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骏和叶霏到得晚,隔在长桌的两端。
他看着她抱着电脑走回座位上,不知道在看什么,先是鄙夷地撇了撇嘴,而后神色凝重,越来越哀戚。她合上电脑,托着下巴看众人聊天,但明显神游天外,也不怎么说话,好几次半垂着眼帘,咬着嘴唇想心事。
叶霏整个人有点蔫儿,也没怎么吃菜。众人举杯道别,她就跟着一杯一杯喝啤酒。还是雅恩斯给她盛了一碗冬阴功,里面放了两只大虾。
结了帐,几位学员第二天都要搭早班船离开,也不提再去猴子酒吧的事情。叶霏和大家拥抱,一一道别。雅恩斯个子高,下巴蹭着她的头发,他用力地抱了抱叶霏,轻声道:“多保重,小夜莺。”
果真,是到了和朋友们说再见的时候。
轰轰烈烈热闹的夏天,刚刚到达鼎盛,就要落下帷幕。
一行人往回走,叶霏落在后面。经过猴子酒吧时,听到里面传来熟悉的雷鬼歌曲,正是颂西带她去音乐会时,所有人跟着齐声哼唱的那首。
她默默地转了进去,和小伙计买了一瓶当地出产的朗姆酒。郑运昌想要出言阻止,刚说了几个字,抬起头,看见陈家骏站在门口,食指在唇前碰了碰,示意他不要再说。
叶霏拎着一瓶酒,沿着木板栈桥一直走,海面上洒着银白的月光,波浪起伏荡漾,像一匹打了细褶儿的绸缎。她在栈桥尽头坐下,两条腿垂到水面上,拧开瓶盖儿,洒了一些到海里,自己也喝了两口,默默地落着眼泪。
身后传来木板的咯吱声,有人在她身边坐下来,带着熟悉的让人心安的气息。
“要喝这么多?”他语气平静,不是诘问,也没有斥责。
叶霏依旧有点心虚,没搭话。
他又问:“你也想掉到海里吗?”
“没……”叶霏实话实说,“我就是想,在这儿坐会儿。”她递过酒瓶,“要么?”
陈家骏垂眸,看她扁着嘴,一副楚楚可怜的神色,心中一软。他接过来,喝了一口,又还回叶霏手里,“这个酒冲,醒了头疼。”他皱了皱眉,也没再阻拦她。
“我就是想来告诉颂西,茉莉给他回信了。”叶霏低下头,眼睛一眨,一滴泪落到手上。
“嗯?”
“她说,‘ifiveyou,yeti’lltrytetyou’。”
“也好。”
“你说,她是不是知道了?”叶霏抬头,眼底蒙着水雾,凄凄地望着他。
被笼在这样的目光里,陈家骏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低头看着她,沉默半晌。
“应该没有。”叶霏又低下头去,“也许是心灵感应……也许,就是想忘了。”
陈家骏不置可否,听着她说。
“如果颂西、没有走,会怎样呢?”她眼角垂下来,“也会收到茉莉这封信吧。他会不会更难过?是会放弃,还是会更努力?”她的泪水潸然而下,滑过唇边,一片咸涩。
陈家骏缓缓开口,“你觉得,颂西对茉莉,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叶霏想起那盏天灯,她帮着颂西写下的那几行字:
molly,
pleasefiveme,
anae.
(茉莉,请原谅我,回到我身边。)
但是,他说,这不是最重要的。
在背面,写着:
besafeandhappy.(平安、幸福)
叶霏的心好像被谁捏了一把。
她已经原谅了你,她要向前走,她一定会向前走。在未来的某一天,会如你所想,平安、幸福,遇到珍惜她的人。只是,她不会再记挂着你。
她幽幽地落着泪,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情绪。
“是我心不诚。”叶霏低声哽咽,“在许愿的时候,我为什么要想,天灯最后会掉到海里。”
陈家骏怅然叹息,伸出手,揽着叶霏,让她靠在自己肩头。
刚刚从餐厅出来,看到她神色恍惚地转进酒吧去,雅恩斯想要跟上,又有些迟疑。陈家骏拍了拍他,“明天一早要赶船,回去收拾行李吧。我看着她。”
雅恩斯点头,深深地望了叶霏一眼,向度假村走去。走了两步,似乎明白了什么,回过头来,挺直了身体,认真地说道:“老板,好好照顾霏。她是个好女孩儿。”
他当然会。
不需要任何人拜托,他都会这样守着她。
可是,这次相守的时间,似乎也不剩多少。
叶霏靠在陈家骏怀里,心跳得砰砰响,耳中的血流似乎一下下冲击着鼓膜。她不敢乱动,生怕弄丢了这个舒适的怀抱。她没怎么吃饭,刚刚喝了一瓶啤酒,又掺了小半瓶朗姆,酒劲儿慢慢上来,说话越来越颠倒。
她就这样揪着陈家骏的衣角,喃喃地说上两句,又呜呜地哭上一会儿,他右肩的t恤被泪水浸湿,潮潮的。
他轻轻摩挲着叶霏的胳膊,轻笑一声,“与其后悔那么多,不如从现在开始,对我好点,省得哪天也这么后悔。”
叶霏还有一丝意识,撑起身体,“呸呸呸,你说什么呢!”
“我是说,要是哪天离得远……”
“那也不行,不许这么说!”
“好,我不说了。”他笑了笑,又把她抱回来。
“我每个假期都来找你,不许躲开。”她窝在他怀中,声音有些闷。
“好,我不躲。”
“等我毕业的……”
“嗯?”
“我就不走了。”她闭上眼睛。
呵,究竟是在梦里还是现实中?总之,终于说出了心里话,十分安然。
“嗯。”陈家骏心中也一片明朗,像是从幽长的隧道里走到了有光的地方,内心愉快而平静。
……
怀中的姑娘更加平静。
“叶霏,叶霏?”他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躺在他怀里,心满意足睡了过去。
海浪涌到脚边,月亮挂在天上。
叶霏手里还握着酒瓶。陈家骏接过来,放在木桩旁,扯了一根缆绳绕了一圈。他轻拍叶霏的脸,“我要是不来,你真掉下去了。”
她迷迷糊糊地,勉强睁开眼,“唔”地应了一声,“不会。”又合上了。
陈家骏又气又笑,转念一想,他不来,叶霏大概会把一瓶酒都倒在海里。他架着叶霏的胳膊,想把她拉起来,她脚步不稳,双腿还垂在栈桥边。他索性俯下身,将她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一手环着她的背,一手托着腿弯,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她很自然地靠过来,揽着他的脖子。
还真是不客气。
走到栈桥尽头,看到叶霏的人字拖扔在地上。陈家骏摇了摇头,半蹲半跪,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松了一只手,捡起拖鞋,丢到叶霏怀里,低声道:“自己抱着。”她乖乖的,用另一只手捂住。
怀里的姑娘不算重,凉风习习的夜晚也不算热,但是他没走多远,就觉得身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托住后背的那支胳膊有些僵,手指环到她身前,触碰到的地方,十分柔软。陈家骏略微调整姿势,叶霏的手臂滑到掌中,隔开了那片让人心神不宁的触感。
走到潜店附近,恰好遇到林达明和邱美欣,两人并肩站在海边,眺望着远处的月光,不知在说些什么。听到沙沙的脚步声,他们不约而同地回头,神色有些尴尬。
邱美欣问道:“叶霏她……”
“没事,喝多了。”
邱美欣点头,“这么晚了,要不然,让她住在我那里吧。”
林达明对陈家骏说:“是啊,我去你家。”
“不打扰你们了。”他垂眸,看了一眼怀里的叶霏,“度假村应该还有空房,帮她开一间新的吧。”
邱美欣想了想,“我去前台吧。在这儿等我一下。”
林达明似笑非笑,看向陈家骏的目光别有深意。
“叶霏喝多了。”他认真地解释道。
林达明揶揄道:“我也没有乱讲。”
过了片刻,邱美欣拿了钥匙回来,“值班的被我敲醒了,只剩这间空调房。”
三个人走进度假村,打开房门,两张单人床。
林达明咳了一声,“我们两个,和你们换换房间?”
“不用,我回去。”陈家骏面无表情,将叶霏放在床上,取下她手中的人字拖放在一边,拂去她身前的沙子。刚要转身,衣角被叶霏拉住。
她声音含混,但是大家听得一清二楚,“不要走。”
林达明笑出声来,和邱美欣对望一眼,走出房间,回身把门拉上。
陈家骏有些无奈,在床边坐下来,将衣角一点点从叶霏手心拽出来,拂过她的刘海,轻声说:“你好好睡,我去给你拿瓶水。”
“不喝。”
“你喝了酒,一会儿会渴。”虽然知道她喝迷糊了,他仍耐心解释着。
“哦……我的朗姆酒呢?”
“……”陈家骏蹙眉,“还想喝?”
“今朝有酒今朝醉。”
“嘁。”他起身,“乖乖躺着,我去拿水。”
“家骏。”
他脚步一滞,这是第一次,听到叶霏唤他的中文名字。
“家骏,别走。”她又喊了一声,软软糯糯地念了一句,声音低下来。
她清脆的嗓音被酒精打透了,有些慵懒和嘶哑,他有些心悸,却忍不住俯下身子,低头问:“嗯?你说什么?”
“今朝有酒今朝醉。”她重复了一遍,忽然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嘟嚷道,“我们做吧。”
陈家骏的头轰地一声,好像要炸开来,气浪震得他有些晕,头皮微微发麻。
“你喝多了。”他的声音和身体都有些僵硬。
“嗯,喝多了……”叶霏勉强睁开双眼,“我姨妈刚走,安全。”
他平静的面容有些绷不住,“别胡说了,松手。”
“我没胡说啊。”她眼神迷离,“我说,justit!”
果真喝多了。
陈家骏哭笑不得,他一只手半撑着床沿,被叶霏勾着脖子,隔了一拳的距离,鼻尖对着鼻尖,好像许多小蚂蚁在心上爬过。
“叶霏,”他闻到她呼出的微醺的酒气,“你听话,乖乖睡觉。”
“我要走了,对你好点……不想后悔……”
她就是这么理解他的话吗?自己苦口婆心说了这么多,她以为,是在勾引她?
“你对我很好了。”陈家骏笑出来,另一只手捉住叶霏的手腕,低头亲了亲她的脸颊。脖子上一松,成功地把她的胳膊掰到一旁。还没等他松口气,只觉得唇边一润,她微仰起头,柔软的嘴唇贴上来,在他嘴巴上啄了一下,而后又重重地倒了回去。
他像是被电了一下,身体下意识地紧张起来,手还压着她的手腕,胳膊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月光透过木头百叶窗的缝隙透进来,身下的女孩微睁着双眼,嘴唇半开半合。在迷离的夜里,脸上蒙着一层若有若无的光。
陈家骏猛地扭过头去,丢开她的手,动作有些粗鲁。他的声音低哑,“你喝多了,赶紧睡吧。”边说边后退两步,俯身捡起床边的人字拖,走到门边放下。
然后他拉开门,回身带上,随之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叶霏有些失落,身上没有半点力气,软绵绵地瘫在床上。她是喝醉了,但还不至于醉得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她清楚地听到自己说的每一个字,只是一些平时不敢说的话脱口而出,草稿都不用打。
本来,坐在栈桥尽头时,她只是贪恋陈家骏的怀抱,不想离开;索性不说话,能赖多久就赖多久。但是他俯身抱起自己,手指无意间搭到她胸前,叶霏心底就泛起波澜。他的胸膛宽阔温暖,紧实而充满韧性,让人想要凑上去拱一拱,深深嗅一嗅他怀中的味道。
陈家骏的手那么规矩,没有一点越轨的动作,反而轻轻晃了一下,把手掌挪到她的胳膊外缘。就是那一刻,醉得晕头胀脑的叶霏,做了一个清醒的决定。
这个榴莲,她吃定了。
可他现在推门而出,是自己表现得太急切了吗?还是说,魅力值太低,他根本看不上?
她说的每一句话,虽然借了七分酒力,也要鼓足十二分勇气。在她内心深处,一直笃定陈家骏是喜欢自己的,所以才因为她的深夜未归而焦急,才会不眠不休地赶回来安慰她,才在栈桥上温柔地拥抱她。虽然心动,却没有占她便宜,多么正派的一个人!
可是,她从来没想过另一个可能,那就是,也许人家真的当她是小妹呢。所有温馨或浪漫的情境,都是她自作多情的想象。
居然从来没有问过他,到底喜不喜欢自己。
叶霏发出一阵低低的哀号,越想越难过,还有被拒绝的尴尬,羞愧得无地自容,恨不得裹着被单钻到床底下去。
她在床上团了一个团,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
这时,外面传来了木台阶被踩响的咯吱声。
她听见钥匙插在锁孔里,“喀哒”地旋了一扣。叶霏心慌意乱,无处可躲,迅速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平顺下来。
陈家骏推门而入,轻手轻脚走到床头,静静地放下一瓶矿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