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呈和贺予是最后从礼堂里出去的。
他们到外面时,看见学生们都在老师和警察的带领下成群结队地往宿舍方向走,学校的广播正放着通知:“请各位同学冷静,不要落单,如有在偏僻位置的学生,立刻和你的老师,室友,同学取得联系,请大家有序返回宿舍……”
但是广播的声音仍然压不住学生们的吵闹。
露天处,所有人的眼睛都紧紧盯着自己的手机,或者盯着学校的标志性建筑——沪传广电塔。
那是学校专门为广电艺术生打造的高楼,完全仿正式电视台建造,塔身可实现灯光全覆盖。
然而此时此刻,控制台系统已经被黑客入侵了,电视塔整个都被锁定成了一种刺目的红色,就像一把沾血的利剑,猛刺在大地上,上面以黑体投放了几行估计数千米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的字。
W,
Z,
L,
丢手绢死亡游戏,开始。
除了广电塔楼外,沪大这一片所有的智能手机信号也被对方的软件锁定了,大家的手机都还能用,但就是有个小屏幕框关不掉。
成千上万个小窗口瞬间把夜色里的沪大变成了荧光星河,可惜星河里的每一颗星星播报的都是恐怖诡异的画面。
谢清呈重新低头看自己的手机,发现那个视频里的文字和广电塔上的是一样的。
写的都是:W,Z,L,丢手绢死亡游戏,开始。
但视频里,每一个字母下面,都有一圈非常诡异的电子小娃娃,小娃娃们围成一圈坐着,其中有个女娃娃笑嘻嘻地摆动,站在圈外,手里拿着块猩红的手绢,就像小时候玩的丢手绢游戏一样。
W字母后面,那个女娃娃已经把手绢丢在了其中一个电子小男娃后面,小男娃在跑,女娃娃笑眯眯地在后面追。
忽然!
W字母后面的那个女娃娃追上了男娃,女孩子嘻嘻笑着,攥住被她抓到的电子男娃娃的头,一把拧了下来!
几秒钟后,整个学校内的所有手机,再一次齐刷刷地发出了幼嫩扁平的歌声:“丢呀,丢呀,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他……”
无数的手机扩音器让这轻柔的儿歌声变成了一种令人寒毛倒竖的合唱,响彻了整座校园。
学生们看着这一幕,愈发惊恐交加,挤在一处,有的甚至连宿舍也不肯回,觉得大家一起赖在露天之下更安全,胆子小的甚至已经抽泣起来。四周不停地回响着电话铃声,铃声和歌声居然还能重叠,都是学生家长打来的。这事儿闹得太大了,加上现在又是电子通信时代,沪传发生的这件事很快就通过各个社交平台引起了极其强烈的关注。
“喂,妈!我没事……但我好怕……”
“呜呜呜爸爸!我和同学在一起!嗯!我不乱跑呜呜呜……”
一片混乱中,谢清呈也立刻给谢雪打了电话,在得知她正在家里和黎姨包馄饨之后,松了口气,简单地和她说了一下情况,让她注意安全待在家里不要出门,一个小时给他报一次平安。然后也没再和她废话,就挂了电话。
他结束通话之后,发现贺予正安静地看着他,两人视线对上,贺予又把目光移开了。
“……”
谢清呈这才意识到贺予并没有人关心。
几乎所有人都接到了来自亲人或者朋友的消息,但贺予的手机始终是安静的,像一潭死水。而男生的神情也和死水一样平静。
谢清呈正想说什么,就在这时候,丢手绢的歌声结束了,所有人的手机上都忽然闪现出了一张硕大的照片。在照片出现的一瞬间,两人就听到他们旁边的警察轻轻地“操”了一声。
那警察的传呼机器里随即也传来他们队长愤怒到极点的声音:“这他妈是警方刚才对现场摄录取证的照片!怎么到了他们手里!!”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
那是一张没有任何马赛克处理的照片。
照片内容诡谲猎奇,极具冲击力,是一具男尸,他被勒死在一张凌乱的大床上,舌头伸得老长,浑身赤裸,只有脚上被套了双红色高跟鞋。
这大床房对于各位学生而言可真太眼熟了,这不就是沪传自营的宾馆吗?
每年开学季,很多学生家长来送孩子报到,都会选择在这家酒店落脚。酒店环境不错,持沪传学生卡能打个折,迎完一波开学的家长潮,后续就是学生情侣们细水长流的生意光顾。
这下人群中“我去”的惊呼感叹声此起彼伏,大多还都是男生,因为女生胆子相对更小一些,很多看到这死亡画面就已经哭着掩面把头转开了。男生对这一类视觉刺激接受度相对要高,很多男孩子都看清了这就是自己和女朋友常去滚床单的地方。他妈的,现在温柔乡成杀人场了!以后哪里还敢在这里开房,看到同款大床都要阳痿。
贺公子没有光顾过这种平民酒店,再者说,他也没有女朋友可以带去开房,因此他皱了皱眉头,一时并不明白周围那些男生“我去”里除了惊恐,为什么还夹杂着些卧槽感。
但他从画面中解读到了另外一些内容,他回过头,也顾不得之前和谢清呈的互相攻击了,径直望向谢清呈的脸。
然后他从谢清呈的目光中捕捉到了和自己一样的怀疑——
成康精神病院。
这种杀人手段和成康精神病院有着微妙的呼应。
首先是着装,死者明明都是男性,却在死时被换上了具有女性色彩的衣服配饰。梁季成是全身女装,这具尸体则是红色高跟鞋。
第二是音乐。贺予和谢清呈都绝不可能忘记江兰佩在办公室里分尸时轻轻哼唱的歌,当时他们以为谢雪遇害了,而一门之隔的地方,传来的就是疯女人森幽的哼唱:“丢呀丢呀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他…”
第三是WZL这三个字母,正印证了他们俩曾经在梦幻岛山洞里看到过的神秘留言。
逐渐的,意识到江兰佩类似杀人手法的学生越来越多,人群中滋生出弥漫着恐惧意味的窃窃私语。
“……江兰佩…”
“对,是丢手绢这首歌,她杀人时就在唱,我在报纸上看到过…”
“那双红色高跟鞋像不像报纸上登的江兰佩的照片里,她穿的鞋子?”
“天啊,听说‘鞋’代表的就是邪气,还有‘送你走’的意思……”
有个学生可能是吓傻了有些失控,尖叫着喊了声:“真的是江兰佩!江兰佩厉鬼索命!!!”
这嗓子一喊,周围就像炸开了锅。
之前贺予就和谢清呈说过,江兰佩惨死之后,因为她的遭遇和她的死亡方式,学生中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流传起一种“只要写上渣男的名字和死法,落款江兰佩,那女人化作的厉鬼就会来索其性命”的说法。
现在这张照片无疑呼应了这种校园怪谈,再加上无数台手机的放大投射,学生们的情绪难免会受到极大的刺激。
眼见着场面越来越混乱,负责疏散学生的警察和老师们举起了手里的扩音喇叭,把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在那边大喊:
“安静!!!各位同学!不要拥在这里,跟着老师回宿舍!我们会保护你们的安全!”
学生们赶鸭子似的又被往前赶,但一双双眼睛仍然盯着杀人照片。
平日里过度保护的结果就是,学生们对此类画面的承受阈值很低,真的看到这种血腥恐怖的场景时,反而更加挪不开视线了,又恐惧又害怕,越害怕越要看,越要看就越混乱。
安保疏散工作本就困难了,偏偏这时,大家手机视频的画面又变了。
死者图片消失,霸屏的内容又重新回到了那个“WZL丢手绢死亡游戏上”。
但是和刚才相比,画面有了细微的变化。
W后面,被准确地打上了死者名字“王剑慷”,他名字旁边的丢手绢小电子人已经黑了,所有微笑着在玩游戏的小人都僵在那里,画面定格在了小男孩的头被拧下来的那一幕上。
而在W王剑慷下面,那个Z字母,它后面跟着的电子小孩们本来是静止不动的,现在却开始飞速旋转起来。拿着红手帕的电子小女孩笑嘻嘻地绕着圈子跑,在“小朋友”们后面徘徊,随时准备把手绢丢下……
第二轮杀人游戏,已经开始了。
谢清呈和贺予对视一眼,都想起了在梦幻岛留言簿上的那句话“WZL将在最近遇害。”
当时他们都以为WZL是一个人的名字缩写,从来没怀疑过这居然是三个人的名字开头……
W,王剑慷死了。
Z,又会是谁?
突然,贺予的手机响了。
贺予愣了一下,在看到来电人的姓名时,用了一秒钟的停顿,才不那么适应地接起了电话:“……爸。”
贺继威正从机场出来呢,就看到了秘书给自己发的沪传视频杀人案的消息:“你们学校怎么了?安保工作怎么做的,怎么能出这种事情。”
贺予没接话。
贺继威:“你现在在哪里。”
“学校礼堂门口。”
“我让李局派人去接你。”
“不用。”贺予看了周围一眼,人都快堵成沙丁鱼罐头了,更何况谢清呈还在他旁边站着,他要是这时候被一辆警车接走了,估计谢清呈嘴上不说,以后看他的眼神就会又低个八度。“不用了,警车开不进来。我一会儿回宿舍去。”
“那万一有什么状况——”但贺继威这会儿也听到贺予那边混乱的动静了,他停了下脚步,叹了口气,“你现在周围有熟人吗?”
贺予看了谢清呈一眼。
也不知道,这个男人算不算是他的熟人。
还是像他们俩之前都认定的那样,他俩之前,也就是一段干干净净结束了的医患关系而已。
“喂?贺予你在听吗?”
贺予刚想说话,就听到手机那边有个男孩子的声音响起来:“爸爸!你走慢一点,我有个东西落飞机上了,要去和机组说呢。”
“……”听到那边的动静,贺予的眼神淡了许多,“没关系爸,我这边有认识的人。”
说着看了眼谢清呈。
“我和谢医生在一起。”
“谢清呈?”
“嗯……”
“他和你一起干什么,他在替你看病吗?”
贺予其实也说不上。
谢清呈从宾馆那次之后,就一直在给他找茬,好像也没怎么认真替他疏导过心理。
可是他莫名地就好像好了许多。注意力竟不完全集中在谢雪那件事上了。
他之前一直没觉察,他对谢清呈现在没太多信赖度,总觉得谢清呈就是在趁火打劫,找自己麻烦。但此刻他才忽然意识到,这也许就是谢清呈给他的一种治疗方式。
精神埃博拉症除了生理,也有很重要的心理影响因素,谢清呈不是纯药物治疗流派的,他更注重的是对患者精神世界的引导和建立。有时候说他有点偏向唯心主义也挺合适。
这也是谢清呈不适合做短期咨询,却适合做长期陪护的原因,他这种治疗师通常不会反复强调:“你有病,我们来谈谈,你有什么话可以和我说。”
他往往是在平时,以一种最贴近生活,最不容易被发现的方式,对病人进行心理干预的。他一直想让病人觉得自己是个正常人。
在心理治疗这方面,有时并不能看过程中医生说的有多专业,多天花乱坠。
其实最终人们要看的,是病人得到了怎样的安慰,有了怎样的精神状态改变。
贺予发现自己这段时间和谢清呈吵吵闹闹,绞尽脑汁地对付他给自己使的绊子,居然还真的从最初的失恋打击中,走出来了不少。
他因为这个发现而微微出了会儿神,抬眼看着谢清呈:“……”
贺继威:“你怎么又不说话了?又怎么了?”
“没事。”贺予轻咳一声,把视线从谢清呈身上转开,“对,他是在给我看病。”
“这个谢清呈……之前留他他不肯,请他他不要,偏要做义工。”
贺予总不能说自己之前在宾馆发病把人给啃了,刺激了谢医生,谢医生看不过才顺手管管的。只得尴尬道:“他……他就是偶尔看看。不是固定的。”
贺继威顿了一下:“那行。那你跟着他,别回自己寝室了,毛头小孩子聚在一起有什么安全可言,你跟着你谢医生,和他回他的宿舍。”
贺予:“……爸,这不太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他从小带你带到大的,这点事情他愿意帮忙。”
“他现在已经不是我的医生了。”
“一码归一码,在雇佣关系外不还有人情?不然他干嘛还偶尔给你看看病?再说了,他在我们家又没有闹得不愉快,干什么算的那么冰冷那么清楚?你不好意思说就把电话给他,我和他说。”
手机那头再次传来了贺予弟弟的声音:“爸,你走这么快干嘛,谁呀?贺予?”
“……我知道了。”贺予一听到这个声音就不想再听下去,“我先挂了。”
收了线之后,贺予把目光落在谢清呈身上,轻咳一声:“那个——”
谢清呈:“你爸让你跟我回去。”
“……你听到了。”
谢清呈嗯了一声,和贺予顺着人群往前走。沪传现在封校了,谢清呈无法回沪医科,但是他可以去谢雪的宿舍,他刚才和谢雪说过,也知道电子锁的密码。
两人好容易跟着拥挤的人潮回到了宿舍,谢清呈开了门。
“进来吧。”
客厅灯被按亮,屋里居家的气息驱淡了刚才在外面那种震慑人心的压迫感。尽管恐怖行动还在继续,但在这样的环境下,就更像是隔岸观火,和看警察与凶手争斗的电影一样,没那么令人窒息了。
更何况这是谢雪的屋子,进门迎接他们的就是一茶几的垃圾零食,抱熊布偶。
而且还有两碗小浣熊杯面没有丢。
贺予:“……”
谢清呈:“……”
很难恐怖的起来。
谢清呈把门关了,松了一颗领口的衣扣,沉着脸就开始替谢雪收拾垃圾。
贺予看着这无处落脚的客厅,他以前虽然也来过谢雪住处,但谢雪都会自己先收拾一下再请他进来。
没想到不曾打理过的房间居然是这样的,堪比回收站现场。
他一时觉得这比王剑慷被杀现场的照片还震撼人心,很难把这样一个脏乱差的屋子和谢雪平时清清爽爽的模样联系起来。
他背着手靠在门口好一会儿,才谨慎地问了句:“……平时也这样吗?”
“一直都这样。”谢清呈当爹当的早就习惯了,面无表情地把谢雪扔在地上的一只狗熊拾起来,拍了拍干净,重新摆回柜子上。
贺予:“…………”
“你去烧点热水,泡两杯茶。”
“……好。”
贺予泡茶的时候发现谢雪丢在水池里的茶具也是两套,滤渣袋里有一些茶朵,是谢雪不太喜欢喝的红茶。
他脑中隐约有什么闪过,但是还未多想,就听到谢清呈在客厅和他说:“拿茶柜第三层的藏茶,我喝藏茶。”
贺予应了,集中了注意在谢雪那堆乱塞的点心和饮料里找他的“谢总”要的藏茶,也就没有再去思考那个红茶茶包和两套茶具的事了。
屋子很快被收拾干净,谢清呈看上去特别凌厉特别精英特别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但其实那只是一个层面的他而已。
一个能在自己还是个少年时,就开始把小了他八岁的妹妹拉扯带大的男人,绝不会是什么省油的灯。
贺予泡好茶端着托盘出来时,谢清呈正在弯腰收拾地毯上扔着的最后一摞书。
他俯身的动作很好看,因为腿很直很长,腰又细,低下去的时候衣服是绷直的,衬衫下的劲瘦腰身能被看的很明显。
见贺予来了,他直起身子把这些书抬手放回书架,就侧眸看向他,下颌微微抬起,示意小贺秘书把他的藏茶放在已经很干净的茶几上。
贺秘书:“我泡的是雪地冷香。没拿错吧。”
“嗯。”
谢总收完东西去洗了个手,就在沙发上坐下了,扯松了衣领。
虽然隔着墙,他们还是能听到外面人声喧闹的声音,警笛的声音,甚至,只要谢清呈稍微侧过脸,就能通过客厅窗看到那座宛如血红色审判之剑的塔楼。
而手机里,Z后面的那个小女孩丢手绢还在旋转。
谢清呈:“黑客?”
贺予:“肯定是。锁定范围是这个区域的移动电子设备和广电塔。”
他说着,大概是觉得谢清呈和自己的手机同时播放这个视频很烦,又大概是出于黑客争强好胜的习惯,他打开了手机,开始输入一段代码指令。
“……有些意思,他们用的是美国的最新设备,我接触过一次。”没过多久,贺予就轻声说道,“这个设备辐射范围广,但有bug,摆脱控制其实不难。”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上的破译代码,在向对方的防御系统进行代码突破。
几分钟后。
贺予的手机果然安静了。
他的手机脱离了对方的技术辐射,他漫不经心地把它丢到一边。
“就这么简单?”
“我的技术应该不能算是垫底的。”骇客暗网排行前五的贺予很谦虚地说,“他怎么也不该犯到我头上来。”
“那整个区域的辐射你能阻止吗?”
贺予笑了一笑:“不行,没正版设备,做不到那个地步。而且这是警方的事情。我把自己卷进去,反而容易成为被调查的对象。你的手机我也不设保护了,留着看看视频。”
他说的有道理,谢清呈应了。
贺予在谢清呈对面坐下,问:“对了,你认不认识那个王剑慷?”
谢清呈是沪医科教授,王剑慷十有八九是沪大的某个工作人员。贺予这也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谢清呈喝了一口雪地冷香藏茶之后,闭了闭眼睛,后颈往沙发上一靠,居然吐出两个字:“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