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骏提着急救箱在暴雨中疾奔。万蓬和潜店其他两位员工紧随其后,也带了两支便携氧气瓶。
叶霏冲出潜店,天地间密集的雨线扯也扯不断。她瞬间被浇了个透心凉,抬起胳膊挡在额前,微弓着背,咬牙追了上去。
颂西被安置在度假村尽头的凉亭里,他一动不动,仰面躺倒。一名船夫打着手电,青白的光映得他一张脸毫无血色。另一名船夫跪在他旁边,手忙脚乱地按压心脏,看到潜店众人赶来,连忙闪在一旁,用当地话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长串。
陈家骏放下急救箱,迅速打开,从里面拿出急救面罩,揿着颂西的额头,将他下巴一掰,手电光扫了两扫,看清是否有阻塞物。之后立刻用面罩拢住他的口鼻,从给气口大力吹了两口气。颂西的胸膛随之鼓了两鼓。
陈家骏跪在颂西侧旁,双手紧扣,按在他胸前,迅疾地按压起来。凉亭周围没有遮挡,瓢泼般的雨水顺着屋檐流下来,被风席卷着,噼里啪啦打在脸上。他早已浑身湿透,水珠结成细流,沿着头发面颊胸膛和手臂涓涓流下。
人工呼吸心脏按压,一刻不停地交替进行。万蓬从箱子里拿出急救氧气瓶,想要连上导管,光线太暗,加上他双手不断发抖,推了两次才把导管套在出气口上。然后他攥着阀门,头脑一片空白,向反方向旋去,越拧越紧。
“氧气。”陈家骏命令道,“快给氧气。”
“……打不开。”
他抬头飞速地扫了一眼,怒声呵斥,“反了”
叶霏一路上跑得歪歪斜斜,几乎睁不开眼睛。她循着手电的光亮冲到凉亭里,一颗心被揪到了嗓子眼。颂西四肢摊开,毫无生气地仰躺在地。陈家骏面色冷峻,双唇紧闭,咬着牙,面部轮廓十分凌厉。他肩背和手臂的肌肉紧绷着,大力且急促地按压着颂西的胸口。
“你不能有事,一定不能有事啊”叶霏双手交握,死死地贴在胸口,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你还有茉莉,你要等她回来。”
克洛伊也追了过来,环着叶霏的肩膀,两个女生紧紧偎依在一起。因为茉莉遭逢巨变,身为好友的克洛伊认为颂西难辞其咎,连日来也没给他好脸色,从他洗心革面,开始学习英语练习厨艺,态度才稍有缓和。此刻她紧贴着叶霏,身体微微发抖,垂下头来,低声祷告着:“仁慈的主,求你施舍怜悯,宽恕颂西的过错,让他康复无恙,不再步入迷途;赐福给颂西和茉莉,使他们在患难能紧随你,不再彷徨……”
大雨如注,似乎永远也不会停下来。
一道闪电狰狞地撕裂了海面上方的夜空,响雷随之炸裂,周围亮如白昼。
陈家骏的呼吸已经粗重起来,仍在咬牙坚持着。
“让我来”万蓬跪在另一边,将他替了下来。
时间仿佛也凝滞了,每一分每一秒,都像钝刀割在心上。
不知过了多久,颂西的身体抖了抖,喉头发出一阵响声,胸腹猛地抽搐起来。他剧烈地咳嗽,张开嘴,“嗷”地一声呕了出来。陈家骏赶忙将他的身体侧了过来,呕吐物流了一地,空气中散发着酒精胃液和食物发酵的气味。众人拍着他的背,让他吐得干干净净。
叶霏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只觉得全身的气力都被抽走,这才觉得已经冷到身体僵硬。克洛伊抖开保温箔,将颂西裹了起来。
大家七手八脚将颂西搀起来,扶到度假村的餐厅里。
“刚刚吓死我了。”万蓬心有余悸,“我练过那么多次,真拿起氧气瓶,脑子根本不转。”
“我已经给诊所打电话了,那边有人值班,要不要送颂西过去?”邱美欣也赶了过来。
“他们也只有应急氧气而已。”陈家骏蹙眉,看了一眼天色,“汶卡,去借度假村马力最大的快艇;万蓬,回宿舍拿上颂西的证件。我会去拿钱包。十分钟后,还在这里汇合。”
“要去哪儿?”叶霏问道。
“去岸上的大医院,做个彻底的检查。”
“我也要去”
陈家骏看着水里捞出来一样的她,声音轻柔了一些,“天气太差,海上风浪大,你回去吧。”
叶霏看看神志恍惚的颂西,摇了摇头。
陈家骏蹙眉,“听我的,留在这儿路上已经有一个颂西要照顾……”他顿了顿,伸出手来,将贴在叶霏额头上的几绺头发理顺,“我是说,有我带他去,你放心。”
几个人再次集合时,穿上大家送来的雨衣,挎着防水包,跳上双引擎五百马力的快艇。汶卡调转船头,船尾竖杆上的夜灯一闪一闪的,遮雨棚下面,众人不发一语。
颂西忽然扯掉脸上的氧气面罩,喊着叶霏的名字。
她蹲下身,半跪在栈桥上。
“不要告诉茉莉。”他攥着叶霏的手,“是我的错,和她没关系。”
叶霏用力点头。
“她会原谅我,会回来的,是吗?”
“会,一定会的”她用力抹了一把眼睛,含泪带笑,“你们赶紧出发吧,路上小心。”
快艇轰鸣着离开。
会到潜店,刚刚来不及关门,房里进了不少雨水,纸张和杂物被风吹落,一地凌乱。叶霏又看到那张塑封的照片,沾了雨水,紧贴在地上。她俯身捡起来,额头上似乎还留着他手指划过的触感,心中的惦念和忧虑一时都涌了上来。
几名船夫也跟了过来,他们惊魂未定,说起刚刚下雨时,几人想把各自的小船遮盖起来,跑到栈桥边,发现了漂浮在水面的颂西。水只到膝盖,但是他俯身趴在水中,一动不动,也不知泡了多久。
好在几家潜店曾经对附近的船夫和向导进行过环境保护和急救措施的培训,几人多少记得一些,七手八脚把颂西捞起来,又跑来潜店找到陈家骏。
他们随后用当地语聊了起来,大概还在讲述刚刚的见闻,动作夸张,神色惊讶。
众人将店里打扫干净,外面的风雨也小了下来,大家道了晚安,三三两两离去。邱美欣劝叶霏也早些回去休息,她不肯。直到潜店电话铃声响起,听说几个人已经平安到达医院,她才放下心来。
她回到宿舍,冲了个澡,用浴巾和床罩把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依旧冷得发抖,身上无比乏累。茵达也没睡着,抱着膝盖坐在床垫上,怯怯地问:“你说,如果茉莉知道,会回来吗?”
“不知道,我想,还是先不告诉她比较好。”叶霏轻声叹息,暗想,以后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应当告诉茉莉。不过她得先数落颂西几句,如果不是喝得酩酊大醉,怎么会趴卧到齐膝深的水里,又站不起身呢?
迷迷糊糊中睡了过去,梦中是安静的碧海白沙,茉莉跑过来,和颂西携手并肩,笑盈盈地看着彼此。
第二天阴云一扫而尽,雾气散去,被雨水冲刷过的天空格外湛蓝。在耀眼的阳光下,海水透明一样,只有沙滩边缘散落着枯枝落叶,昭显着昨夜的暴雨。
已经有各家店铺的伙计拿了扫帚和耙子在清理,看到叶霏走过,露出和善的笑意。
她来到潜店,走上台阶,发现陈家骏已经回来,坐在露台上的长桌旁,望着她来的方向。邱美欣给他煮了一杯咖啡,放在手边,一动未动。
叶霏看见他,心中羞涩而欢喜,笑道:“啊呀,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最早一班船。”
“颂西和万蓬呢?和你一起回来了?”
陈家骏摇了摇头。他昨晚几乎没睡,眼底带了血丝,看起来有些憔悴。
“还要留院察看么?”叶霏在他对面坐下,手臂放在桌上,向前微倾,“idc都结课了,你其实也不用急着赶回来,不如在那边休息一下,好好睡一觉。”
他依旧不说话。
是不是自己的语气过于关切亲热?叶霏缓缓坐正,将手臂收回到身前。想起昨晚陈家骏将湿透的t恤团在手里,打着赤膊,俯身贴近自己,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她不觉有些尴尬,“腾”地站起来,向里间走去,“大家不用上课,都在睡懒觉吧。一下子觉得店里好冷清啊。”
“叶霏,”他猛地转身,一把拉住她的手腕,“来,我和你说点事儿。”语气是少有的轻柔。
她有些紧张,被陈家骏拉着手,在他身边坐下。
他凝视叶霏的双眼,双手握得更紧。
她在这目光中越来越紧张,羞怯地低下头去。
听见他低沉的声音,一字一顿说道:“颂西,不在了。”
叶霏猛地抬头,笑容僵在脸上。她语无伦次,“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可能,不是去医院了吗?不是用氧气了吗?昨晚他都醒了啊,能说话,能呼吸,怎么可能你们不是到医院了吗?你们不是带走了好几瓶氧气吗?”
陈家骏声音低缓,“肺部感染,急性水肿,损伤严重……万蓬在那边,刀疤正好回来,也会赶去医院。”他没说,颂西到达医院时精神已经涣散,无法回应众人的呼唤。
医院那边还有一系列手续要办理,陈家骏一一嘱咐万蓬,把现金和银行卡都留给他。他忙碌了一夜,甚至来不及合眼小憩,就急匆匆赶到码头。因为他知道,听到这个噩耗,有人会很伤心,在这个时候更需要他。他得比这个消息跑得快一些,回到她的身边。
叶霏一时无法接受。
她看着颂西恢复神智,听见他在面罩下咝咝啦啦的呼吸声,他还攥着她的手说,“不要告诉茉莉”。他们雨夜兼程,赶到医院,一个有呼吸有心跳的生命,怎么会凭空消失?
颂西卷曲的短发英俊的面庞,还有手臂上的鲨鱼纹身,似乎还在眼前晃动着。
他戏谑地挑逗她,说:“你不了解男人。”
他在陈家骏面前为自己说情,不断地说着:“霏很努力的。”
他常常买了早饭,包在油纸包里,里面有米饭咖喱和小鱼干。
他悠闲地躺在吊床上,对她说,岛屿生活就是plego,这里到底是谁的游乐场。
他背着吉他,和茉莉手挽着手,沿着海滩走来,在烛光下为她唱着老歌likeyougo。
他懒散随意,拈花惹草,不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绪,但他真诚直爽简单,他在学着修复自己的过错。
这份错,还不足以用生命来弥补。
种种记忆,纷至沓来。
叶霏微张着嘴,呆呆地坐在桌前。陈家骏握着她的双手,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
手机铃声响起,是刀疤打过来的,他和颂西的家乡不远,下午就会到达医院带着颂西的家人。
叶霏听了陈家骏粗略的转述,定定地问:“他家里,还有什么人么?”
“有哥哥和姐姐,都在外面打工……刀疤正在和他们联系,哥哥离得不远,应该能赶过来……”他顿了顿,“在家的,应该只有妈妈。”
叶霏想起颂西的话,在茉莉和别人在一起之后,他抱怨道:“我厌倦了。厌倦这种爱情游戏,厌倦这种海岛生活。或许我应该回家,和我妈妈一起种大米,娶个村里的姑娘。”
当时自己还打趣他,说:“你能安于那种生活?”
如果他走了,如果他离开这里,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茉莉还和那个大块头在一起,就算伤心,不会受到侮辱;颂西也可以回到家里,过平安和宁静的日子。
叶霏眼中积蓄了太多泪水,再也盛不住,断了线一样落下来。
“他在学英语,学做饭,他那么认真,那么努力,就是为了茉莉能回来……他怎么舍得走,怎么可能……”
陈家骏走过去,张开双臂,将她轻轻地抱在怀里。
叶霏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悲恸地放声哭泣。
溺水急救请看作者有话说
请勿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