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寻不太记得他爸爸是什么时候开始和家庭越走越远的。
大概是七岁,或许是八九岁。
总之在他开始记事的时候,父亲这个角色便在他的生活中渐行渐远。
直至现在,连记忆也开始模糊。
印象关于父亲最为清晰的印象是小学四年级的一天,顾韵萍要去外地出差一周,打算拜托骆驼的父母帮忙照顾他。
那天林宏义晚上回来听说了这个事情,不满地提出反对,觉得老麻烦邻居也不是个事,自己家里又不是没人了。
那时候顾韵萍和林宏义的关系已经很差,虽然每次争吵都刻意躲着顾寻,但他不是完全看不出来。
毕竟没有哪家父母在饭桌上互相不说话的。
但或许是为了孩子,顾韵萍再一次让步,选择相信林宏义。
而且顾寻也不是一个费事的孩子,照顾他无非就是放学回家烧一顿饭,晚上热点牛奶,其他的事情根本不用操心。
于是顾韵萍把一整周要吃的蔬菜、牛肉以及鸡蛋牛奶都准备好了放在冰箱里,又把每天需要做的事情细细写成一份清单交给林宏义后,才拖着行李箱离开了家。
人刚走,林宏义就把清单随便扔到桌上,大剌剌地往沙发上一坐,对顾寻说:“儿子,这几天爸爸给你做饭,周末带你去科技馆。”
其实那两年林宏义回家的时间已经越来越晚,也和顾韵萍分床而睡,他就像个酒店旅客一般,只把这儿当个睡觉的地儿,一个月下来顾寻和他都不一定能碰上几次面。
所以他这么一说,顾寻暗自兴奋了一晚上。
结果第二天下午,顾寻放学回来,却没见着林宏义的人。
顾寻以为他只是路上耽误了,总会记得回来给他做饭。
然而就这么等到了夜里十点,别说人影了,连个电话都没有。
虽然年纪小,但面子也是要的,顾寻就没想过又去邻居家蹭饭,这个时间点也挺麻烦。
于是他就吃了一周的泡面,还安慰自己,大人总是忙的,得赚钱养家。
毕竟嗨惦记着周末的约定。
也是因为抱着对科技馆的期待,顾韵萍每天晚上例行打电话问顾寻吃了什么做了什么,他都下意识撒了谎,害怕顾韵萍又去跟林宏义争吵,把他最后这一点期待都击碎。
到了礼拜天,林宏义睡到中午起来,看顾寻穿得好好得坐在沙发上,眼巴巴地看着他,才想起了承诺过科技馆这回事儿。
这次他倒没想失约,于是父子俩一人吃了一桶泡面就开车出门。
只是逛了十来分钟,林宏义就觉得无聊了,中途又接了个电话,半推半就地说了几句话,转头就告诉顾寻自己有点工作上的事情要处理,让他自己玩一会儿,下午六点就来接他。
顾寻也信了。
不过下午六点他并没有等到林宏义。
找路人借了手机打电话,对方也没有接。
虽然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顾寻那天就特别执拗,一个人在门口等到了九点。
最后还是保安看不下去了,骑着摩托车把他送回家。
顾寻刚进门没多久,顾韵萍也出差回来了,她看见儿子跟平时一样一个人在房间里看书,也没多想。
直到她去厨房,发现冰箱里的蔬菜都烂了,而垃圾桶里则堆满了泡面桶。
那天晚上,顾韵萍终于爆发,激动的情绪下忘了刻意躲着顾寻。
他在房间里把父母的争吵内容听得一清二楚。
顾韵萍骂林宏义嗜赌成性,成天就知道打牌,输光了家里积蓄不说,连儿子也不管了。
顾寻这才知道他爸每天不回家的真正原因。
而后,他清晰地听见林宏义拍着桌子怒吼:“你好意思怪我?!我他妈当初让你去做手术,结果你非要生下来!要不是因为孩子,我能放弃去老挝做生意的机会?!人家现在回来都是大老板而我他妈还是个业务员!我这辈子都被你们母子俩祸害了!”
顾韵萍大概没想到林宏义会这么说,整个人目眦欲裂,但第一反应还是主动休战,并悄悄推开顾寻的门观察他有没有被吵醒。
看到顾寻安然地闭着眼睛,她才松了一口气。
然而她并不知道,林宏义那天晚上说的话就像个魔咒一般,在顾寻耳边萦绕了好多年。
虽然年纪小,很多事情没听说过,但他能从前后语境推测出“做手术”是什么意思。
原来,他的出生对林宏义来说不仅不是惊喜,还是个祸害。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顾寻一看到林宏义,脑海里总会回响起那句“我他妈当初让你去做手术”。
每当他试图靠近一点林宏义时,那句话就像一只冷冰冰的手摸了一下他的心口,冰凉的触感顿时拉扯住他所有的冲动。
所以——
有人说这世上只有父母会无条件地爱你,这根本就是幸存者偏差。
只有被爱的人才有资格这么说。
顾寻是那个不幸者。
在他这里,血浓于水和爱不爱,根本就没有半毛钱关系。
顾寻在楼下站了好一会儿才拉回思绪。
他不想去打扰小麦或者骆驼,顾韵萍此刻恐怕也已经睡了。
他在这座熟悉的城市走了许久,最后进了一家酒店。
明明是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却让他找不到一丁点儿归属感。
看着窗外浓稠的夜幕,他忽然很想念江城的那轮明月-
岳千灵接到顾寻电话的时候就感觉到他情绪不太好,不过她也不意外。
谁爸爸受伤了还能嬉皮笑脸。
只是当她听到顾寻说想她了,心头还是莫名一震。
那一刻,她才知道原来一句“我想你”比“我喜欢你”能量强大得多。
足以让她沉溺在失重的旋涡中,差点下意识回答一句“我也有点想你”。
但话到了嗓子眼,却变成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说出这句,岳千灵突然觉得还是有点不合时宜。
人家爸爸受伤了在医院,她却好像在催他赶快离开似的。
于是立刻补充:“不着急的话就多陪你爸爸几天再回来吧。”
顾寻沉默片刻,低声说:“其实我有点急。”
“啊?不是说没大碍嘛?”岳千灵以为他爸爸的情况有点严重,便忙着宽慰他,“呃……可能爸爸年纪大了点恢复得慢一些而已,别担心。”
半晌,顾寻才很轻地“嗯”了一声。
“他确实没什么事。”
岳千灵又念叨道:“反正前段时间你都没怎么休息,请几天假应该也没什么关系。”
顾寻还是“嗯”。
岳千灵还是第一次发现顾寻有这么温顺的时候,不管说什么他都应着,还絮絮叨叨地跟她闲聊很久,没什么主题,想到哪里说哪里。
这通电话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直到岳千灵提示睡觉的闹铃响起,两人才挂了电话。
躺上了床,岳千灵还有点意犹未尽。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晚上竟然让她觉得她和顾寻好像……在谈恋爱-
第二天一早,岳千灵睁眼,手机里已经躺了一条消息。
【校草】:醒了没?
岳千灵俯身趴在床上,嘴角弯了弯。
【糯米小麻花】:醒了。
【糯米小麻花】:你怎么醒这么早?
【校草】:生物钟作祟。
【糯米小麻花】:噢,吃早餐了吗?
【校草】:正在吃。
【糯米小麻花】:嗯,我也准备去吃了。
【校草】:我吃的牛肉面。
【校草】:很辣。
【校草】:油也有点重。
岳千灵有点开心,同时又觉得有点幼稚。
【糯米小麻花】:你倒也不必把这些都告诉我。
【校草】:唉。
【校草】:我连牛肉面里有几粒牛肉都想告诉你。
“……”
岳千灵觉得自己完了。
就因为这一句话,她居然就捧着手机笑了好一会儿才起身去洗漱。
临着要出门了,她一边换鞋,一边想到未来几天都得是自己一个人上下班,竟然还有点不习惯。
唉。
不能这样。
岳千灵突然伸手拍了拍自己脑袋。
人才离开不到24小时,没必要没必要。
收回了点神思,岳千灵迅速换好鞋,并伸手去按门把手。
门一推开,眼前却出现一个人影。
岳千灵当即愣住,眨了眨眼,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顾寻就站在她门口,还穿着昨天离开的衣服,孑然而立,清晨的阳光也不能扫清他身上的风尘仆仆。
他脸上疲态尽显,垂眼看着她,眼神虽然温柔,却没有往常那股意气风发的姿态。
莫名有点像一只淋雨归家的小狗。
“你……”
岳千灵徐徐开口,“回来了?”
顾寻“嗯”了一声,“刚刚在楼下吃了早饭。”
“……”
岳千灵有点儿懵,目不转睛地盯着顾寻。
原来他刚刚给她发消息的时候已经到了楼下。
可是现在才八点二十,岳千灵按时间推算能知道他应该是坐了半夜的红眼航班回来的。
不是说多陪他爸爸几天吗?
怎么一个晚上都没待到就回来了?
岳千灵:“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你不多留几天吗?”
“没必要。”
顾寻大概是有点累,一只手插在兜里,说话的声音也没什么力气。
他沉沉地呼了一口气,“这一趟回去得挺不值的。”
岳千灵不知道顾寻这一晚上经历了什么。
但是她想到妈妈不久前还叮嘱她,顾寻的父母关系不太好,让她不要去揭人家的伤疤。
所以岳千灵摁住了想细问的冲动。
可是她此刻分明能清晰地感觉到顾寻浑身的低气压正把他压得喘不过气。
明明高大挺拔的少年,这时看着也有点脆弱。
岳千灵感觉自己的行为又有点不受控制了。
她怔怔看着顾寻,轻声开口:“你弯一下腰。”
顾寻目光微动,显然没明白岳千灵什么意思。
但他还是依言弯腰。
岳千灵抿着唇,慢吞吞地伸出双手,越过他的肩膀,然后环抱住他。
怀里的人明显一怔。
岳千灵也是第一次抱一个同龄异性,她不知道要做到什么程度。
双手有点僵硬地轻碰他的背,不知道要不要再用力一点。
就在她犹豫的这一秒,怀里的人回过神了。
然后突然抬起双手,反客为主,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随后,岳千灵感觉到顾寻的头埋在了她的颈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两人安静的拥抱着。
声控灯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昏暗的楼道里,岳千灵看不见顾寻的表情,只是感觉他把自己抱得越来越紧,但呼吸却越来越平稳。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听见他低声在她耳边说话。
“嗯,现在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