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光二十三年,和州知州府。
晴空万里,天上不见半片云彩,太阳把地面烤得滚烫滚烫。古朴的宅院楼台高耸,飞阁流丹。园子里处处栽培着名贵的花卉,假山流水亦别出心裁。
只是这宅院中的人,从主人到洒扫丫鬟,各个凝神屏气,后背一阵发凉。
和州织造大人的嫡女刘月珊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她深埋着头,雪白纤细的脖子露在外面已经被太阳晒得发红,似乎下一秒就要焦灼一般。她的膝盖隔着薄如蝉翼的雪纱裙接触滚烫坚硬的地面,可以想象那片柔弱的肌肤已经红紫一片了。可是她现在只能看见一双金丝攒珠绣鞋,鞋尖镶嵌了一颗金色宝石,轻轻点地,像个高傲的凤凰睥睨着她。
绣鞋的主人就坐在她面前,身后侍女为她撑着伞扇着扇子,还有健硕的侍从捧着西瓜般大小的冰块儿为她散热——她就是故意让自己到这太阳底下跪着的,刘月珊恨恨地想到,这个女人可真是刁钻歹毒。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她是景隆公主楼音,那个得了皇帝万千宠爱的楼音。
楼音手里拿着一块儿精致松软的栗粉糕,纤细的手指稍一用力,粉糕就粉碎成渣沫落了一地。
“你知道你错在哪里了吗?”
尽管迫于楼音的威严,刘月珊还是不知自己为何被罚跪,“臣女不知,还望公主指明。”
“你不该觊觎本宫的男人。”
在场所有人都诧异地看着楼音,但眼神却各自不同。整个知州府大抵除了刘月珊,其他人都是惊喜的吧。
“可、可世达他,他是臣女的未婚夫啊!”刘月珊不明白楼音此话何意,知州大人的儿子王世达是她订了亲的未婚夫,她今日带了自己亲手做的栗粉糕来看望王世达,怎就成了觊觎公主的男人?
楼音瞪大了眼睛,“原来你们有婚约在身?哦,那今日起便取消了。”
一声喘息不可抑制地从喉咙里溢出来,刘月珊跌坐在地上,竟也感觉不到灼烫,她看向王世达,难道她这几天一直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吗?自从前几日楼音公主住进知州府,她就开始担心——公主是本朝有名的美人儿,且皇后去世后,她便是本朝最尊贵的女子,而王世达品貌非凡,又有逸群之才,会不会两人一拍即合……
刘月珊急切地希望王世达给他一个答复,可那清俊男子只是一脸惊喜地望着楼音,眼里饱含着曾经只对她显露的情谊。
那可是景隆公主啊!不光是王世达惊喜,整个知州府上上下下都快被欢喜冲昏了头脑。公主不过在府上住了几日,平日里也不爱出门,可她真的看上了王世达。若是王世达做了楼音公主的驸马,那整个王家岂不是要一飞冲天!
王世达舔了舔干涸地唇角,竟一时不知所措。公主这几日并不怎么搭理他,仅仅是见过几面而已。虽然他也曾奢望过公主的美貌与身份,但却不曾想象过公主会真的倾心于他,并且这样突然的宣告了她的情谊,这当真是王家天大的荣耀!
“可、可世达他是臣女的未婚夫,臣女自小便与他定下了婚约,你不可以这样!”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或许是看到了王世达眼里的喜悦,绝望的刘月珊竟吼了起来,似乎想唤醒公主的良知一般。
但比楼音更先发作的竟是王世达,他满脸恼怒地看着刘月珊,呵道:“住口!你是什么身份?竟敢吼公主!”罢了似乎还怕楼音不满意他的做法,又叫了家奴来掌刘月珊的嘴。
看着刘月珊的脸颊肿起,楼音慢慢地站了起来,道:“车马已经备好,本宫该启程回京了。王公子也收拾收拾跟着本宫走吧。”
公主从上个月便从江南启程回京,途经和州便在知州府上歇息了几日。幸福来得太突然,还好王知州没有被彻底冲昏了头脑,他弓着腰说道:“犬子承蒙公主厚爱,但事出突然,不如还是先等皇上颁布了圣旨,敲定了大婚事宜,到时候世达他再入京也不迟。”
原本已经走出几步的楼音突然回头,一脸诧异地看着王知州:“大婚?谁告诉你本宫要让他做驸马了?不过是带回京都做一个面/首而已。
马车在两天后终于驶出了和州,进入了山林,向着京都前进。
山林路途崎岖难行,车队行驶缓慢,宽大奢华的马车内公主端端坐着,不偏不倚,狭长的凤目闭着,让人看不到那漆黑深沉的眸子。
侍奉在一旁的枝枝手里摇着羽扇,尽管双手酸痛得不行但她还是不敢唤别人进来与她换班。公主向来最宠信她,也不喜爱让别的侍女太监近身,她是唯一与公主亲近的侍女。她怕自己叫了别人进来,让公主不痛快了,又会有一大批人遭殃。
夏季总是多雨,中午都还烈日炎炎,这会儿又下起了瓢泼大雨。枝枝放下羽扇,将车窗关严实了谨防雨点落到车里。楼音在此时慢慢睁开了双眼,枝枝立刻垂首敛目,不敢去看她的双眼。
公主遗传了皇后娘娘的容貌,她们都有着世间最美的眉眼。青眉如黛,如耸春山。眼睛狭长而灵动,清澈漆黑的眸子明亮似水,如同漩涡一般让人沉溺。
“枝枝,还有多久才能到驿站?”
“大概还要行驶一个时辰。”
“哦,雨这么大,歇一会儿吧。”
见公主心情好像还不错的样子,枝枝这才开口道:“公主,王公子已经两天没有进食了,在这样下去可能会支撑不住。”
王世达被公主带走,就坐在最后面的一辆马车里。八个侍卫看着他,他除了下车解决生理需要,其他时候便只能待在车里。两日来侍女送过去的吃食都原封不动的被送了出来,此时他已经虚弱不堪,再不复前几日那和州贵公子的风采。
谁都看得出来,他在无声的抗议公主的行为。
噗,真是天真。
“不吃吗?”楼音语气平淡,像是在与枝枝聊着最平常的家常话一般,“你得想办法让他吃东西,如若他身体坚持不到京都,本宫还怎么将他送给尤家军,以慰将士?”
尤家军是大梁一支及其骁勇的军队,近日才随尤将军回京。尤家军在外令敌人闻风丧胆,在内令大梁谈尤色变。凡是送去慰军的,都能让他们辱得生不如死。
瞧瞧,公主当真是狠。枝枝不敢多言,带着人去了王世达的马车内,掰开他的嘴强行喂他吃了东西。但是枝枝始终没有想明白,公主为何要这样对王世达?她们在和州歇息的这几日,知州王大人竭尽所能地款待她们,王夫人也是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公主,王世达更是搜集了许多奇珍异宝来献给公主。无论如何,枝枝也想不出王世达到底是哪里得罪了公主。
她当然不知道如今的公主已经重生,就在一个极其平凡的早晨,公主从梦中醒来,便已经是第二世了。
楼音听着车外的雨声,一如前一世的最后一晚,她临死前的那一个夜晚,滴答滴答,充满着死亡的喧嚣。
既然重来一世,她自然是要将前世害过她,在她落魄时踩过她的人一一报复回来,比如王世达。在前一世她锒铛下狱后,王世达一本奏折递上朝堂,斩杀了她摘月宫所有的宫人。
一个时辰后雨总算停了,一行人又出发了。距离京城还有些遥远,路途中难免无趣。楼音吃着香甜的翠玉豆糕,吩咐枝枝:“去给本宫找些乐子。”
“……”
枝枝退出马车,一脸无奈。这荒山野岭的,她上哪儿去给公主找乐子?
“枝枝姐。”香儿从后面的一辆马车上下来,走到枝枝身旁,压低了声音道,“你觉不觉得公主最近有些奇怪?”
枝枝先是瞪她一眼,再悄声道:“哪有?”
“怎么会没有呢?”香儿心里奇了怪了,枝枝可是公主的贴身侍女,怎么会没有发现,“你不觉得公主最近脾气变好了?”
“嘶……”一想到王世达的事情,枝枝便哆嗦了一下,“脾气变、变好了?”她指指后面那辆载着王世达的马车,“你确定?”
香儿连忙摇头,“我是说,公主对咱们的脾气好多了,你想想,昨儿琦兰打翻了茶,还溅了公主一身的水,公主都没罚她呢。”
“你可闭嘴吧我的姑奶奶,指不定回了京城你就再也见不着琦兰了。”
突然,一阵马蹄声急剧而至,几十个黑衣人挥舞着刀剑向车队冲来。楼音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啧,枝枝越发有本事了,竟找来了这样的乐子。
厮杀声不出所料地响起,随行的侍卫都是大梁宫里的精英,武艺高强,飞檐走壁无所不能。黑衣人根本近不得楼音的身,但他们似乎也没有要刺杀楼音的意思。他们都向着王世达所在马车冲过去,显然是想劫走王世达。
几十个黑衣人冲到马车前用刀剑砍落了马车的门,侍卫们主要护住公主,只分过去十个人对付黑衣人。黑衣人显然也不是等闲之辈,与十个侍卫对抗,竟也能一步步逼近马车。王世达从车里爬出来,刀剑无眼,几次在刀光剑影中吓得屁滚尿流。
楼音在远处冷眼看着这一切,王世达的马车在黑衣人与侍卫的对抗中已经几乎散架,四个车轮摇摇欲坠,但他本人却浑然不知。他看着侍卫杀掉了一个又一个黑衣人,心里的绝望越来越大,随即车身一晃动,脆弱不堪的马车终于轰然倒塌,王世达骤然摔倒,巨大的冲击力使得他滚落了山崖。
啧,那可是万丈深渊啊。
楼音叹气,黑衣人与侍卫的厮杀也戛然而止。既然主角已经坠崖,毫无生机,黑衣人的第一反应自然是撤退。但是本就被杀得还剩三四人,在逃跑关头被侍卫尽数抓住,送到了楼音面前。
黑衣人的动机太明显,只轻轻审问便招得一干二净。大抵是王知州爱子心切,竟失心疯一般想派人劫走自己儿子。他知道自己就算告到御前,以皇帝对大公主的宠爱程度,此事只能搁置,所以还不如冒险一次。
楼音摇头,叹到:“可惜啊可惜,就这么死了。”
在场的人都听得出来,公主的潜台词是可惜王世达死得这么早,她还没开始折磨呢。众人一阵虚汗,王世达死得早也是福气。
“啊,这样!”楼音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替本宫传旨到和州,王世达不能就这么白死了,就封他……封他为‘大梁第一面/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