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寝殿一瞬之间,静得连落羽毛的声音都能听见。
裴亦辞一言不发望着齐浅意良久,才道:“齐姑娘才刚过来,连问都不问一句,就全当是朕的不是了?”
齐浅意冷冷望着他,刚要说话,一旁的应白芙突然开口道:“娘娘如今病得厉害,需要静养休息。”
齐浅意扭头看她,就见她站在两个太医身边,略有不豫地望着她的方向。
应白芙一旁的周院判已经吓得沁出了几滴冷汗来了。
这位应姑娘,性子也太直了,陛下面前,说起话来都这么硬。
齐浅意抿抿唇,看了看躺在床上的齐半灵,又面色不善地望了一眼仍坐在床边的裴亦辞,转身走出了寝殿。
裴亦辞把手里的帕子放进了铜盆里,背着手走在了齐浅意身后。
倚绿看着裴亦辞跟在齐浅意后头一道出去了,下意识捏了捏手里的帕子。
她暗地里希望,齐浅意把过去的一切都告诉裴亦辞,把她家姑娘害成这样,看他还有什么话好说。
齐浅意和裴亦辞从寝殿出来,一道进了明间。
裴亦辞看了眼孙禄,孙禄立马带着所有宫人一道退了下去。
裴亦辞坐在主位上,随手指了个圈椅让齐浅意去坐。
见齐浅意直直站在原地,他也不勉强,只道:“你这番过来,没细看她的病情,也没询问过太医,怎么就知道她的病因了?”
“陛下,臣女不懂兜圈子,咱们也明人不说暗话。”
齐浅意一想起倒在病床上的妹妹,眼眶就红了,“前两年家母给阿娆说了罗翰林的三公子,结果宫里就给他和嘉仪县君的次女赐了婚。太后不知从何处拿出了大哥的遗书,而后阿娆就被封为皇后进了宫。这一切是不是都与您有关?”
“你都有了答案,何必再问朕。”
裴亦辞低头端起茶盏,并没有看她。
齐浅意气得嗤笑一声:“果然,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肯放过她。”
见裴亦辞低头喝茶,一句都没多说,齐浅意忍不住上前一步,盯着他问:“你是不是还觉得,当年阿娆胆小怕事,这才抛下你去了渭州?”
“阿娆在渭州出了事,腿成了那样,你是不是还幸灾乐祸,觉得她活该?”
齐浅意越说越急,连尊称都顾不上用了,说到最后,右眼落下一滴泪来。
她擡手飞快地擦掉泪痕,死死盯着裴亦辞。
裴亦辞沉默地坐着,没拿茶盏的那只手却越攥越紧。
他永远都忘不了,自己冒着大雪在齐家后门外等了齐半灵一天一夜,冻得浑身冰冷,却被告知齐半灵已经离开大都回了渭州老家。
后来他被逊帝流放南中,齐折晖跟着他一起,却再没提起过自己的妹妹。裴亦辞心里对齐半灵有怨,可是越想忘记,却难忘记她。
前不久他派人去了渭州,查到齐半灵该是在前往渭州的路上出了事。他本以为自己会觉得她活该,可一想到她坐在轮椅上的样子,他却半点都起不了这样的心思了。
或许,是他天生自轻自贱,就算齐半灵当年抛下他独自离开了大都,他却始终放不下她,纠缠着她。
齐浅意看着沉默不语的裴亦辞,转身走到他下手的圈椅上坐好,转而对他说道:“陛下,若您对阿娆还念着半分往日的情分,求您不要再刺激她了。”
裴亦辞蹙着眉:“朕何时刺激过她?”
齐浅意面带讽意:“您说得不错,我没细看过她的病情,也没问太医,但是我知道阿娆这病是什么情况。”
她望了裴亦辞一眼,“我也知道,只有谁才能把她刺激成这样。”
裴亦辞心里一沉,眼神从手中的茶盏移开,看向齐浅意。
只听齐浅意接着道:“陛下,想来您应该发现,阿娆她忘了过去许多事了。”
裴亦辞手上一顿,垂眸问她:“是不是与她的腿伤有关?”
齐浅意点点头:“是。”
话已至此,裴亦辞也不傻,感觉一些一直模糊在他眼前的东西逐渐清晰起来,似乎只差最后一针,就能把遮蔽他的那层膜给刺破了。
齐浅意等不及他问,直接说道:“臣女今儿,就把所有事情原原本本和您说明白了。”
“当年,父亲将文宗遗诏交托给您之后,料到逊帝不会就此罢休,陛下您一定会有危险。父亲知道阿娆最是牵挂于你,思来想去,还是用了一碗不伤身子的迷.药将她迷晕,派人快马加鞭护送去了渭州。”
裴亦辞紧紧捏着手里的茶盏。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齐半灵是知道他前路凶险,才避去的渭州,却不知当年的前因后果竟是如此。
也就是说,或许齐半灵的伤,是因为那碗迷.药导致了路上的意外?
“果不其然,逊帝没多久就登了基,陛下则被流放去了南中。”
齐浅意看了裴亦辞一眼,后槽牙咬得紧紧的,继续说道,“当时阿娆被齐家的家仆看得紧紧的,不知怎么,却从旁人只言片语里知道了您被流放南中的消息。她面上不动声色,却暗地里整理了行装,趁夜里家仆都入睡后,翻出寝房的窗,偷偷溜了出来。”
“来寻你。”
“哐”地一声,裴亦辞把手里的茶盏重重磕在了案上,望向齐浅意的眼神也带着震惊。
齐浅意笑了笑,眼神却冷得吓人:“我怎么会有这么个傻妹妹。为了去寻你,她在那几日策划地详细,不仅寻到了地图和指南针,还标画了躲避齐家寻找的路线。按理说,只要她路上不出事,第二日一早租到马匹,便能摆脱齐家的家仆。”
她声音逐渐哽咽起来,却硬逼着不让自己的眼泪落下,“谁知道,第一晚她便从一个矮崖坠了下去,磕到了头,晕了过去。第二日一早,齐家家仆发觉她不见,四处去寻她,才在矮崖下找到了昏迷的她。齐家家仆把阿娆带回去之后四处求医,好容易救回了她一条命,可她的腿,却再也不能走了!”
裴亦辞的脑中轰地一声,似乎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了,只剩心脏钝钝跳着,憋闷得他喘不过气来。
阿娆何曾对不起过他?
是他狂妄自私,自以为是又狭隘荒唐,自以为自己被辜负了,不仅从没想过好好问问她,甚至还害她伤得更深。
裴亦辞从未这么痛恨过自己,多年前齐半灵的嫣然笑语和入宫后齐半灵在他面前隐忍澄净的面容在他脑中交替闪过,更是让他的心像是被剜去一块一般。
齐浅意冷冷看着裴亦辞的脸慢慢变得煞白,却丝毫不觉得快意,顺口把憋在心里半年多的话一股脑都骂了出来:“父亲从来最疼阿娆,舍不得她受半点委屈,怕她为了你做出什么傻事,才会让她远离大都。若你不满父亲送走阿娆,父亲过世了,你尽管把气撒在我头上便是,为何还要折磨她!”
“阿娆从矮崖上坠下,伤了脑袋,颅内有淤血,影响了她的记忆。白芙早已告诫过我们千百遍,不要提起会刺激她的往事,可能会让她脑内的病情加重,所以我们半分都不敢在她面前说这些……”
她通红着眼,渐渐语无伦次起来,“原本她在渭州,自自在在的,远离大都的权贵纷争,可你偏要把她召回这里。”
“我就这么一个妹妹,就这么一个牵挂,你觉得她配不上你,你就让她离你远点!她已经这般了,你凭什么还要这么害她!”
齐浅意说到这里,眼里蓄的泪再也憋不出,夺眶而出。她扯着袖子使劲抹了抹,不愿再多看裴亦辞一眼,扭身出了明间,朝寝殿去找齐半灵了。
裴亦辞愣怔地坐着,许久,才轻声开口,声音酸涩:“她从未配不上我……”
“是我配不上她。”
孙禄守在门外,他知道齐浅意和裴亦辞要说的话事关重大,不敢窝在门口偷听,却看到齐浅意两眼含泪跑了出来,惊了一跳,赶忙扒着门朝明间里瞧。
却见裴亦辞一言不发坐在主位上,低头垂眸,看不清神色。外头阳光洒进来,他的影子又长又斜。
齐浅意根本没工夫去想自己是不是触怒龙颜了,把自己憋了大半年的话一股脑都骂了出来,她心里舒坦多了,直奔寝殿去寻齐半灵。
倚绿和应白芙都围着齐半灵,应白芙之前放锅上煎的药总算好了,倚绿扶着齐半灵靠在自己身上,应白芙吹着手里的药,打算喂给齐半灵。
齐浅意上前,朝着倚绿轻声道:“我来扶着阿娆。”
倚绿扭头看她,见她眼睛还有些肿,猜到了她应该把过往种种告诉了裴亦辞。
她心里落下一块大石,托着齐半灵的身子,让她靠在了齐浅意身上。
看应白芙吹凉了汤药慢慢喂着齐半灵,而齐半灵也乖顺地小口小口咽着,半点没有一些昏迷病人吐药的情况,倚绿和齐浅意都松了口气。
倚绿蹲在齐半灵身侧,一边帮着她顺气,一边低声问齐浅意:“大姑娘,往后咱们怎么办呀?”
齐浅意赶来凤栖宫的时候就早有了打算,也不打算瞒着倚绿,压低了声音回答她:“我想好了,虽然不知阿娆为何在宫里几月都没事,今儿会突然受刺激发热。可她留在宫里,不知哪天一定又会如今天一般,不管如何,我要想办法把她接出宫去住……”
她话没说完,却见齐半灵不知是梦到了什么,原本就苍白的脸色皱成一团,难受地扭了扭脖子,口中却喃喃:“承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