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午饭,叶霏在老板的指挥下把潜店所有的窗户和玻璃门擦了一遍,立时窗明几净。三四点前后,两艘快艇先后返航,店里的露台上热闹起来。万蓬不知犯了什么错,又被刀疤狠狠数落一番。他低着头,唯唯诺诺应着,不敢辩解半句。
叶霏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小声问克洛伊:“他俩没事儿吧。”
“刀疤就是这样啦,好多学生都被他骂哭过。你看万蓬,都开始扁嘴了。”克洛伊欢快地笑起来,“刀疤是觉得万蓬个性太温和,但作为潜水长,一定要能主导自己的队伍,而不是被别人牵着鼻子走。而且得了解自己的顾客,随时掌控全局。”她指了指水桶,“刚刚也没什么大事啦,两个潜水员拆卸装备,没有盖防尘帽,就要把呼吸调节器扔回去清洗。万蓬应该看住他们。”
叶霏听懂了呼吸调节器,但也算不得明白,只能“哦”地应和一声。
克洛伊耐心解释,“要不然调节器的一级头,喏,就是这个最精密的金属部分,会进水。如果处理不好,以后就不能正常工作了。”
“讲这些她也听不懂。”陈家骏走过来,对克洛伊说道,“等你忙完了,还要辛苦你和刀疤,带这个麻烦的家伙去一趟诊所。”
“麻烦制造者”抬起头,“我自己去就好。”
陈家骏扫了她一眼,表示充分的不信任。克洛伊点头,“好呀,我去叫刀疤,你就当救救万蓬了。”
刀疤依旧冷着一张脸,倒是没有半句抱怨,开上潜店的皮卡,带上克洛伊和叶霏,穿过半个岛屿,前往镇上的诊所。事实证明,陈家骏的安排是周到细致的,诊所的医师不怎么会讲英文,所以都靠刀疤来翻译,但是遇到病症描述和专有词汇,叶霏的英语也不够用,就需要克洛伊和她沟通确认,找到精准的词句,再描述出来。医师的诊断结果就是中耳炎,好在虽然有化脓迹象,但耳膜没有穿孔。他给叶霏开了一些消炎药和滴耳液,叮嘱她注意耳道卫生,定期复查。
悬着的心放下一半,结账的时候,叶霏有些心虚,小声问克洛伊,诊费和药费加起来需要多少。
克洛伊瞪大眼睛,扬了扬手中的钱包,“出发前,K.C.说费用由他来垫付。他没有告诉你吗?”
“哦,是啊,垫付……还不是记在我账上,回头一起还他吧。他那么吝啬。”
“好吧,本来也没多少。我先用他的钱付款,至于你们之间的账务如何解决,你们自己商议。”克洛伊笑起来,“K.C.是比较严格,但还不至于吝啬。其实他蛮关心你。”
“哦?”
“昨天我潜水回来,他就让我带你来诊所。不过你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回来时这边都下班了。”
叶霏想起昨天趴在桌子上午睡,陈家骏也并没有叫醒她,而是自己去买了午餐回来。这么说,他也不是格外难以相处。
“晚上大家去吃饭,我是想回来叫上你的。”克洛伊解释道,“不过K.C.拉着大家走,他说,你心情不好,就算去了也什么都不会吃,到了晚上饿肚子。”她模仿陈家骏的语气,冷冷地说,“‘让她饿得再狠一些,就不会和食物有仇了。’”
叶霏忿忿,“这个人,像只狐狸!”
“他是个睿智的人。”克洛伊评价道,“而且,很善良。”
“不是很善良……”一直都没有怎么说话的刀疤忽然插了一句,“他是太善良了。”
叶霏想着,就算出于礼节,也应该对老板道个谢。回到店里,下午出发去浅海练习的一拨学员刚刚返回,保罗跟了店里其他教练去做复习课程,回到店中激动不已,“已经好些年没有下海了,它还是那么充满魅力,我却已经是个老头子了。真是错过了那么久的好时光。”
叶霏悄悄问克洛伊:“你知道他的年纪么?”
“看过他的表格。不是很确定,也许72,也许74。”
“好佩服,这么大的年纪,还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克洛伊笑,“在平静的海中潜水是很轻松的,等你下次来,可以试试看。”
保罗也鼓励她:“明天和我们一起去吧,他们会带我去很简单的潜点适应一下,你不会输给我吧?”
“我没学过潜水,而且耳朵发炎了,最近也下不了水。”叶霏连连摆手,“还有,学费也不便宜,我真是身无分文了。”
“如果你想学,可以在潜店多工作一段时间,换取学费。我知道有很多人这样做。”保罗笑起来,“店里有漂亮的员工招揽生意,总是比较好的。”
“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呢。”克洛伊揽着叶霏的肩膀,“是啊,我们需要漂亮且友善的员工。”
“我是老板!”陈家骏蹙眉,瞟了他们一眼,“你们有没有征求过我的意见?”
“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是你在店里,老板,你太酷了,能多笑笑么?”
陈家骏撇了撇嘴,半是不屑,半是委屈,咕哝道:“因为我已经足够漂亮了啊。”
众人笑做一团。
保罗撕了一张纸,把自己的电子邮件地址写给叶霏:“每天都看到你在很认真的工作、读书,我相信将来你一定会成为一名很棒的潜水员。如果到那时,你还记得我这位老朋友,愿意和我分享世界各地的见闻,记得写信给我。”
潜店中人来人往,陈家骏始终在忙碌着,顾客走了,又有附近潜店的同行进来,借了几本潜水教材,聊上一会儿天;朋友走了,又有员工过去商议最近遇到的问题。叶霏找不到机会向他道谢,等到太阳落山,肚子也饿了,就按照茉莉的推荐,跑去路边摊吃了一碗米粉。汤头鲜美,老板居然还从锅里捞出两只鸡脚,用探询的目光看向叶霏,问:“OK?”
她连连点头,一迭声说道:“OK,OK。”吃得肚子溜圆,用手边仅存的一张当地币付了饭钱,换回两枚硬币。
回到潜店时,大家都已经四散离去。汶卡也正要离开,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用当地语问:“吃过了?”
这是叶霏掌握的为数不多的几个词,便回到:“吃了。”果真民以食为天,放之四海而皆准。她看了看悄无声息的潜店,问道:“我的教材还在里面,没有关门吧?”
汶卡指着里间,“哦,没有。老板还在。”
叶霏在台阶下脱掉鞋子,赤脚走了进去。她的脚步很轻,房间里的人正全神贯注地注视着电脑屏幕,音箱中传出一首老歌,听起来就是八十年代的曲风,刚刚淡出,又被重新播放了一遍。歌词并不复杂,隐约能听请几句:
OhIwhenlookbacknow,thesummerseemedtolastforever
AndifIhadthechoice,yeahI’dalwayswannabethere
Thosewerethebestdaysofmylife
……
Ohandwhenyouheldmyhand,Iknewthatitwasnowornever
Thosewerethebestdaysofmylife
现时当我回望,夏日亘久漫长,如能随心所欲,我愿常留彼方,我生命中最美妙的时光
……
你我心手相牵,可叹失不再来,我生命中最美妙的时光
歌曲节奏明快,歌词中却带出三分怅然。叶霏站在外间,一时不知是否应该提醒陈家骏自己的存在。过了几分钟,听到椅子挪开的声音,他皱着眉头走出来,一手捧着刚吃完的方便面杯,一手捏着啤酒罐。“吃完了?”他语气冷淡地问。
“嗯,最后的零钱,买了一碗鸡脚米粉。”叶霏答道,“你怎么就吃这个?”
“岛上就那么些吃的,吃几年也厌烦了,换换口味。”陈家骏扔掉垃圾,“你吃完了就继续看书。”
“大概已经看完了。”
陈家骏不满,“看完了就是看完了,没看完就是没看完,什么叫大概?”
“就是看完了,还有些内容不懂。”
“好,我来考考你。”他随口问了几个问题,水中压强的变化,与陆地相比听觉和视觉的差异,各部分装备的名称,潜水过程中□□况的处理等等。叶霏一一作答,除了一些细节记得不大清楚,答案大致无误。
“你看得不够仔细,有时间多看两遍。”陈家骏询问了她不懂的几处内容,评论道,“不过,即便如此,也算看得快了。”
“那是……”叶霏轻哼一声,“昨天熬夜看到两点。”
“谁让你半夜读书,难道不会打扰室友?”
“没有……我坐在露台上啊。”叶霏翻起胳膊,“被咬了好多包。”
他轻哂道:“自找。有人逼你吗?”
叶霏瞪他:“看完了你都骂我,如果看不完,不知道会被骂成什么样子。”
陈家骏微微一笑,“你怕我?”
“有一点。”她诚实地点头。
“嗯,那就对了。”他对这个答案表示满意,“免得你不听话。”
“我很听话了,店里也打扫干净了,教材也看完了。现在,我可以过去了吧?”
“去哪儿?”
“MonkeyBar呀。”
“坐下!”陈家骏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就知道喝酒。”
叶霏吸了吸鼻子,嗅着空气中啤酒的气味,撇了撇嘴,“你还说我,不知道谁是酒鬼……”
“嗯?”他蹙眉,回头看过来。
她鼓起勇气,正色道:“陈先生,我觉得,你可能对我有些误解。我今天已经看到茉莉了,她是个很好的姑娘。我不是要去纠缠颂西,也不是要去喝酒,只是想和大家聊聊天,说说话。我并不是你想象中那种轻浮的人,前两天是我心情不好,又喝醉了,举动有些出格……”
“那算什么出格?”陈家骏嘲讽地笑了笑,“这种事情在岛上,司空见惯。”
“哈,是啊,peoplecomepeoplego,这就是你们的islandlife。可是,我不是来寻欢作乐的,我……”叶霏想起自己来到岛上的初衷,眼底一热,视线模糊起来。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陈家骏在她面前坐下,缓缓地说,“那你告诉我,当你喝过酒之后,第二天会更开心么?哦,开心说不上,开颅差不多。”他点了点自己的头,“除了这里像要炸开之外,你还有什么收获?”
“我、我只希望……”叶霏扭过头去,狠狠抹了一把眼睛,手上湿了一片。只希望,有那么一刻,能够不想起甜蜜的往昔,以及对方无情的抛弃。
“能够置人于死地的,是空虚。”他一字一顿,“忙碌,才是你的疗伤药。”
叶霏眼中还带着泪,勉强笑了笑,“所以,我还得感谢你,是吧?”
他依旧面无表情,“你得感谢那个偷了摩托车的贼。”
“不,还是得谢谢你。”她诚恳地说,“虽然看起来很小气,爱说刻薄的话,还总是鸡蛋里挑骨头……”
陈家骏蹙眉,“你都是这么感谢别人的?”
叶霏没理会,继续说道:“但是,我知道,其实你是拉了我一把。他们说得对,你还是挺nice的。”
他“哼”了一声,站起身来,“拍马屁没有用,不会因此让你少干活的。”他转身回到里间,抱出一摞表格和几个文件夹来,“今天把这些都整理完,按照Lastname排好顺序,放在对应的夹子里。还有,你看完了教材,那鱼类图谱呢?还是一拿起来只知道流口水?”
他拍了拍玻璃门,“然后记得锁门。如果让我在MonkeyBar看到你,小心你的耳朵。”
叶霏不忿,“凭什么你能去?可以喝得半醉,还跑去海滩抽烟?”
陈家骏已经转身走开,听到她的问话,脚步一滞,语气冰冷,像陌生人一般。
他说:“Noneofyourbusin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