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训练再次步入正轨,陆盼盼和吴禄头疼的事情又来了。
联赛全国决赛在江城举行,第一轮小组循环赛就要打一周,紧接着十二进八又是一周,八进四,四分
之一决赛,到总决赛,如果真的有希望走到最后一步的话,三月到五月基本都待在外地了。
其他人倒是没什么,都是体育生,要出去比赛学校自然没有意见,但是顾祁不是体育生,他平时的
课程并不少。
去年在分赛区打比赛的时候,时间宽松,任务也没那么艰巨,顾祁完全能两边顾上。
但是到了全国决赛,他空间和时间上都做不到兼顾两方。
吴禄的意思是,他当然希望顾祁能够每场都上,但如果他本人更看重学业,吴禄也就不勉强他。
这事儿吴禄交给陆盼盼去办。
不过陆盼盼其实心里也没底。
稍微了解点顾祁的人都知道,他本身学习成绩非常拔尖,在允和的王牌专业里备受老师青睐,加上
本身家里就是金融相关,可以预见一片光明的前途。
而他在竞技场上,虽然也表现亮眼,但是竞技体育这种东西,谁都不敢保证未来。
它有太多的偶然、意外与不可抗力,每一个选择这条路的人,都在用青春和汗水博一个小概率事
件。
“看他吧。”吴禄说,“其实我知道,如果他不去决赛,我们大概就止步全国二十四强了,但
他……”
吴禄话没说完,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是一个陌生来电。
吴禄接了,陆盼盼就听见他“嗯嗯”“好的”说了几句,然后挂掉。
“金融系的刘赖文老师给我打电话……”吴禄满脸疑惑,“叫我们去一趟她办公室。”
“金融系吗?”陆盼盼说,“是不是跟顾祁有关?”
吴禄:“他没说,我们先去看看吧。”
吴禄带着陆盼盼去了财经学院的办公楼。
金融系辅导员的办公室在顶楼,没有电梯,吴禄爬上去时累得就差伸出舌头喘气了。
他们找到刘赖文的办公室,推开门时,顾祁就坐在刘赖文对面的沙发上。
一师一生安静地坐着,顾祁淡定地很,刘赖文也不说话,但两人之间就是莫名有一股执拗的气氛。
刘赖文看到吴禄过来,勉强热情地招呼他坐。
他不认识陆盼盼,睇去一个眼神,“这位就是咱们学校的球队经理?”
吴禄点头道:“嗯对,她就是陆经理。”
顾祁看到陆盼盼进来,立刻坐直了。
陆盼盼站到他身边,低声问:“怎么了?”
顾祁擡擡下巴,那边刘赖文已经跟吴禄说起来了。
“吴教练,是这样,因为你们联赛的原因,顾祁来找我请假。”刘赖文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竖起
两根手指,“两个月。”
陆盼盼和吴禄都看向顾祁。
他们刚刚还为这事儿愁着,没想到顾祁却先斩后奏,已经来请假了。
刘赖文:“吴教练,陆经理,我个人是非常赞同并且支持学生多多参加体育活动的,不过身为学
生,还是要分主次,当下学习才是最主要的任务,为了业余爱好去请两个月的假,这合适吗?”
顾祁低声嘀咕:“合适。”
刘赖文一记眼刀飞来,陆盼盼也瞪了顾祁一眼,他瞥瞥嘴,起身往饮水机走去。
看他这样子,想必平时跟辅导员是很熟的,那情势看起来也没有那么严峻。
而且从刘赖文的措辞来看,他说的是“这合适吗”而不是“这可能吗”,说明这种事情有前例,并
不是完全不可行。
吴禄对刘赖文说:“刚刚我就跟陆经理在讨论这件事来着……”
“你们是怎么想的?”刘赖文说,“你们应该也知道,他是正儿八经的金融系学生,不是体育学院
的学生吧?”
言下之意就是,这是我们学院的人,你们没有权利决定他的学业安排。
吴禄伸手拨刘赖文桌上的地球仪:“我们决定尊重顾祁的想法。”
刘赖文:“什么?”
吴禄看向顾祁:“你是什么想法?刘老师也说了,你不是我们体育学院的学生,所以你要不要去参
加决赛?你要是想留在学校,我们也不勉强。”
“教练,我都来请假了,你说想不想去决赛。”顾祁倒了一杯热水,递给陆盼盼。
陆盼盼没想到顾祁就这么当别人不存在似的给她水,搞得跟在自己家似的。
陆盼盼接过水,低头捧着喝,没去看别人的眼神。
其实吴禄和刘赖文的注意力都不在她身上,所以也没觉得这个动作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刘赖文心里已经火冒三丈,但带了这么多届学生,克制情绪还是没问题的,他依然平静地问顾
祁:“如果你这么想去打排球,当初为什么不报考体育学院呢?”
他这话是有一点讽刺意味在的。
但陆盼盼和吴禄却是真心疑惑。
一个在球场上极具攻击力,也极有胜负欲的男生,况且本身能力也很出众的情况下,简直就是天生
的运动员,所以即便其文化成绩很好,也会更大可能选择体育专业。
毕竟对于这种男生来说,在竞技场上的征服感会强过书本知识。
顾祁勾勾唇,笑道:“谁能预料到生活中会遇到什么人,发生什么事呢。”
吴禄听了这话,满脑子哲学思想,刘赖文更是怔住,没想到这人说话这么绕弯。
陆盼盼看了他一眼,放下水杯,面朝他说道:“这不是闹着玩儿,你不要因为其他原因做决定,你
要想清楚了。”
刘赖文接着陆盼盼的话说:“是啊,你之前不是说过你还要拿硕士学位吗?”
“两者冲突吗?”顾祁站起来,走到刘赖文面前,“刘老师,我跟你保证这学期考年级第一行
吗?”
刘赖文一愣,“啊?”
顾祁重复道:“期末考试我拿第一,你让我去参加比赛。”
刘赖文开始考虑可行性,顾祁又说:“刘老师,刚上大学那会儿您就说过,希望我们在大学去做自
己想做的事情,去追求自己想追求的,去完成以前没有完成的遗憾,您没忘吧?”
刘赖文喃喃道:“没忘啊我……”
顾祁:“那我们做这个交易可以吗?”
刘赖文想了想,终是妥协。
“这事儿我说了不算,我要跟年级主任商量,然后再给学院打报告。”
顾祁笑道:“那我等您好消息。”
等顾祁一行人出了办公室,刘赖文给年级主任打了个电话,把这事儿说了一通。
年级主任问他怎么想的,刘赖文说:“顾祁说做个交易,让他去比赛,他保证期末考年级第一,我
觉得可行。”
年纪主任沉默片刻,说道:“他不是一直都是年纪第一吗?你这做的什么交易?”
刘赖文:“……?”
吴禄带着陆盼盼和顾祁走出办公大楼,心情特好,走路都飘飘然。
初春的腊梅还开着,路边的玉兰已经有几多迫不及待绽放了。
陆盼盼和顾祁走得慢一些,渐渐得就跟吴禄拉开了距离。
“你今天怎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陆盼盼问,“这种事情你直接就去请假,万一辅导员不同意怎
么办?”
顾祁说:“其实刘老师是个很通情达理的人,大一那会儿,我奶奶突然想出国去旅行,要去玩一个
月,我就直接跟刘老师说了我要陪我奶奶出去玩,他也准假了。”
顾祁顿了顿,笑道:“虽然在我走之前他每天在我耳边念叨,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陆盼盼无奈地说:“你还是没听懂我意思,我是说,以后遇到这种事情,你能不能先跟我商量一
下?”
顾祁停下脚步,好像没听懂陆盼盼的话似的。
陆盼盼说:“只要是合情合理的事情,我肯定会支持你,但是你下次不能这样先斩后奏了,毕竟这
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是吗?”顾祁问,“只要是合情合理的事情,你都会支持我?”
“嗯?”
陆盼盼不解地擡头看她。
这话有什么问题吗?他理解不了吗?
顾祁却抿着嘴角的笑,用极其严肃的语气说:“那我现在很想亲你,合情合理吗?你支持吗?”
陆盼盼一脚往他鞋上踩去,顾祁连退了两步。
吴禄回头问道:“你俩干嘛呢?”
陆盼盼瞪了顾祁一眼,朝吴禄走去。
顾祁皱着眉,懊恼地叹气,快步追上他们的脚步。
三个人回到排球馆,球队正在自觉地练习。
虽然还是有人对目前的训练强度叫苦不叠,但在折磨中也渐渐适应了这个节奏。
顾祁归队,吴禄去训练,陆盼盼拿着训练记录本,搬了张小板凳坐在后面看他们打对抗赛。
突然,身后储物柜里闷闷地铃声响起来,陆盼盼寻着声音,打开柜子,发现是顾祁的手机在响。
陆盼盼朝球场喊:“顾祁!有人找你!”
顾祁正打得起劲儿,跟陆盼盼挥挥手,人没过来,意思是不接。
陆盼盼也没再管,铃声自动停了,几秒后又打了过来。
陆盼盼这次把手机拿出来看了一眼,来电显示“阿音”。
“顾祁!你妹妹找你!”陆盼盼拿手机朝他晃手臂。
顾祁停下来,喘着气,说道:“那你接吧。”
说完他又接着打球。
陆盼盼看着手机,嘀咕道:“你妹妹找你,我为什么要接……”
说是这么说,陆盼盼还是按下了接听键,那头的声音立刻传了过来。
“哥哥!哥哥……哥哥你快回来……哥哥……奶奶被车撞了,她要走了……你快回来啊……”
程音一接通电话就泣不成声,陆盼盼心惊,接不上话,但程音传达的信息已经够明确了,片刻之
间,陆盼盼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转身看向球场,一个球朝顾祁扣过去,他本来已经挥臂准备接,却突然晃了一下神,球落地,他
也朝陆盼盼看过来。
陆盼盼相信亲人之间是有某种心灵感应的,就像现在的顾祁,他遥遥看着陆盼盼,突然就冲了过
来,拿过手机。
他听电话的时候,一言不发,只在挂电话前说了一句“别怕,哥哥马上就回来。”
顾祁转身,手臂止不住地颤抖,却还是平静地对陆盼盼说:“我要回家一趟。”
“好,你现在回去拿身份证,我给你订最近的机票。”
顾祁跑出去了。
训练的人都停下来,不明所以地看着顾祁飞速离开的背影。
吴禄走过来问:“发生什么了?”
陆盼盼说:“听她妹妹的语气,应该是奶奶出事了,他现在要回去,我帮他订最近的机票。”
陆盼盼一边说,一边打开订票软件。
吴禄看着门口,揪心地叹气:“要不你陪他一起回去?他这样子,我担心路上出什么状况。”
陆盼盼愣了一下,说好。
最近的航班是下午三点,除此之外只有晚上的航班。
陆盼盼随身携带身份证,当顾祁拿到身份证,两人就立刻打车前往机场。
陆盼盼一次次地催司机快点。
司机已经在能力范围能开到最快,但到机场也要一个小时。
顾祁什么行李都没带,坐在出租车上,拳头抵着嘴巴,看着窗外。
但他垂在膝上的右手止不住地颤抖。
陆盼盼拍了拍他的手。
“别怕,别怕。”
顾祁侧头看着陆盼盼,手心出了一阵阵的汗。
“我是奶奶养大的。”
顾祁就只说了这么一句。
几乎是从嗓子里憋出的一句话,再说下去,所有情绪会在这川流不息的马路上溃不成军。
即使到了机场,陆盼盼也是被顾祁拉着冲进安检口。
面前排了长龙,他没办法安静地站着,甚至想穿过人群插队到第一个去。
可是理智告诉他,飞机只能在那个时候起飞,他插队也没用。
排队的时候,顾祁的妈妈打电话来了。
顾祁按三下接听键。
“妈……妈……”
“回来了吗?”
“在机场了,三点的飞机”
对面沉吟片刻,已经过了最焦急的时刻,声音反而更沉静。
“奶奶今天想出门买毛线,在十字路口等车的时候出的意外。”
顾祁胸口剧烈起伏,眼眶倏地红了。
“现在还在抢救,但是……你快回来吧,或许能见到最后一面。”
顾祁没说话,对面久久没能等到回应,又说:“儿子,意外谁能不能预料,你抓紧时间吧,妈
妈……”
那边再次哽咽,在她忙乱地挂电话之前,顾祁隐约听到医生的话。
希望渺茫,请家属做好心里准备。
顾祁转身背对着陆盼盼,肩膀的颤栗久久不止。
“顾祁……”
“我没事。”顾祁依然背对着陆盼盼,说道,“我没事……医生还在抢救,还有希望……”
他说着说着蹲了下来,把头埋进膝盖。
“我就是很后悔,我为什么要来这么远的地方读书,我为什么不在家上学,我放假为什么不在家
里多待几天……”
陆盼盼鼻尖一酸,两行泪毫无预兆地流下来。
并非对顾祁有多深的感情,只是她想到了自己也曾这样猝不及防就失去最亲密的家人,说晴天霹雳
也太过肤浅,没有感受过这种锥心之痛的人无法体会五脏六腑突然被砸得稀巴烂却还要挤在一起勉强
维持功能的滋味,连呼吸都仅仅靠着最本能的身体机能,全身的细胞都在一阵阵地抽疼。
陆盼盼用袖子胡乱地擦了眼泪,拉着顾祁站起来。
“走吧,该过安检了。”
顾祁到了候机厅,还有二十分钟才到登机时间,他没有坐下,站在检票口等着。
检票开始的那一刻,他第一个走进甬道,陆盼盼跟在他身后。
空姐站在机舱口,满脸笑容,正准备对第一位客人表示欢迎,看到来人赤红的眼睛,一时竟不知道
如何开口。
顾祁就这么走了进去,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他忘了安全带,陆盼盼伸手去帮他,却被他一把按住手背。
“会没事的吧?”
陆盼盼反握住他的手,第一次感觉到这个看似永远浑身充满力量的少年竟手心冰冷。
“会好的。”
客人陆陆续续地上来了,机舱渐渐变得嘈杂。
一个女人坐到陆盼盼身边,打开小桌板,放上电脑,带上耳机开始说话。
“你们都给我稳住甲方!我正在修改方案,五点半下飞机就赶过来!他们八点走是吧?没问题!你
们都给我稳住了!我来亲自跟他们谈!”
“什么?!没有可是!必须稳住!这个项目必须拿下来,我们部门业绩已经烂成这样了,要是这个
项目也搞丢了,我们全组都得收拾收拾走人!”
“你们就算跟去动车站也行,反正先继续磨他们,不能就这么算了,一旦他们回总公司,那边的投
标就趁机而入了。别担心,就按我说的做!只要我到了,我一定有办法拿下这个项目!”
“就按我说的做!老板已经下死命令了,这个项目拿不下我们全都滚蛋!全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的精
神!”
女人声音尖细,在密封的环境里显得聒噪不堪,前排正在哄孩子睡觉的妈妈扭过头不满地说:“你
能不能小声点儿?嚷嚷什么呢嚷嚷。”
女人不耐烦地瞥前排一眼,继续跟手机里的人嚷嚷。
前排妈妈气不过,阴阳怪气地指桑骂槐。
陆盼盼揉了揉额角。
这样嘈杂的环境,越发显得顾祁安静。
安静得让他心疼。
顾祁一直看着窗外,眉心紧紧皱着。
到现在,他的呼吸依然不是很平稳。
空姐空乘在过道来回穿梭,距离起飞的时间越来越近,机舱也渐渐安静了下来。
突然,过道里的所有空乘耳语几句,然后全部往机舱口集结。
陆盼盼前后的人都在念叨,感觉有什么事情发生。
而身旁的女人完全注意不到这些,还在电话里跟同事强调一定要拖住甲方,等她落地。
陆盼盼擡头张望,眼看着快起飞了,机舱还没关闭,心里莫名有一股不好的预感。
顾祁烦躁地关上遮阳板,说道:“怎么还不起飞。”
“别着急。”陆盼盼心里也在默默祈祷,“快了,马上就要起飞了。”
这时,一个乘务长装扮的女人走进来,朝机舱鞠躬。
所有人似乎都觉得有事情发生,全都看向乘务长,连陆盼盼身旁那个正在进行线上会议的女人也按
了静音键。
乘务长起身看向机舱,说道:“各位乘客,我们机组刚刚接到通知,三位心外科医生刚刚在医院获
取了一颗心脏移植供体,现在急需送往杭州,一位八岁的心脏病男孩正躺在手术台上等待这颗心脏。
现在移植供心冷缺血只剩不到四个小时,本次航班起飞时间最近,距离杭州不远,如果各位乘客愿意
牺牲宝贵的时间,为这颗移植心脏争取时间,我们就临时改变航线,迫降杭州,给这颗心脏开启绿色
通道。”
乘务长话音一落,整个机舱议论纷纷。
陆盼盼第一时间看向顾祁,他目光凝滞在乘务长身上,嘴巴半张着,呼吸似乎都停住。
“顾祁……”陆盼盼想说话,又听到前方乘务长开口,“医生们已经进入候机厅,一分一秒都无法
耽误,尊敬的乘客们,我们不强求不强迫,尊重每个人的意见。还剩三分钟,如果你愿意牺牲这一段
时间,请按亮座位左侧的服务灯。”
乘务长说完,再一次深深鞠躬。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本次航班如果能迫降杭州,挽救的是一个家庭。”
机舱完全安静了下来。
陆盼盼身旁的女人突然用力合上电脑,靠着背椅,揉着眉心,另一只手用力按亮了服务灯。
这时候所有人似乎才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陆盼盼转头,看着眼前的少年眼眶布满红血丝,额角的青筋都在抖动。
他缓缓伸手,那双修长有力的手,在球场上风光无限的手,正在战栗。
就在他触碰到服务灯时,陆盼盼难以抑制地从喉咙里溢出一声低唤:“顾祁……”
顾祁擡眼,看着陆盼盼,几乎用所有力气笑了笑,然后按下了那个小小的按钮。
陆盼盼感觉自己的脑子在那一刻炸开了。
心里有什么东西奔泻而下,在身体里翻江倒海,化作一股想紧紧抱着他的冲动。
顾祁却在这时候转过身,再次盯着窗外。
陆盼盼按下身旁的服务灯,然后伸出双手去握住顾祁的手。
在半个小时前,她还认为自己感同身受。可是现在看来,她所承受的痛苦和心理折磨远远小于顾
祁。
她不知道能说什么,只能紧紧握着她的手。
她不知道如果是自己,会怎么选择。
她甚至都不敢去把这种想象加诸在自己身上。
“多大事儿,不就是耽误两三个小时嘛,走走走”
“去就去呗,什么事情也没有救命来得重要啊。”
“医生呢,快叫他们上来吧。”
机舱里的人都发声了。
一个空姐在乘务长耳边低声说了句话,乘务长双眼立刻亮了,激动又感动地再次鞠躬:“谢谢各位
乘客的谅解,我谨代表患者和医生感谢大家!”
她说完,立刻跑到舱门口。
不到两分钟,三个拖着精密箱子的男人上来了。
他们样貌平平,都带着眼镜,从机舱口到座位的一段路上连连鞠躬道谢。
有好奇的人目光跟着这几个医生移动,看到他们坐下来才转回头。
空乘们再次出来进行安全提示。
五分钟后,飞机起飞了。
顾祁一直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陆盼盼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感觉他手上的力道很大,握得她有些疼。
直到飞机进入平流层,顾祁突然解开安全带,说要去上厕所。
陆盼盼身旁的女人面无表情地起身让道,顾祁出去后,她重重地坐回去,闭着眼睛睡觉。
陆盼盼在座位上等了很久。
她一次又一次地看时间,顾祁一直没出来。
一个男人去了卫生间几趟都有人,找空姐解决。空姐去卫生间敲了门,也只能无奈地跟男乘客摇
头。
陆盼盼坐不下去了。
她走到卫生间门口,轻轻敲门。
“顾祁,你还好吗?”
“顾祁?”
“飞机快降落了,你必须出来了。”
话毕,卫生间的门突然被打开。
陆盼盼还没看清眼前发生了什么,就被大力拉进怀抱。
顾祁紧紧抱着她,头埋在她身后,什么也没说,她却能切身地感觉到他胸膛的起伏,和逐渐平稳的
呼吸。
陆盼盼伸手抱住顾祁,拍了拍他的背,然后摸着他的头发,轻声道:“都会好的。”
她知道,顾祁在开门的那一刻抱住她,只是不想她看见他哭。
陆盼盼就当做不知道。
当做没感觉他颤抖的肩膀,当做没感觉到脖子里的热流。
“都会好的。”
飞机降落在杭州机场的那一刻,还没停稳,三个医生就解开安全带迫不及待地想出去。
空姐叫他们先等飞机停稳,那三个医生按捺不住,连连跟飞机上的人道谢。
直到飞机停稳,他们拖着箱子,一秒也不耽搁,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空乘们开始陆陆续续给飞机上的乘客发食物,让大家修整片刻,等待下一趟飞行。
陆盼盼身旁的女人睁开眼睛,往窗户看去,那三个医生正在上摆渡车。
“哎,小家伙,活下去啊,你阿姨我可是为你丢了饭碗,”
她深吸一口气,拿出手机发语音。
“散了散了,赶不上了,我一会儿下飞机直接去酒店睡觉。”
说完,她戴上眼罩,继续睡觉。
飞机里闹闹嚷嚷的,前排的小孩又哭了起来,有人拆开零食,空气里弥漫着各种味道。
顾祁开了手机,一下子弹出十几个未接电话和几十条未读短信。
他看了眼,没拨回去,也没看信息,直接关机。
陆盼盼看到他这个动作,心底一颤,浑身酸软又无力。
半个小时后,飞机再度起飞。
这一趟,顾祁虽然还是安静地看着窗外,陆盼盼却能感觉到他情绪平复了许多。
但越是这种平静,越是让人心疼。
他一定是感应到了什么,才不打电话,不看消息,只静静地等待着飞机落地。
又是两个时的飞行,飞机终于落地。
顾祁和陆盼盼一下摆渡车就往出口跑去,顾祁妈妈安排好的司机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当顾祁坐上车,扣上安全带的那一刻,直接闭上了眼睛。
陆盼盼坐在他身旁,感觉浑身的力气好像都在这几个小时的飞行里散尽。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精力耗尽的感觉,也从未因为一个男人这么揪心过。
路上,三个人都没有说话。
司机是个憨厚的胖大叔,一言不发,一路踩油门,在半个小时内飙到了医院。
顾祁用尽全力克制住的情绪在看到这磅礴的大楼那一刻再次溃不成军。
他咬着牙跑进去,好几次差点撞到行人,总算在电梯关闭前一秒按住了电梯门。
幸好陆盼盼平时有运动的习惯才堪堪跟上去。
电梯缓缓上升。
到达四楼的时候,电梯门打开了,站在最前面的顾祁却没有出去,后面的人绕过他走出去。
陆盼盼就站在顾祁身旁,想了想,什么都没说。
“其实我有感觉了,但我还是很害怕。”顾祁看着前方亮堂的走廊。
“去吧。”陆盼盼说,“你的妈妈和你的妹妹都在等你。”
顾祁还是站着没动,“我一直跟着奶奶,直到高考毕业,奶奶身体不好了,才搬回乡下生活。”
陆盼盼点头:“嗯。”
顾祁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只是叹了一口气,往前走去。
他们根据指示牌,拐了一个直角,就看见坐在楼梯口,头埋在膝盖上的程音。
程音听到脚步声,擡起头来,一张小脸上全是泪。
她鼻头通红,声音沙哑,说话也没有什么力气。
“哥哥,你怎么才来啊?奶奶已经走了……一个小时前,她走了……”
陆盼盼坐在走廊外的椅子上,程音挨着她坐,头靠着她肩膀。
哭了半天,小姑娘累了,快睡过去了,而自己妈妈和哥哥还在病房里。
从陆盼盼进入医院到现在,顾祁的妈妈就没有出过那间病房。
顾祁进去后也没有再出来。
陆盼盼给吴禄打了电话,说了这边的情况,顺便还让吴禄帮忙给顾祁请个假。
他现在这样,估计也没记起要给学院请假这回事儿。
吴禄打电话给刘赖文请假了,刘赖文也很惊讶,怎么上午还好好的,下午就发生了这种事。
于是他也忘了自己本来是要给顾祁的家长打电话说他请假两个月这件事。
大约一个小时过去,顾祁和他妈妈出来了。
和陆盼盼的想象不一样,他的妈妈头发松散地搭在脑后,面容清瘦,不太有精神,高挑的身材在白
色灯光下显得瘦弱不堪。
程云惠看到陆盼盼,不解地说:“您是?”
陆盼盼想起身,可程音靠着她睡着了,她一时没法推开程音,就听见顾祁说:“她叫陆盼盼,是她
陪我回来的。”
陆盼盼不知道顾祁这话到底有什么特别的,总是程云惠听了,眼里顿时充满了好奇,忍不住打量陆
盼盼。
但她也只是说:“谢谢您。”
这时,程音醒了,迷糊地看着顾祁和程云惠。
“阿音,先回家吧。”顾祁说。
“我不。”程音揉眼睛,“我要留在这儿。”
顾祁半蹲下来,声音无力,“你留在这里帮不上什么忙,奶奶的……后事我和妈妈来处理就行了,
你回去休息吧。”
顾祁又看向陆盼盼,他的声音越发柔和:“你跟阿音回我家休息好不好?我今晚跟我妈有很多
事。”
陆盼盼点头:“好。”
顾祁站起来,回头都程云惠说:“妈,我送她们出去。”
程云惠的目光再次扫过陆盼盼,随后点头:“路上慢点。”
顾祁带着陆盼盼和程音下楼。
天已经完全黑了,三人站在医院门口等着司机把车开过来。
面前是川流不息的马路,汽车电动车飞快驶过,一切看起来都是生机勃勃的样子。
顾祁静静地站着,虽然整个人都平和了下来,眼里还是有散不去的悲痛。
陆盼盼擡头看他。
“接下来就处理后事了吗?”
顾祁点头。
陆盼盼张嘴,还想继续说话,顾祁又说:“不用担心我,家里就我一个男人,我再怎么难受也得把
奶奶的后事处理好。”
又是这种感觉。
陆盼盼感觉自己的心又酸又涩。
明明失去亲人的不是她。
“今天辛苦你了。”顾祁说,“家里有干净的客房,让阿音帮你收拾一下。”
司机把车开来了,就停在他们面前。
顾祁说:“回去吧,早点休息。”
陆盼盼长叹一口气,伸手帮他把外套的拉链拉上。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病房待了太久,陆盼盼感觉顾祁的衣服上有一股药水的味道。
太清冷,太萧瑟,太醒神。
这种味道像一面玻璃罩,把顾祁圈在一个没有空气的地方,迫使他不得不压抑住心里的难过,打起
精神处理后事。
他不过才二十岁。
陆盼盼的姐姐是四年前去世的。
那时候陆盼盼也才二十岁,而且她还有爸妈,有姐夫,也觉得天都塌了。
她现在根本无法切身地体会顾祁的感受。
陆盼盼手没放下,顺势抱住了他。
“别怕,你还有妈妈,还有妹妹。”
她又收紧了手臂,脸颊在他胸前蹭了蹭。
“你还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