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霏回到店里,才想起自己穿着雅恩斯的衬衫,脱下来抖了抖褶子,递回到他手上。
陈家骏放下手中的三张画,语气平平,“回来了。”不是问句,只是简单地陈述。
雅恩斯笑道:“是啊,吃了好多东西,下次估计要结课才能去了。”
“明天开始会很忙。不早了,回去睡个好觉。”
雅恩斯和二人道过晚安,挥了挥手,沿着露台下面的小径走向度假村。
叶霏走到陈家骏面前:“老板,明天安排我做什么?”
“让我想想。”
“那我先回去,明早你告诉我吧。”她转身,“我先走啦。”
“等一下,我还有事找你。”
叶霏走过去,站在桌前,“你在等我?”
他虚握着拳头,指节扣了扣桌子,“我还没和你算账呢。”
“啊?我……我没……”叶霏脑子飞转,她刚来几天,没什么把柄落在他手里呀。
“是真的算账。”他扬了扬下巴,示意叶霏坐在桌子对面的椅子上。然后他从身边的本子里拿出两张美元大钞,平平地推过去,“没有利息。”
“我大方,利息就算了。”叶霏莞尔,她按着美金的一边,划了一下,却没有抽动。抬眼,看到陈家骏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他悠悠地说:“那串沙子脚印,是你踩的吧?”
“啊?什么脚印?”她不是装傻,是真的忘了。
“你上次走之前,这里。”他挑了挑眉,目光投向露台的一角。
叶霏也学他挑眉,“证据呢?老板你说话要有证据的!有证人么?有监控么?”
“这次饶了你,下次被我抓到,看我不剁了你的脚!”他恶狠狠地威胁。
她早就不怕对方的色厉内荏,笑嘻嘻地抽回美金,收在口袋里,“不会不会,他们都说,老板你最Nice了。”
陈家骏哼了一声。
叶霏本来要和他说些什么,刚才被他的“算账”二字吓得一激灵,一时想不起来,“那现在……我……可以走了?”
“等等。”陈家骏将她的大作推过去,“你今天给柏麦讲故事了?自己编的吧。”
叶霏点头,“她说美人鱼和白雪公主都听过了,我也想不起什么完整的童话,还能拿英语讲的。”她有些惴惴,“柏麦……说什么了?”
陈家骏板着脸,“她说,你讲的很有趣,就是画得太难看。”
“啊……”被幼儿园的小朋友鄙视了。
陈家骏看她尴尬地张着嘴,憋不住,嗤地笑了一声,“后半句是我说的。”
叶霏白他一眼,嘟囔道,“就知道柏麦很善良。”
陈家骏又推过一张纸来,是儿童稚嫩的笔迹。“但我真觉得,柏麦画得更好一些。”他的神色柔和下来,“晚上她给我看了这幅画,说你给她讲了个故事,故事里面有个很美丽的岛,还拉着我到海边看星星。”
叶霏有些不好意思:“那就是我编的。”
“柏麦说让我帮她把故事记下来,不过她转述的很简单,我就来问问你。”他推过第三张纸来,“我根据她说的,大概猜了一下,画了张草图。你能再讲一遍么?我看看自己画的对不对。”
叶霏接过来,立起那张纸,看到眼前的图景,只觉得有那么一刻,心跳和呼吸都停滞下来。
陈家骏用的就是普通的圆珠笔,画面简洁,却表现出光影的过渡。一道烟云般的弧线横跨天际,明暗交替,似乎能窥见其中璀璨的繁星。静谧的夜空和波光跳跃的大海,温柔的环抱着画面下方的白沙小岛,岛屿两侧抛出细长的沙滩,渐行渐远,尽头没入天上的银河。而在浩渺的星空中,有一团带着旋臂的星云,和海面的小岛遥相呼应。在沙滩上,还画了一个小小的孩童,仰头望着星空,手中牵了一条细线,连着海面上摇曳的小纸船。
她在这画中,看到了时间与空间的广袤,还有,孩童一样的,对天空和海洋的敬畏与好奇。
叶霏由衷赞扬道:“画的真好,怎么做到的?”
“天份。”他缓缓吐出两个字,语气平平,但叶霏听得出,有一丝自得。
她真心折服,也没抬杠,“我是说,你怎么想的?柏麦告诉你的?”
“她说有一个小岛,连着天上的大河,可以坐船上去。”陈家骏淡淡说道,“一位画家说过,
Idreamofpainting,andthenIpaintmydream。”
叶霏抬眼:“谁?”
“VincentVanGogh(梵高)。”
他递过一支笔:“该你了,把你的故事写在背面吧。”
叶霏接过纸笔,托着下巴,凝神细想。余光感觉到对方一直在注视自己,抬头,看到他深邃的眼睛。“你先转过去。”她有些焦躁,“一直看着我,怎么写得出来?”
他“嘁”了一声,侧过脸去。
叶霏想起白天说给柏麦的那个故事,在脑海中想了几遍,落笔写下心中的文字:
“有一座小岛,从表面上看,和海中千千万万个小岛没什么不同。岛上遍布白沙,中心的灌木不过一人高。但是岛屿的两端探伸出细长的沙洲,在澄澈的海水中,像两条随波舞动的白色丝带。每一年总有那么一个夜晚,最后一线月牙儿隐没了,天上繁星汇聚。你站在岛屿中央,已经分不清海天交汇的地方,是亿万颗星星,还是亿万颗白沙。沿着沙洲一直走下去,就能来到一条大河的岸边。在那里,乘船逆流而上,你再回望,小岛就像是天边的一片星云,星臂狭长盘旋,如同飘飞的缎带。”
她写下最后一个句点,长吁一口气,“都认识么?我给你读一遍吧。”说着,就一个字一个字念了起来。
陈家骏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后,“嗯,字写得不错。”
叶霏得意。
他补充道:“……我是说,和你的画比起来。”
叶霏白他一眼:“你写得好你来,不能别废话。”
陈家骏戏谑一笑:“如果我什么都能,还请你做什么?”
“……”
叶霏想到什么,促狭一笑:“你中文讲得这么好,可是,不怎么会写吧?”
陈家骏“哼”了一声,也没否认。“以前还好,好久不写了。”
“你的中文在哪里学的?比其他人都标准一些。”
“我小时候,在厦门住过一段时间。”
叶霏恍然,“难怪。”
“而且,我爸爸是在北京念的大学。”
“啊?”轮到她惊讶了。
“回去多看看历史。”
“说起来,我参加了一个东南亚文化交流协会。”叶霏兴致勃勃地说道,“还用你给我的视频和图片做了一次小讲座,大家都很感兴趣。有人约我给杂志写一篇介绍海岛的文章,你能把照片授权给他们么?应该有稿费。我还想再补充一些文字素材。”
陈家骏拿过她写的那段话,扫了两眼,“最近就写,写好了让我看看,我再决定。”
叶霏点头。
“如果带上ScubaLibre的名字更好。”他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叶霏挑眉,“那就算广告了。你怎么谢我?”
他扯了扯嘴角,“不收你照片的使用费。”
叶霏白他,“小气,用你的照片帮你打广告,你说不收稿费。”
陈家骏一只手撑着桌子,探身过来,“你的耳朵好了?”
她以为对方又要揪自己的耳朵来看,忽然有些紧张,向后退了退,“医生说没什么事儿了。”
他似笑非笑,“那,我来教你潜水。”
“真的?”
他眯起眼睛,“我可是非常严厉,好多学生被我骂哭过。”
“纸老虎。”叶霏不屑地扁了扁嘴,“你以为你还有本事让我哭鼻子?”
“试试看?”他挑眉。
“谁怕谁?”她也挑眉。
“好,等忙完IDC的。”陈家骏说。
“准备很久了吧?”
“还好,也在忙其他事情。”他说,“我又整理了一些视频和照片。要不要看?”
陈家骏带着叶霏走到办公室,让她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把若干视频拖到播放列表里。他按下播放,一边看,一边解释。
中间有一段恰好是叶霏看过的,她向前探身,指着屏幕问:“这条棕色的是什么?我在图谱上好像没有看到过。”
“你没有仔细看书吧,这是Batfish的幼鱼。”陈家骏本来抱着胳膊站在她身后,这时俯下身来,一手扶着椅背,一手拿过鼠标,点开一张照片,“成年时期是这样,你们叫什么来着?对,燕鱼,你还看着它流过口水。”
“想起来啦,幼鱼的图片都是角落的小图。”叶霏兴高采烈,向后一靠。陈家骏一怔,看着她乌黑的脑袋撞到自己怀里来。
叶霏来不及细想,只觉得后脑和肩背贴到一副坚实的胸膛上。她后背微凉,隔着两个人的T恤,也能感觉到对方身体的热量。他肌肉紧绷,自己的发丝似乎蹭到他的下巴上。清爽的皂香和微淡的烟草气息,瞬间将她笼罩起来。叶霏的呼吸一下就哽住了,一动也不敢动。她觉得喉头都要闭锁了,虽然只有短短一瞬,却如同窒息过去,于是重重地咽了一口口水,嗓子里“咕噜”一声。
这声音,听起来有些,贪婪。
视频恰好放到了鲸鲨自灰蓝色的汪洋中游近的一段,那首悠扬的歌从扬声器里传出。
Gentleimpulsion
Shakesandmakesmelighter
Fearlessonmybreath
配乐是心跳一般的鼓点声。她甚至怀疑,是自己的心脏从胸膛里跳出来了。
叶霏心口一紧,回过神来,忙不迭地向前附身,几乎贴到屏幕上。眼前一花,碧海、鱼群、珊瑚,像一幅绚烂的油画。
胸前的压迫感骤然消失,陈家骏也松了一口气,隐约觉得怀中空落落的。面前的女生后背僵直,一动不动地盯着屏幕,都要钻到电脑里。他真想拍拍她的后脑勺,看看她脸上到底挂了一副怎样紧张的表情。然而这念头也只是出现了一瞬,便退回到一个隐忍的安全距离。
又看了一段视频,坐立不安的叶霏便找个借口溜掉了。
陈家骏没说什么,他坐在露台上,翻过手中的画,仔仔细细读着她写的那段话。纸上的字迹整齐清秀,但是笔画清晰利落,和这个姑娘一样,有一丝果断和执拗。
但是她笔下的文字纯净优美,诵读时的语调平静而温柔,背后有隐隐的喜悦和向往,星夜泛舟,自海上入天河。悦耳动听的声线,如同描述一个梦境。似乎也是他曾经梦到过的场景。陈家骏不禁他想起雅恩斯的评价,夜莺。
叶霏没有直接走回宿舍,而是沿着沙滩,走上探伸到海里的栈桥,一直走到尽头的浮台上。
她的心依旧狂跳不已,有一种酸涩而欣喜的情绪,在胸膛里抽出丝丝缕缕的线来;有一些她不敢触碰和面对的念头,期盼中夹杂了犹疑和惧怕。
准备讲座时她看了许多描述海洋的纪录片,夜里就梦到了那个星云一般的小岛,今天编成故事,讲给柏麦听。
而陈家骏说,Ipaintmydream。
当时她差点说,你也画出了我的梦境。
抬起头,夜空深邃澄净,繁星点点。
如同唱给Vincent的Starrystarrynigh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