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公府正门大开,外头一列穿红着绿的迎亲队伍一直排到了胡同外,还有一群大都京卫指挥使司调来的官兵时刻戒备,同时挡住外头黑压压一大片看热闹的百姓。
队伍最前头是十八名负责清路的太监,其后便是代皇兄迎亲的平王裴亦昀。
他骑在一匹纯白色的公马上,穿着红色吉服,头发上衣服上都落着花瓣和杂草的碎屑。可他文质儒雅的一张脸瞧着年轻却很镇定自若,就算身上狼狈,也不显滑稽。
齐浅意跨出赵国公府大门的时候,一眼就瞧见了马背上的裴亦昀,不免一怔。
她其实在多年前进宫受封时见过裴亦昀,那时候裴亦昀还只是个牙都没长齐的毛头小子,也没有平王的爵位,只是文宗的十一皇子。没想到多年不见,这黄毛小子竟长得人模人样的。
裴亦昀见到齐浅意出来,认出了她便是齐家的大姑奶奶,便翻身下马,迎上前长长一揖:“小王路上有所耽搁误了些时辰,斗胆请钟二奶奶宽恕。”
齐浅意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人。
她本以为是皇家刻意怠慢齐半灵,想出来兴师问罪的,却不料裴亦昀一上来便告罪,反而让她无所适从了。
看裴亦昀满面诚恳歉意,齐浅意只好道:“既然来迟了,还不赶紧进去?”
裴亦辞再次长长一揖,这才领着人朝府里走。
见裴亦辞进去了,齐浅意才随意从开路的小太监里点了个人出来:“你说说,究竟怎么回事。今儿可是大婚,怎的还晚了?”
那小太监一溜烟跑到齐浅意身边,赔笑道:“钟二奶奶恕罪。这平常呀,我们平王很少这么在大庭广众下面出头露脸的。谁知道今天王爷刚从宫里出来,大都街上的姑娘奶奶们把路堵得水泄不通,拼命朝王爷身上抛花果子。王爷赶紧让人去找京卫指挥使调了人来维持现场秩序,这才顺利来了赵国公府。”
齐浅意哑然。
她本以为是皇家有意苛待齐半灵才会这么生气,哪知道是路上堵上了。真要论起来,也只能说道说道他们筹备不足,平王的处置是无可挑剔的。何况,也没晚多久。
齐浅意不禁觉得有些丢丑,不再说话,扭头进了赵国公府。
裴亦昀已经到了正堂,朝着坐在高堂上的林幼霞拜了三拜,恭敬道:“皇兄出征鞑靼,小王奉旨代为迎亲,还望齐太太恕皇兄不能亲自驾临迎亲,失礼了。”
林幼霞见裴亦昀客客气气的样子,一颗悬着的心也放了大半,笑着回答:“陛下御驾亲征也是为了北地百姓的福祉,也有劳王爷跑这一趟了。”
说完,她起身回了个礼。
裴亦昀连道“不敢”,又侧过身避开她这一礼。
林幼霞和裴亦昀互相客套了半天,才重又坐回,笑道:“王爷,新嫁娘一般都是由兄弟背着出阁的。唉,也是我们齐家没福气,如今就余下这两个女孩儿,还请王爷稍待片刻了。”
裴亦昀一怔。
他未曾娶妻,也没有同胞姐妹下降,但是听说过这么个习俗。据说新娘出阁的时候须由家中兄弟背着离开娘家,脚不能落地,不然婚后会更苦累。若是没有兄弟,也可由叔舅代之。
难道是那位齐二姑娘的叔舅背着她出阁吗?
他正出着神,一个身材肥硕的嬷嬷从后头喘着粗气跑到林幼霞身边屈膝行礼:“太太,来了来了。”
林幼霞和裴亦昀同时站了起来。
裴亦昀远远就瞧见一个身量高挑的小哥背着凤冠霞帔,看不清真容的齐半灵从后头走了出来。
他本想着这年纪不像是齐半灵的叔舅,倒像是堂表兄弟,可等他们近了,才猛然发觉——这位“小哥”,正是适才在府门口迎他的钟二奶奶齐浅意。
她本就身材颀长,眉目又比寻常女子英气不少,目光更是坚毅,穿上身上这身男装,若不仔细瞧,根本看不出是女儿身。
裴亦昀这才想起来,在自己年纪尚幼的时候,当时的齐浅意还待字闺中。可她却没有安心在闺阁内等着嫁人,反倒是偷偷溜到北地从军去了。
不仅如此,她竟还闯出了一番名堂,立下军功之后,被授了昭勇将军的衔。
裴亦昀眉心微锁。
齐浅意英勇无匹,身为男子,他是敬佩的。
可他的确不赞成齐浅意这样的肆意。
他虽还未娶妻,可他也想过,若是自己有了妻子,必定好生呵护在后宅之中。
身为女子,身子骨本就比男子娇弱,怎能到北地那样艰苦的地方从军打仗呢?
这样的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裴亦昀脸上摆上笑意,迎上前朝着齐浅意和齐半灵一揖:“请皇后娘娘上轿。”
齐浅意只淡淡看了他一眼,便绕开他,背着齐半灵朝府门外的十六擡大轿走去。
这是为新后特制的大轿,十六个经过严格训练的壮汉分别站在装饰奢华的轿子前后,出行时也能把轿子擡得稳稳当当的。
因为要迎齐半灵入宫,随行的宫人拿上了全副皇后仪仗,长长的队伍蜿蜒至巷口,甚是气势如虹。
齐浅意背着齐半灵走到轿子边,便轻轻把她放进轿子里,回过头抚了抚她的手,便狠心退了一步,什么都没说。
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又好像该交代的都交代过了。齐浅意怕自己一开口就忍不住流泪,徒惹妹妹跟着伤心,便下了决心干脆什么也不说了。
很快,林幼霞也跟了上来,从窗口看着盖着红盖头的女儿,紧紧捂着嘴巴,眼泪止不住地滚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虽然盖着盖头,全然看不到外面的情形,可齐半灵也能猜出齐浅意和林幼霞的样子,鼻子一酸,说出的话听起来还挺轻快:“娘,姐姐,你们放心。我进了宫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林幼霞点点头,才想起齐半灵这时候看不见,立马抹了眼泪强笑道:“娘自然是放心的,你身边的应姑娘和倚绿都是得力的。”
齐浅意搂住母亲的肩安抚着,忽然想起了什么,又低下头叮嘱齐半灵:“阿娆,你一定要记住,首要的是你自己的安危。不论你想做什么,一定要先保证这一点才行。”
齐半灵微微颔首,头上的盖头随着她的动作轻微晃动着:“姐姐放心,阿娆记着了。”
这时候裴亦昀已经上了马,见齐家母女三人依依不舍的样子,便也没有开口催促。
等齐浅意扶着依依不舍的林幼霞朝轿子外退去的时候,裴亦昀才给一旁的喜婆使了个眼色。
那喜婆得令,朗声道:“吉时到,起轿——”
一行队伍举仪仗的举仪仗,敲锣打鼓的敲锣打鼓,纷纷往大内的方向行去。
齐半灵整个后背都靠在轿壁上,手里还拿着出来前刘太太塞进她手里的苹果。
她并没有流泪,这几日有些杂乱的心绪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齐半灵正如自己说的,她并不是消沉颓废的性子,自从知道被封后之后,她也并未去深想其中的艰难。她看着自己脚下的这片地,只想把该做的事做好,想做的事尽力去做,便也足可以了。
为人在世,哪有不艰难的。
身为中宫皇后,上有太后皇帝,下有六宫妃嫔,要掌六宫事,须劳心劳神。可就算做个普通太太,上有公公婆母,下有小妾通房,哪有不费心耗神的,可日子不都得照过嘛。
十六擡大轿的其中一个好处便是极其稳当,齐半灵安坐里面,睁眼只能看到盖头遮住的一片红。她混混沌沌的,思绪慢慢飘到刚回大都那晚……
她忆起那时皇帝看她的眼神,似乎没半点温度。
既是如此,为何要立她为后?
她在府里曾无意听齐家的小丫头们私下谈天时提过,在皇太后当众泣读哥哥齐折晖的遗书之后,皇太后与皇帝密谈了许久,才下了封后的圣旨。
莫非立她为后,是皇太后的意思,皇帝不过是无法违背,不得而顺从了?
若是如此,也能解释除夕夜皇太后的赐菜,和越王府邀请而去的迎春宴上的刁难了。
齐半灵推敲着其中关节,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等再次醒来,是听到外头倚绿低声唤她:“姑娘,到了。”
她“唔”了声,被扶着上了轮椅,很快就被推进一间用银炭烘得热乎乎的屋子里。
就算她盖着盖头什么也看不见,也知道,这便是她今后的寝宫,凤栖宫。
平王裴亦昀站在屋外,隔着寝殿正中的屏风朝她行礼道:“皇嫂,臣弟已将您平安迎入宫,这便告退了。”
齐半灵起身回了一礼:“有劳平王了。”
待裴亦昀脚步声逐渐远去,早就回到凤栖宫替帝后大婚做准备的陈嬷嬷走到她身侧,低声道:“娘娘,王爷离开了,您要不要掀开盖头用些点心垫垫肚子?”
齐半灵闻言,伸出手翻起头顶的盖头。
只见偌大的寝殿被满室的烛灯映得辉煌富丽,整个殿内却只有她和陈嬷嬷、倚绿还有应白芙四人。
豪侈,却也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