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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鱼 正文 第4章 两只煎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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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东辰把手提袋换到左手,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那扇暗灰色的铁门。很快,室内有了动静,一个鼻音很重的女人问道:「谁啊?」

    几乎是同时,铁门被打开,半张浮肿的脸出现在缝隙中。马东辰挤出笑脸凑过去:「大姐,我……」

    女人的五官迅速扭曲起来,愤怒和悲伤的神情一起涌上她的脸。

    「你滚!我不想看见你!」

    说罢,女人就要关门。马东辰急忙用肩膀抵住铁门,哀求道:「大姐,别这样,咱们聊聊……」

    「有什么好聊的!」女人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你把我女儿找回来再说!」

    「大姐,你冷静点,咱们有事好商量……」马东辰把一只脚塞进铁门和门框之间,「都是为了孩子……」

    「我不管!」女人还在叫嚷,却被一只手扳住了肩膀,拽到一旁。一个面色阴沉的男人出现在她身后,上下打量着马东辰。

    「你喊什么?先让人家进来。」

    女人虽然很不情愿,还是侧身让开了。马东辰松了口气,向女人点点头,挤进门去。

    男人依旧盯着马东辰,视线在他手里的袋子上停留片刻。随后,他就转过身,自顾自地走进屋去。

    这是一套两室双阳的房子,室内光线昏暗,物品摆放颇为凌乱,本就不大的空间显得更加逼仄。男人走到一个做工粗劣的自制沙发前,一屁股坐下,从面前的小木桌上拿起香烟来抽。女人斜靠在角落的洗衣机上,抱着肩膀,一言不发。

    没有人招呼马东辰。这让拎着手提袋站在原地的他颇为尴尬。马东辰想了想,把手提袋放在男人的脚边,自己拉过一把塑料椅子坐下,掏出手帕擦着满头满脑的汗。

    男人吸了半支烟,瞥了马东辰一眼:「我女儿有消息了吗?」

    「老苏,是这样,」马东辰弯下腰,把椅子拽到沙发旁边,「这两天,我动用了所有能找到的关系,联系了所有能联系的人……」

    男人打断他:「找到没有?」

    马东辰没说话,只是低下头,反复擦着脖子。

    「那就啥也别说了。」男人摁熄烟头,站起身来,对女人说道,「走吧,上派出所。」

    「别啊,老苏,你听我说……」马东辰急了,拽住男人的胳膊,「我这不是来找你商量一下吗?」

    「这他妈还有什么好商量的?」男人甩开马东辰的手,「老宋家来人劝我,让我再等一天。行,我等了。老赵家又来人,还让我等一天。行,我又等了。现在你跟我商量什么?还让我等?我他妈能等得起吗?」

    「我不是让你等,是找你研究个解决方案嘛。」

    「怎么解决?」男人的眼睛鼓起来,「这都快三天了,我女儿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把苏琳给我找回来,一切好商量。要是找不回来,我只能报官了。」

    「苏大哥,咱也别只往坏处想。」马东辰咽了口唾沫,「我承认,我女儿是打了苏琳。但是她也未必就出事了,没准这孩子出去散散心也说不定……」

    「你他妈放屁!」一直沉默不语的女人突然爆发了,「我女儿最听话,放学就回家,怎么可能跑出去散心!」

    「也可能是不敢回家啊。」马东辰慌忙辩解道,「衣服破了,书包丢了——这也有可能啊。」

    「得了,你别在这儿胡说八道了。」男人不耐烦地挥挥手,「我就知道你女儿打了苏琳,然后这孩子就找不着了。一个大活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你不给我说法,我就得找个说法。」

    说罢,他就招呼女人:「走,穿衣服,上派出所。」

    「苏大哥,苏大哥,你先冷静冷静。」马东辰上前按住他,「咱都是为人父母,都是为了孩子,你听我说完行不行?」

    「你他妈还知道我们是爹妈啊?」男人吼起来,「养了她十七年,被你们整没了,我他妈怎么冷静?」

    「现在谁也不能肯定是我们家孩子把你女儿弄没了啊!」

    「你还不承认?行。」男人推开马东辰,「老宋家都承认了——让那丫头跟我一起去派出所。」

    「我不是这个意思……」

    突然,另一扇紧闭的门里传来声响,似乎是床铺摇动和穿鞋的声音。马东辰一愣,盯着那扇门看了几秒钟,表情骤然紧张起来。

    「老苏,屋里是谁?」马东辰转过身,「苏琳回来了?」

    「你他妈胡说什么呢?」

    马东辰没理他,大步向那个房间走去。女人起身想拦住他,却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拽开了房门。

    一个小房间出现在马东辰面前。室内只有一张床和一张书桌。一个睡眼惺忪的小男孩坐在床边,正往脚上套着足球鞋。

    马东辰愣住了。女人抢先一步关上房门。

    「你们家有俩孩子啊。」马东辰讷讷地说道,「苏琳的弟弟?」

    「不是。」女人的表情颇不自然,「我妹妹家的孩子,过来住几天。」

    一时间,大家都陷入了沉默。女人抱着肩膀站在门前,似乎害怕马东辰再闯进去。男人则重新坐回到沙发上,又拿起烟盒。不过,烟已经抽光了。他懊恼地把烟盒捏扁,随手扔在地上。

    马东辰见状,从衣袋里掏出一盒中华香烟,递过去。

    男人看看烟盒上的商标,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刚把烟衔在嘴上,马东辰就麻利地帮他点燃。男人深吸一口烟,又看看脚下的手提袋,把烟盒抛了回来。

    「你留着抽。」马东辰又把烟盒推回到他面前。

    「你少来这套。」男人吐出一个烟圈,「必须得有个说法。」

    「苏大哥,我也有孩子。换作是我,也得把这件事弄个明明白白。」马东辰坐下,解开衬衫的领扣,「你要报官,我没意见。不过现在中午了,人家派出所也得午休是不是?现在去了也没用啊。」

    男人抬头看看小木桌上的铁皮闹钟:「我下午就去。」

    「行。」马东辰挽起袖子,「事要办,饭咱也得吃。要不,咱哥俩整一口?」

    说着话,马东辰从男人脚下的手提袋里拎出两瓶五粮液酒,又拿出四条软包中华烟。男人看见酒,眼睛亮了一下。随即,他就移开目光,语气却缓和了许多。

    「不喝了。哪有心情喝酒。再说,家里啥也没有。」

    「这好办。」马东辰自顾自地拧开酒瓶,转身对女人说,「嫂子,随便做点啥,拍黄瓜、花生米都行。」

    女人瞪了他一眼,扭过头去。

    「不喝不喝!」男人突然烦躁起来,「你当我没喝过酒啊?」

    「不是那意思。」马东辰依旧一副轻松的样子,「你该不是不能喝酒吧?看你膀大腰圆的,蒙古族?」

    男人被问得莫名其妙,下意识地答道:「不是,汉族。」

    「嫂子也是汉族?」

    「汉族。你到底想说啥啊?」

    「没事,闲聊呗。」马东辰笑笑,又从衣袋里摸出一沓钞票,冲女人递过去,「嫂子,要不你也别忙活了,麻烦你跑一趟,买点熟食啥的。」

    「我不去!」女人看也不看他,「我不花你的钱!」

    「嫂子,咱别赌气啊。这几天,咱们都吃不下睡不好。」马东辰向她身后的房门努努嘴,「就算大人不用吃,也别委屈着孩子啊。」

    女人犹豫了,转过头来看看男人。

    男人嘬着快要燃尽的烟头,点了点头。

    女人无奈地跺跺脚,伸手接过了钱。

    半小时后,小木桌上摆满了酱肉、烧鸡、油炸花生米之类的熟食。女人切了一大盘端进小房间里。马东辰隐约听到一声小小的欢呼,随后女人就走出来,关好门,拉过一把椅子坐在门口。

    马东辰再三邀请她一起吃饭,女人先是回绝,之后干脆不再理会他,一个人坐着发呆,时而掩面抽泣。

    男人吃得不多,只是一个劲儿地喝酒。很快,他的脸就变成了猪肝色,眼神也迷离起来。

    马东辰虽然频频劝酒,自己却只是小口抿着。快要见底的一瓶五粮液酒,绝大多数都进了男人的肚子。

    眼见男人的杯子要空了,马东辰又拆开一瓶酒的包装,抬手去拧瓶盖。男人勉强撑起眼皮,伸手阻止他。

    「别开了。」他摇晃着仿佛有几千斤重的脑袋,言语含混,「不能再喝了。」

    「没事,你没喝好,我看得出来。」马东辰把男人的杯子倒满,又举起自己的,「来,咱哥俩走一个!」

    他举杯沾沾嘴唇,却发现男人没动,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苏大哥,你……」

    「少他妈跟我套近乎,谁是你苏大哥?」男人突然挥手打翻面前的酒杯。浓烈的酒香刹那间就充满小小的室内。

    女人从椅子上弹起来,一脸紧张地看着男人。

    大半杯酒都泼洒在马东辰的裤子上。他没说话,只是放下酒杯,拿出手帕默默地擦拭着。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想法?」男人似笑非笑地看着马东辰,「你想把我灌倒了,我就不能去派出所了?」

    「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马东辰放下手帕,冲他挤出一个微笑,「就是喝顿酒而已,苏大哥你想多了。」

    「你今天把我灌倒,明天还能把我灌倒?」男人敲着桌子,「你能天天把我灌倒?」

    「我可以天天都来陪你喝酒。」马东辰的表情凝重起来,「只要能解决这件事。」

    「操!我知道,你有钱。」男人撇撇嘴,脸上浮现出混合着不屑和怨恨的复杂表情,「你们有钱人家的孩子是人,我们穷人家的就不是?十七八的大姑娘,就他妈值个酒钱?」

    「我只是打个比方。」马东辰探身向前,「苏大哥,我有解决问题的诚意。」

    「诚意有个屁用!」男人咳出一口痰,吐在地上,「你们三家一句实话都没有,就他妈让我等等等!行,你们就糊弄我们老百姓吧,看你们敢不敢糊弄警察!」

    马东辰正要争辩,余光里看到小房间的门开了。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去,那个小男孩探出头来,满是油腻的手里抓着一个空盘子。

    「妈,我还要猪头肉。」小男孩把盘子伸向女人,「还有鸡。」

    女人回头不安地看了马东辰一眼,走过去接过盘子:「行,你先进去,我给你拿。」

    马东辰从桌上抓起剩下的大半只烧鸡:「喏,都给孩子拿过去。」

    女人接过来,表情颇有些尴尬,指指一片狼藉的桌子:「你们也吃点,别光喝酒——别让他再喝了。」

    说罢,女人就拉着男孩,进了小房间。

    马东辰看着房门关好,转身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递给男人,又给自己点了一支。

    「苏大哥,你也够不容易的。」马东辰小心观察着男人的脸色,「两个孩子,压力挺大吧?」

    男人已经向后瘫坐在沙发上,眼睛半睁半闭。

    「妈的,为了这个带把的,老子放着好好的技术工不干,去干装卸工。为啥?挣得多啊。」男人喘着粗气,伸手在胸膛上抓挠着,「小崽子连个户口都没有,学也没法上,还得让他姐在家里辅导他。」

    说到这里,男人忽然坐起身子,狠狠地看着马东辰:「你说,他姐现在找不着了,怎么办?我过去儿女双全,现在呢,怎么办?」

    马东辰弹弹烟灰:「嗯,那咱们就谈谈这个。」

    「谈什么?」男人用力拍打着沙发,「我他妈就想知道我女儿在哪里!」

    「事情发展到现在,只有两个结果。」马东辰竖起一根手指,「第一,苏琳现在不敢回家——不管什么原因吧——过几天她会回来。」

    「第二呢?」

    「第二,」马东辰又竖起一根手指,顿了顿,「她回不来了。」

    男人愣愣地看着马东辰,似乎被酒精麻醉的大脑很难理解这几个字的含义。几秒钟后,他突然蹿起来,一把揪住马东辰的衣领。

    「我操!」男人歇斯底里地吼道,「你女儿对苏琳做什么了?」

    「现在纠缠这个有用吗?」马东辰毫不客气地甩开他,「不管是哪个结果,我都会给你一个交代!」

    「交代个屁!」男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现在就去派出所。生,我要见人。死,我他妈也得见尸!」

    「老苏!」马东辰拽住他,「只要你不报官,我就还你一个孩子!」

    男人瞪圆了眼睛:「你他妈说什么?」

    「你没听错!」马东辰直视着他那双浑浊的眼睛,「一个孩子,我还给你。」

    顾浩一大早就去了息园。这是本市较早的商业化墓园之一,地处郊区,交通不便,一早一晚各有一趟郊线公交车运营。下了车,还要走上半个小时的路才能到达墓园。

    邰志亮的墓碑在C区第二排第五列。赶到老朋友的长眠之所,顾浩已经气喘吁吁,左手也被那个沉重的手提袋勒得生疼。他一屁股坐在墓碑的对面,看着邰志亮那张笑嘻嘻的照片,先是骂了一句:「你个老小子,你就折腾我吧。」

    太阳已经升起来,热气蒸腾在墓碑与青草、松柏树之间。顾浩揪起衣领呼扇着,等呼吸稍稍平复,身上又出了一层汗。他费力地爬起来,从手提袋里拿出白酒、纸钱、香烟和水果、烧鸡之类的供物,一一摆放在墓碑前。

    墓地挺干净,看得出刚刚被清扫过。一束略显枯萎的鲜花摆在墓碑旁。顾浩笑笑,心说邰伟这猴崽子还真听话。

    顾浩拆开一包香烟,点燃一支放在墓碑基座上,又给自己点燃一支,坐在墓碑对面,垂着头,默默地吸着。

    没什么话说。该说的话在几十年里都说完了,陪着老伙计坐坐就好。顾浩突然想到,要是自己先走一步,邰志亮肯定在自己的墓前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没准说得兴起,还要现场打套军体拳。

    他们两个人,一个沉默寡言,一个能说会道;一个慢慢吞吞,一个精力充沛;一个自幼老成,一个永远都对世界充满热情和好奇。

    然而,就是这样两个人偏偏成了最好的朋友。好到什么程度呢?他们爱上了同一个姑娘。

    六十年代初,顾浩和邰志亮是同属新疆边防部队某部的士兵。两个人年龄相当,又来自同一个城市,有了老乡这个关系,平时联络得也就比较多。某年休假,顾浩和邰志亮一同返乡,又同时受邀去某小学做报告。顾浩本不想去,邰志亮倒是十分积极,最后把他生拉硬拽去了。在报告会上,邰志亮和一个叫杜倩的大队辅导员相谈甚欢,最后还互留了通信地址。想不到的是,两个人返回部队后,杜倩真的给邰志亮写了一封信。邰志亮兴奋得上蹿下跳,立刻着手给姑娘回信。然而他捏着钢笔,瞅着稿纸,憋了一天只写了「亲爱的杜老师」六个字。无奈之下,他只得求助高中毕业的顾浩。顾浩最初断然拒绝,可是事关战友的「终身幸福」,加之邰志亮的软磨硬泡,顾浩还是被迫替邰志亮回了一封信。有写信就有回信,邰志亮一次次厚着脸皮来找他,顾浩也就这么和他「一起」与杜倩谈起了恋爱。这种荒唐的联系持续了大半年,直到顾浩发现自己更多地在信里向别人的女友倾吐心迹,他才发现坏了。更糟糕的是,邰志亮也察觉到了。两个人尴尬地相处了一段时间,准备正式谈一次的时候,那场自卫反击战爆发了。

    两人所在的部队投入到战争中。大敌当前,儿女情长只能先抛在脑后。关系再别扭,在战场上也得生死与共。在一次攻坚战中,一枚手榴弹落在顾浩脚旁,正在对敌射击的他毫无察觉。邰志亮飞身把他扑倒。顾浩安然无恙,邰志亮的身体里多了六块弹片。好在抢救及时,他捡回了一条命。

    战争结束,两个人之间的矛盾也不攻自破。命都是他给的,何况原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一段感情。顾浩自动退出。之后不久,他们双双复员。回到家乡后,邰志亮和杜倩再不用鸿雁传书,关于信的秘密也就暂时保守下来。邰志亮去了公安局,顾浩去了玻璃纤维厂保卫科。邰志亮和杜倩有情人终成眷属,几年后生了邰伟。顾浩则一直独身到退休。

    独身,却不孤单。顾浩一直是邰志亮家的座上客,邰伟更是早早地就认了他做干爹。如果不是邰志亮有一次酒后失言,说出了当年顾浩代笔的事,也许这种特殊的关系会始终维持下去。从那以后,顾浩去邰志亮家的频率骤降。邰志亮夫妇也大概知道了顾浩一直单身的原因,开始四处张罗着给他介绍对象。顾浩却倔得像块石头,不管对方条件如何,一律不见。结果,老伙计的婚事成了邰志亮的一块心病,直到他因病去世都不能释怀。

    中午时分,顾浩离开了墓园。郊线公交车要到晚上才有一趟,他等不起,就雇了一个进城卖菜的农民的三轮车,到了市区之后再转公交车。

    回到家已经是下午。顶着太阳走了一路的顾浩走进阴凉的楼道里,立刻舒服了许多。他边走上楼梯边掏出钥匙,刚打开户外门,就看见一个穿着白色衬衫的中年男子从对门的101室走出来。

    「别送了,别送了。」男子背对着顾浩,向室内连连挥手,「苏大哥,咱们这就说定了,我回去就……」

    男子忽然发现了身后的顾浩,剩下的半句话咽了回去,只是对顾浩点点头就匆匆出门而去。

    顾浩捏着钥匙,向101室半开的门瞥了一眼,刚好看到对门女主人满是泪痕的半张脸。一秒钟不到,那扇门就关上了。

    小过廊里重新恢复安静,多了一丝酒气和肉香。早就饥肠辘辘的顾浩吸吸鼻子,开始盘算该吃点什么填饱肚子。钥匙插进锁孔里,拧了一半,他忽然想到一件事。进门之后,顾浩把挎包甩在床上,转身去了厨房。

    公共厨房的灶台上,两个扣在一起的盘子还摆在原处。顾浩揭开上面那个盘子,看到两只凉透的煎蛋好端端地躺在盘底。顾浩想了想,拧开煤气灶,用平底锅把这两只煎蛋加热了,站在厨房里吃掉。

    比昨天的味道稍好些。顾浩把盘子洗净,收进碗柜里,转身回房。走过101室门前的时候,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暗灰色的铁门依旧紧闭着,里面隐隐传来一个女人带着哭腔的声音。顾浩很想凑过去听一听,又觉得不妥。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选择回家。

    泡上一壶茶,点燃一根烟,顾浩坐在床边,拿着扇子不紧不慢地扇着风。一时间,他有些出神。良久,顾浩才发现自己还在想对门的事——女孩已经第三天没来吃煎蛋了。

    事情要从一个月之前说起。

    某天清早,顾浩从剧烈的腹痛中惊醒。原以为挺挺就没事了,谁料下腹越来越疼。顾浩挣扎着来到医院,还没等医生前来诊查就疼晕了。醒过来之后,医生让他家属来院。顾浩无奈,只能给邰伟打电话。猴崽子飞奔到医院,带着他做了一大堆检查,最后确诊是肾结石。医生建议做手术。顾浩想来想去,没同意。因为自己没儿没女的,一旦住院,肯定会牵扯到邰伟。最后,他选择了保守治疗,只是开了几盒药就回家了。过了几天,邰伟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一个治疗肾结石的偏方——每天吃两个煎鸡蛋。

    偏方不知道管不管用,好在比较方便。再说邰伟又送来了五斤鸡蛋,不吃也是浪费。顾浩每天晚上给自己煎两个鸡蛋,权当夜宵了。有一天,他在家里看中国队的足球比赛,看着看着,饿了。正煎着鸡蛋的工夫,他听到里屋的电视机里传来宋世雄的声音:「球进了!中国队扳平了比分……」

    顾浩手忙脚乱地关火,跑进屋里看回放。再回到公共厨房的时候,他发现锅里的两只煎蛋已经不翼而飞。

    煎蛋当然不会自己跑掉。顾浩看看101室的门,心里已经有了数。

    苏家大概是两年前搬过来的。虽说做邻居的时间不短,但是起初两家并没有太多的接触。一来,顾浩大多数时间都住在厂里,很少回家;二来,苏家四口人平时都深居简出,即使见面也只是点头打个招呼而已。顾浩退休后赋闲在家,才逐步对这家人有所了解。

    户主老苏,玻璃纤维厂装卸队的;老婆姓杨,没工作,家庭妇女一个。家里有两个孩子,大的是个女孩,小名叫琳琳,正在读高中;小的是个男孩,十二三岁的样子,没见他上过学,整天在家里待着。

    相处时间久了,苏家人的一些做法让顾浩颇有微词。这是一栋老式住宅楼,两家共用一个厨房,水电费均摊,煤气罐则各用各的。按理说,苏家有四口人,顾浩是光棍一根,若论水电费谁多谁少,一目了然。顾浩不是爱计较的人,马马虎虎就过去了。但是老苏和媳妇都是占便宜没够的人,常趁顾浩不在的时候,偷用他的煤气罐。有两次被顾浩无意中撞见,都说是自己家的煤气罐没气了,临时借用一下。如果仅是这些小事,顾浩还可以理解。毕竟老苏家收入不高,两口子生活压力大。但是他们对两个孩子的态度,让顾浩真的看不下去。

    毫无疑问,小男孩是超生。在现有的计划生育政策下,这孩子是没有身份的黑户,而且随时有可能让父亲丢了工作。但是,对老苏而言,这是让苏家香火得以延续的独苗。两口子对他的宠爱自不待言,基本上是要什么给什么。一个工人家庭的孩子倒是一身娇生惯养的习性。相比之下,大女儿在家里的地位要低很多。女孩长得瘦瘦高高,脸色苍白,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回家后除了写作业就是做家务活,很少见她说话。小男孩总是新衣新裤,女孩却常年一身旧校服。女孩挺懂礼貌,偶尔碰见了,还鞠个躬叫声「顾大爷」。有几次看见她在厨房里抹眼泪,也不知道是受了父母的气还是被弟弟欺负了。

    这次的鸡蛋事件,不用想,肯定是那个无法无天的小男孩干的。顾浩表面上不动声色,心中暗自决定要给这小子一个教训。第二天晚上,顾浩又煎了两只鸡蛋,还故意弄得锅盆乱响。煎好鸡蛋,他关掉煤气和厨房的灯,走到户外门口,大声说了句「老张啊,等会儿,我马上就过去」。拉开门,再关上。随后,顾浩悄悄溜回家,贴在门上听着101室的动静。

    几分钟后,对面的铁门发出吱呀的声音。细碎的脚步声。掀开锅盖的声音。小口的咀嚼声……

    紧接着,就是一声「哎呀」以及「呸呸呸」的声音。

    顾浩乐了。小兔崽子,我加了三大勺盐,还不咸死你。

    他开门出去,几步走到公共厨房,抬手拉亮了电灯。

    瞬间,橘黄色的灯光亮起。恶作剧成功的笑却凝固在顾浩的嘴角。

    苏家的大女儿宛若一只受惊的小兔子,一只手捂住眼睛,另一只手里还捏着咬了一口的煎蛋。

    顾浩愣在原地,讷讷问道:「怎么是你?」

    女孩没回答,也不用回答。她挪到灶台旁,把煎蛋放回锅里,捂住眼睛的手始终没有放下来。片刻,她的肩膀开始颤抖,亮晶晶的泪水开始从指缝间流淌出来。

    顾浩慌了,手忙脚乱地想上前安慰她:「你别哭啊……我又没怪你。」

    「对不起,顾大爷。」女孩大声哭起来,「我刚下晚自习……没吃饭……」

    顾浩皱起眉头:「你爸妈呢?」

    「带我弟弟去给爷爷奶奶扫墓了。」女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饿了……对不起。」

    「昨天也是你?」

    「嗯。」女孩深深地埋着头,「我以为是你吃剩下不要的。」

    顾浩沉默了一会儿,把锅里的鸡蛋都扔进垃圾桶里。

    「去洗洗手。」顾浩拧开煤气灶,「把脸也洗洗,哭得跟小花猫似的。」

    女孩扑哧一笑,带着哭腔嗯了一声,就乖乖地回房去了。

    再回到厨房,灶台上已经摆了一只盘子,里面是两只热气腾腾的煎蛋。顾浩拉了一把椅子过来,示意女孩坐下。

    「再煎点馒头片?」

    「不用不用。」女孩已经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这就很好了——谢谢顾大爷。」

    「谢什么,我不该捉弄你。」顾浩也坐下,点燃一根香烟,「我以为是你弟弟干的。」

    「他不会的。」女孩笑笑,「我妈会给他做的。」

    顾浩哼了一声,没说话。

    女孩小心地看看顾浩的脸色:「我爸妈对我挺好的。我弟弟正在长身体嘛。」

    「你就不是了?」顾浩弹弹烟灰,「你才多大,不也是孩子吗?」

    「我是姐姐嘛。」女孩认真地答道,「姐姐应该让着弟弟,对吧?」

    「快吃吧。」顾浩不置可否,指指盘子,「凉了就不好吃了。」

    深夜的小厨房,昏暗的灯光下。一个默默吸烟的老人,一个大口吃着煎蛋的女孩。人间烟火,不过如此。

    很快,两只煎蛋风卷残云般进了女孩的肚子。她手脚麻利地洗干净盘子、筷子和煎锅,向顾浩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顾大爷。」

    「两个鸡蛋而已,有什么好谢的。」顾浩想了想,「你几点下晚自习?」

    「九点。」女孩一脸疑惑,「怎么了?」

    「以后下晚自习就过来吧。」顾浩指指灶台,「我给你煎鸡蛋吃。」

    「不行不行。那样太麻烦你了。」女孩连连摆手,「再说我爸妈知道了会骂我的。」

    「你不会不让他们知道?」顾浩板起脸,「就这么定了,我放灶台上,你吃了就走。不用洗盘子,别弄出太大动静。」

    「那……」女孩咬着嘴唇,脸上是既为难又期待的表情,「顾大爷,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暂时没有。」顾浩笑笑,「等我想到了再告诉你吧。」

    「好。」也许是吃饱肚子的缘故,女孩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红晕。她朝顾浩挥挥手,转身跑回了101室。

    就这样,一老一少之间有了两只煎蛋的秘密。彼此静默无言,心照不宣。顾浩每晚准时煎好四只鸡蛋,自己吃掉两只,另外两只用盘子盖好,放在灶台上。早上起来,盘子都被洗得干干净净,放在橱柜里。不知道女孩是怎样小心翼翼地洗刷,尽量不发出被父母发现的声音的。

    偶尔,顾浩会在门把手上发现刚采回来的新鲜野花。不用说,他也知道这是女孩的小小心意。

    这种默契持续了一个月,直到那个大雨之夜。

    顾浩想着,直到燃尽的香烟烧疼了手指才回过神来。他急忙扔掉烟蒂,苦笑着摇摇头。是啊,关自己什么事儿呢?不爱吃煎鸡蛋了,被父母责怪了——都可能让女孩不再来公共厨房。这个年纪的女孩的心思,怎么可能是自己这个老头子能理解的。这样也好,本来就是没什么关系的人,还省了两个鸡蛋。

    顾浩向后一躺,舒舒服服地靠在床铺上,开始盘算晚上吃点什么,以及如何打发今天余下的漫长时光。

    神游天外,散漫又慵懒。然而,顾浩没意识到的是,他一直在盯着写字台上的一个酒瓶。那里面,是一束开始凋落的野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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