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半灵猜出秦如月的身份,除了她招眼的打扮之外,也因为她虽略显圆润,却如粉腮凝脂一般的脸。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听闻四年前秦如月入宫,裴亦辞只给她封了嫔,但赞她貌若桃花,亲自引了这诗经名句,为她定了“宜”的封号。
而没过多久,秦如月便晋了妃的位分。
正因如此,大都街头都知道,宜妃很得皇帝的宠爱。
与此同时,秦如月也在打量着齐半灵。
只见这位新皇后披着紫貂皮斗篷,下着凤舞九天正红三梭罗裙,头上只插了一支步摇和几根簪子,却别具匠心地簪了一朵清晨新采的杜鹃。
头面衣着都简单,却掩不住她光华闪耀的姣好面容和雍容华贵的绝顶气度,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朝她望来,连眼波都带着风情。
秦如月脸上挂上了笑容,手上却借着斗篷的掩盖,暗暗将帕子搅得死紧。
若这位新皇后长得妖艳又穿得华贵,那压根算不得什么,她秦如月有千种万种方法艳压。可气的是人家看上去随意简洁的装扮,就能将自己大清早起来足花了一个时辰的精心打扮,衬得像个落入染缸的野鸡!
三年前,秦如月能被越王选中送入宫中,除了越王侄女这一层身份外,自然不会如此喜怒外露。
她很快收敛了眼中的妒意,娇娇一笑,朝齐半灵迎了过去:“若臣妾这榆木脑袋没猜错,眼前这位便是新入宫的皇后娘娘吧。”
随后,她蹲下行了一礼,“臣妾宜妃秦氏,给皇后娘娘请安了。”
她两腮泛红,声音娇娇怯怯的,惹人怜爱,连紧紧跟在齐半灵身旁的倚绿听着,都觉得鸡皮掉了一地。
没等齐半灵叫起,她便自顾自直起身子,柔柔地轻叹一声:“娘娘,您说这可不巧了。按着旧例,妃嫔须得待皇后太庙正式册封后前往凤栖宫见礼的。可现如今……您说臣妾是行大礼呢,还是行常礼呢?”
倚绿看着秦如月做作的模样,年夜饭都差点从胃里倒出来。
可她顾忌这如今在宫里,不同以往,便不敢出言相讥,只默不作声等着齐半灵发话。
齐半灵端坐在轮椅上,笑意未减半分,只道:“今次你与本宫算是头一回见,照理应当行大礼。然而本宫尚未在太庙祭祀受封,行常礼倒也无妨。”
秦如月娇媚一笑,还待说话,却听齐半灵接着说道:“本宫入宫时日不久,不太清楚宫里的规矩。只记得本宫未叫起嫔妃便起的规矩,教仪嬷嬷可是没教过的。”
秦如月怔了怔,很快反应过来,重新蹲下/身行礼:“这是臣妾的不是,给皇后娘娘请安了。”
她脸上依旧笑得妩媚,似乎对被齐半灵这番话没有半点不满。
而她身后的一众宫女太监也随着她跪倒了一大片。
齐半灵这才虚扶了她一把:“地上凉,宜妃快起吧。”
她又看向不远处地上躺着的小太监和他身边的宫女,询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啊,他们呀……”秦如月被身边宫女扶着立起身,斜了那两人一眼,笑道,“方才臣妾就在这附近游园呢,忽的看见那狗奴才在爬树,刚要开口呵斥,这狗奴才便见到了臣妾,脚下一滑,从树上坠下了……”
她指着躺在地上,还用帽子盖着脸的小太监,眉心锁起,“御花园,哪是容这狗奴才耍猴把戏的地方?娘娘,您还赶着去太庙呢,不如臣妾替您处置了。”
齐半灵摇摇头,温和道:“查问两个奴才,哪是什么费时间的事儿,不必宜妃烦心了。”
秦如月也不想死皮赖脸地把场面搞难看,何况两个眼生的奴才罢了,她也不放在心上。见齐半灵坚持,她只扯了扯嘴角,终究什么都没说,便行礼告退,坐上双人肩辇离开了。
待秦如月走远了,齐半灵吩咐倚绿:“把那个小太监的帽子掀开。”
倚绿遵命上前,正打算弯腰去掀开小太监的帽子的时候,那小太监身边的宫女忽然又惊叫一声。
倚绿被她这一咋呼吓了一跳,扭头瞪她:“皇后娘娘在此,一惊一乍地成何体统?”
那宫女本哭得通红的脸一下变得惨白,眼见着倚绿拿起了那个小太监的帽子。
拿起帽子的瞬间,在场的众人都怔了怔。
这个小太监的脸上,布满了形状大小不一的红斑,乍眼看上去颇为恐怖。
更重要的是,这个太监……似乎是个小姑娘。
只一瞬出神,齐半灵便回过神来。
她略略沉吟一番,也没立刻拆穿,看了看这“小太监”跌下来的树不是很高,可这小太监似乎还昏迷着的样子,便指挥着随行而来的小宫女们把她稳稳地擡进了附近的亭子,让她在亭子的石凳上歇着,自己则给这“小太监”把了把脉。
齐半灵把完右手又把了左手,眉心微不可见地蹙了起来。
倚绿和齐半灵相处多年,知道齐半灵露出这样的神情,病情定是棘手的。
她刚想发问,却见一直守在一边的宫女恭恭敬敬磕了个头:“多谢皇后娘娘相救之恩。”
齐半灵收回手,淡淡看向那个小宫女:“擅自将八公主带入御花园,害公主坠树,你可知罪?”
那个宫女脸色惨白,怔在原地不知如何作答。
而昏迷着的“小太监”听齐半灵这么说,紧闭着的眼睛慢慢睁开,看起来“悠悠醒转”似的。她偷偷瞄了齐半灵一眼,低声说道:“是我非要来御花园玩耍的,还请皇嫂不要责怪小蜻蜓。”
她顿了顿,又擡起头,有些好奇地望着齐半灵,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皇嫂怎么知道我是八公主的?”
八公主名叫裴持仙,封号昌宁,由文宗与昭成皇后所出,才刚十二岁。
昭成皇后便是文宗朝的许淑妃,也是今上裴亦辞的生母。她十年前便因病去世,留下了仅十五岁的裴亦辞和刚满两岁的八公主。
四年前裴亦辞登基,便追封她为昭成皇后。
齐半灵在府里听陈嬷嬷讲宫中诸事的时候提过,这位昭成皇后所诞的八公主是文宗最小的女儿,也是宫中唯一一个还没出嫁的公主。
她年纪小,长得又粉雕玉琢的,很讨文宗的喜爱。可惜昭成皇后和文宗相继去世后,同胞兄长裴亦辞也离开了大都,她又在五年前患上恶疾,从此闭门自己宫内不出,也再不接受宫内女眷的探望了。
宫内见过患病后的八公主的人极少,连陈嬷嬷都不清楚她到底得了什么恶疾。
可齐半灵知道,宫人若是脸上有疾,必然会被赶出宫去。而这个“小太监”,定是为了掩饰身份才会打扮成这样到御花园来。
左右一联想,齐半灵便猜到了这个“小太监”的身份。
想来八公主便是因为脸上有恶疾,才会闭门不出,不愿随意去见生人吧。
齐半灵并未直接回答八公主的问题,而是笑着朝她说:“昌宁,你先好生回宫歇着,待皇嫂祭祖册封完毕,便来你宫里好好帮你看看你的脸。”
八公主年纪虽小,却见惯了宫中争斗。齐半灵一提到她的脸,八公主的脸骤然一冷,看向齐半灵的眼神也带上了些许防备。
见八公主脸色冷淡下来,齐半灵面色不变,单刀直入地问:“昌宁,你是否经常生口疮,且生在上颚,舌苔,导致难以吞咽食物。又时常发热,可能也会觉得眼睛时常看不清,却不知缘由?”
八公主愣了一下,下意识点了点头。
齐半灵了然般微微颔首,又道:“我这几年在渭州,偶尔会在各地义诊,恰巧见过你这样的症状。那人得病已超十年之久,本是一方富户,为了治病却折腾得倾家荡产。幸好那回正好碰上云游的高人,也被治愈了。我全程帮着写方子抓药,倒是知道如何治疗。太医们虽多数出身杏林,医术高明,可这种病着实罕见,他们过去没遇上过,自然就不知如何应对了。”
虽说齐半灵很小就跟着齐靖元学了医术,可说到底不过是纸上谈兵。真正让她的医术大为精进的,却是在渭州各地义诊,见过高人也用过土方,见多了医多了,也才算出了真知。
八公主看着齐半灵胸有成竹的模样,忽觉得莫名有些口干舌燥起来。
她幼年丧母,不久又丧父,胞兄被流放,后来自己还得了这样难以见人的病,只觉得活着的每一日都如此艰难。
四年前兄长夺回皇位,为了她的病遍寻名医,可他们看到她的脸,只是默默摇头。
说她是罕见的疑症,难医、难治!
偶尔遇上开了方子的,没喝个几日,病势又会反复。
这位新皇嫂,真能治自己这个病吗?
正在八公主出着神的时候,齐半灵已经唤来了小蜻蜓,跟她交代了许多,再三确认小蜻蜓都记下了,才安心点头。
她扭头去看八公主,却见八公主盯着自己袖子微微翻起后露在手腕上的血胆玛瑙手钏,似乎若有所思的样子。
没等齐半灵询问,八公主就开口了:“皇嫂,我听闻血胆玛瑙很是珍贵,您这个手钏是从何处得来的?”
齐半灵自是知道血胆玛瑙的价值,大抵是因这个八公主才有此一问,便只说:“我不少首饰都是母亲置办的,或是亲友相赠,今儿看着这个好看便戴出来了。”
八公主却怎么看这手钏怎么觉得眼熟。
这……难道不是当年哥哥送给心仪之人的信物吗。
她心里奇怪,可又怕自己多看了会让这位新皇嫂以为自己图她的东西,便不再多看,转眼却瞧见齐半灵身后的倚绿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齐半灵也不知八公主在想些什么,就见她眨巴着眼东张西望的,便温和地笑了:“外头冷,赶紧回宫烤烤炭盆,皇嫂忙完就来看你。”
八公主乖巧地点了点头,被小蜻蜓扶着告退了。
齐半灵朝倚绿低声吩咐几句,倚绿得令,挑了几个小宫女随在她们身后看顾着。
待八公主离开了,倚绿有些无奈地看看日头:“娘娘,时辰不早了,咱们赶紧回宫换上冠服去太庙吧。”
苍天有眼,别再遇上个七公主六公主,否则定要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