盯着越跑越远的两个人,一边嘶声吼道:「大伟,不能让他跑了。」
此时此刻,「站住」「不许动」之类的警告已经纯属废话。三个人都清楚,除非他能逃脱,否则接下来就是生死相搏。邰伟憋住一口气,疾冲到流浪汉的身后,纵身一跃,试图将他扑倒。然而,他刚刚抓住流浪汉身上的军大衣,就被对方甩脱出去。邰伟狼狈不堪地摔倒在马路上,又踉跄着爬起来,眼看着流浪汉穿过马路,向对面的文化广场跑去。
他正暗叫不好,不远处却射来两道耀眼的白光。紧接着,一辆飞驰而来的汽车出现在街口。强烈的恐惧感骤然袭上心头,他徒劳地伸出手,似乎想要阻止即将发生的事情,然而……
那辆汽车径直冲向跑到路边的流浪汉。在刺耳的撞击与刹车声中,流浪汉飞出十几米远,身体撞上路灯杆,又重重地摔在路面上。
邰伟半跪在马路上,怔怔地看着一动不动地蜷缩在路灯下的流浪汉,脑子里一片空白。王宪江快步从他身边跑过,吼了一句「你他妈看什么呢」,就向流浪汉直奔过去。
邰伟哆哆嗦嗦地站起来,踉跄着向他们走去。路灯杆还在不住地摇晃,照亮路面的光晕抖动着。王宪江蹲在流浪汉旁边,用力把他的身体翻转过来。他的手脚以怪异的姿势弯折着。昏黄的光线下,流浪汉的脸依稀可辨——双眼半睁半闭,脸上还有擦伤,大股鲜血正从他的嘴里冒出来。
王宪江眉头紧锁,挥手拍打着他的脸:「哎,你能听到我说话吗?醒一醒,别睡觉!」
流浪汉的头随着他的动作无力地摇晃着,眼神慢慢地涣散开。
王宪江骂了一句,转身对邰伟说道:「赶快去叫救护车!马上!」
邰伟嘴里答应着,身体却不听使唤。他茫然地看向四周,视野中却似乎空无一物。他没看到那辆车上正走下一个揉着额头的男人,更没看到在不远处一个敞开的下水井口里,有一只捂住嘴的手以及一双缓缓沉下去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