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家姐妹俩离开城郊家坟回大都城内后,因齐浅意还要回婆家帮忙准备过年的宴请节礼,姐妹二人便在武进侯府门口分道了。
齐半灵刚回赵国公府门口,一个小丫鬟就从门房出来,上前行了礼道:“二姑娘可算回来了,宫里派了位嬷嬷来,已经等了您半个多时辰了,现下正在蹈和馆和太太说话呢。”
正推着轮椅的倚绿一听,连忙加快了脚步,一边低声对齐半灵说:“宫里派的应该是教仪嬷嬷,可怠慢不得,奴婢推着您赶紧进去。”
倚绿力气大脚程又快,没多久就推着齐半灵到了蹈和馆外。
蹈和馆正厅里,林幼霞陪着一个四十多岁,穿着褐色女官服的嬷嬷说话。
这嬷嬷慈眉善目的,眼神也极为平和,梳得油光水滑的发髻用一根竹簪简单地固定住。林幼霞和她说话的时候,她只微笑着静静地听,并不插话。
守在正厅外的小丫鬟见倚绿推着齐半灵来了,一左一右掀开帘子。褐衣嬷嬷和林幼霞同时转过头来。
见是齐半灵回来了,那嬷嬷上前两步,双膝跪地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老奴见过齐二姑娘。”
齐半灵赶紧给倚绿使了个眼色,倚绿便大步上前扶着那嬷嬷起身。
齐半灵这才端坐在轮椅上,鞠了个躬:“嬷嬷何必多礼,我腿脚不便,望嬷嬷不要计较我失礼才好。”
褐衣嬷嬷连声道“岂敢”,又道:“老奴姓陈,过去在尚仪局供职,现被调至凤栖宫,姑娘入宫前的礼仪教导也由老奴负责。”
凤栖宫便是皇后寝宫,那这位陈嬷嬷大概就是凤栖宫的教仪嬷嬷了。
倚绿看着陈嬷嬷进退有仪的样子,悄悄松了口气。
戏文里宫里的教仪嬷嬷们,总是凶神恶煞得理不饶人的,不说后妃,连公主都得罪不起这号人物。
幸好眼前的陈嬷嬷似乎不像戏文里演得那么可怕。
齐半灵和陈嬷嬷见过礼了,林幼霞便笑着道:“阿娆,赶紧请陈嬷嬷一道去明瑟馆好生教导你一番,不准偷懒更不准失礼,可记得了?”
见齐半灵乖巧地应下,又客气地对陈嬷嬷说道:“嬷嬷,我这女儿资质本就愚钝,还在渭州呆了七年,对宫里的事儿可以说是一窍不通,真是麻烦嬷嬷了。”
说罢,她微微屈膝,向陈嬷嬷行了一礼。
陈嬷嬷连忙侧身避过:“太太这是哪里话,教导贵人礼仪本就是老奴的分内之事,老奴自会做好应尽的本分。”
林幼霞这才放下心,目送着陈嬷嬷跟在轮椅上的齐半灵一道离开。
跟着齐半灵回到了明瑟馆,陈嬷嬷端正立好,正色对齐半灵说道:“二姑娘,帝后大婚日子已定,就在过了年后的二月廿三,是钦天监定下的良辰吉时。宫里会提前一天遣人擡姑娘的妆奁入内,二月廿三当天,迎姑娘玉驾入宫大婚。”
齐半灵一愣:“竟这么快?”
陈嬷嬷点点头:“自几个月前陛下下了诏书,宫里便一直在筹备了。说是快,实则是准备妥当了,又选好了日子,便定在了那日。”
她顿了顿,把自己琢磨的事情咽了下去。
往年帝后大婚,按惯例,宫里少说也会筹备一整年。不知为何,这回这位齐二姑娘被封为皇后,筹备了不到一年就大婚了,哪有这么急的?
她被调去凤栖宫做教仪后,曾悄悄去打听。
一个在尚宫局供职的老姐妹偷偷告诉她,陛下似乎对这位新后不是很上心。一叶落而天下知秋,底下人便也只求无过草草了事,钦天监和内阁竟直接把婚期定在了两个月后。
宫里谁人不知,这位齐二姑娘能入宫为后,是因陛下要报答她的长兄赵国公的恩情。
可齐姑娘一来无得力娘家,二来陛下也不上心,甚至还是个腿部患疾,过了年就二十有四的老姑娘……
陈嬷嬷不禁觉得自己的安养之路一片黑暗。
不过,到底是在宫里浮沉数十年的老人了,陈嬷嬷心里的想法分毫没有露在脸上,而是板起面孔,做出教仪嬷嬷的样子,认真教齐半灵规矩起来。
毕竟,无论心里有什么计较,也得把分内的事儿先办妥了。
直到年前,齐家一直关门谢客,把想来攀附新后的大都权贵臣工们隔绝在门外。而齐半灵则一直安安静静跟随陈嬷嬷学着宫中礼仪规矩。
年三十的时候,齐浅意留在武进侯府走不开,齐半灵便独自陪着林幼霞在蹈和馆一起吃了团圆饭。
林幼霞看着面前一大张饭桌的雕盘绮食珍馐美馔,又瞧着桌边只孤零零地坐着她和幺女,不由一阵悲拗。
尤其是这七年来,她先丧夫后丧子,长女在夫家过得不如意,幺女与她分离多年。而这七年来第一次与齐半灵一起吃团圆饭,竟也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更不必说齐半灵还有不到两个月便要入宫,前路未卜了……
齐半灵见紧挨着自己坐着的林幼霞面露忧色,心知她是在为什么烦心,笑着给她布菜:“娘,今儿用完晚食,我可要问您讨压岁钱的,您可不能赖账啊!”
林幼霞回过神来瞧了齐半灵一眼,不由地笑开了:“你还是跟小时候一般模样,就惦记着过年这点压岁钱。放心,娘早备好了,不会少你的……”
母女俩正亲亲热热地说着话,一个小丫鬟小步跑进正厅,被新竹皱着眉头拦下了。
新竹看着小丫鬟慌张的样子,回头瞄了眼正用饭的林幼霞和齐半灵,低声斥责道:“忙里忙慌的做什么?”
那小丫鬟方才跑得急了,捂着胸口大喘两口气,才拽着新竹的袖子回禀:“新竹姐姐,宫里派人来了,说是奉皇太后懿旨,要给二姑娘赐菜。”
新竹和小丫鬟离得不远,林幼霞和齐半灵也听到了她的回话,下意识对看了一眼。
如今宫里这位皇太后魏氏,并非当今圣上的生母,而是今上嫡母,文宗朝的皇后。
虽是如此,可这位魏太后如今身为首辅的父亲曾是国子监祭酒,桃李满天下,而她的五个兄弟则都进士及第在朝为官,有着一门六进士的美名。魏家家学渊源,族人在朝为官者众,更不用说弟子同窗遍布朝野,势力盘根错节。
魏太后在宫中年久,从文宗尚在潜邸时就作为文宗的结发妻子,到后来入主中宫数十年,因处事公道不偏不倚而深得人心。
也或许正因如此,三年前今上杀回大都夺回帝位后,身为戾帝养母的魏太后竟毫发未损,依旧被奉养于寿安宫。
无论魏太后是否如传闻那般公正不阿,但至少,她一定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林幼霞未及细思,便起身向出门去迎,却见一个身着驼色女官服的嬷嬷带着八名宫女走了进来。
那嬷嬷似乎比前不久刚来府里的陈嬷嬷还要大上十多岁,人也瞧着更有派头更威严。她挺直着摇杆走了进来,见到林幼霞和齐半灵,蹲下身行礼:“老奴奉皇太后懿旨前来赐菜,给齐太太、齐二姑娘请安了。”
林幼霞连忙绕过饭桌走到那嬷嬷身边,亲手扶起了她:“嬷嬷何必多礼,快请起吧。”
她扭头看了眼尚坐在轮椅上静静看着她们的齐半灵,又笑着说道:“说起来,我和我们家二丫头仍是白身,当不起嬷嬷的大礼,还要多谢皇太后垂怜,这大过年的还惦记我们母女。”
那嬷嬷客套地笑笑,朝后使了个眼色,她带来的宫女们便上前把宫里的赐菜一一摆在林幼霞母女俩的饭桌上。
说来也奇,赵国公府离宫里也有不短的车程,可太后赐的精致佳肴竟还冒着热气。
宫女们依次上着菜,那嬷嬷对着林幼霞又稍稍一礼:“老奴姓毕,太太唤老奴毕嬷嬷便可。”
等林幼霞应下,她又道,“皇太后自然是看中二姑娘和太太的。今儿除夕,有资格得皇太后赐菜的,只有三家。除了越王府、燕国公府,再有,便是赵国公府了。”
越王三年前从龙有功,由南中王被加封越王,如今是最炙手可热的贵胄;而燕国公,便是魏太后的父亲。
往年新春,越王府和燕国公府必然也是有皇太后赐菜的。
如今,自家也有了这般殊荣,林幼霞更是喜不自胜,拉着毕嬷嬷的手谢了又谢,又让新竹拿了个大红封给毕嬷嬷吃茶,这才亲自送了她出去。
待送走了毕嬷嬷,林幼霞回饭厅,却见齐半灵正慢吞吞吃着皇太后赐来的菜,细嚼慢咽,脸上却无甚喜色了。
林幼霞坐回齐半灵身边,猛然想起齐半灵初回大都那日,和齐浅意聊起的事。
显而易见,宫里那位万岁估摸着不怎么擡举自家阿娆了,齐家如今家道中落,无人在朝为官。若是阿娆又无圣宠又无可靠娘家,难得皇太后看得起,怎么说也得栖上皇太后这棵大树才好。
这样想着,林幼霞便蹙起眉心问齐半灵:“阿娆,适才毕嬷嬷来替皇太后赐菜,你怎么对人家毕嬷嬷冷冷淡淡的?”
齐半灵咽下嘴里的菜肴,放下筷子望向林幼霞:“娘,您说皇太后为何要派宫里的嬷嬷来赐菜?”
林幼霞不知齐半灵为何这样问,只答道:“你是将来的皇后,皇太后自然不会慢待你。”
“母亲说的是,我是未来的皇后,皇太后自然不会怠慢我。”齐半灵笑盈盈地点头,接着反问,“既然如此,何必对皇太后派来的嬷嬷如此殷勤?”
林幼霞一怔,就听齐半灵接着说道,“何况,我最近和陈嬷嬷学习,听陈嬷嬷提起过,如今宫里盛宠的宜妃秦氏,是越王的亲侄女,掌六宫事。一山不容二虎,她俨然与太后成了两大互相抗衡的势力。”
林幼霞虽然反应有些迟,却不蠢。齐半灵这么一说,她立马意识到了皇太后赐菜的深意。
一旦齐半灵入宫为后,尽管她没有强大的娘家背景,可她毕竟是皇后,必然会打破如今宫中皇太后与宜妃之间的平衡。
所以,皇太后便有了这除夕赐菜,为的就是拉拢齐半灵。
林幼霞心底里厌烦极了这些宫闱争斗,看着齐半灵气定神闲的样子,不免担心:“阿娆,你有什么打算?”
齐半灵轻轻抚上林幼霞的手,柔声道:“娘放心,我自有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