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第一百零四章
北伐之后,谢衡之一定会回到上京。
无论他愿不愿意,他都无法在赤丘久留。
北营大军征战结束的日子,就是他启程回京的起点。
只是北伐的胜利让人心潮过于澎湃,亦泠一直无暇思量这一点。
直到归期近在咫尺,亦泠终于明白了这几日缠在心头的那股愁绪从何而来。
既在城隍庙许下了心愿,她当然要和谢衡之一起回上京,不能害菩萨失信。
所以得胜鼓游行那一日,亦泠在赤丘认识的每一个人都喜上眉梢地与她相继打了个照面。
于赤丘百姓而言,那天是他们安乐太平日子的开始。
于亦泠而言,却是一场后知后觉才意识到的盛大告别。
和亦泠相熟的人都不意外她的离开,知道这只是早晚的事情,包括亦昀。
若非迫不得已,他也不希望亦泠一辈子扎根在赤丘。
这里风沙太大了,他还是更乐意姐姐去一个风和日美的地方生活。
三天后。
谢衡之随林大将军一同启程回京述职。
不比大军出征时全城送行的场面,这个清晨,浩浩荡荡的队伍井然有序地驶出赤丘南城门,唯闻马蹄踢踏声。
马车已经在城门边停靠了许久。
亦泠半蹲在卓小娥面前,理着她的衣襟,柔声问道:“昨晚教你的字还没记熟,一会儿回去了还要练。”
亦泠在赤丘没什么家当,收束整装也不过花了半日。
交接了岐黄堂的事情,剩下的时间,除了亦昀轮休回来那晚和他一同吃饭饮酒,亦泠便押着卓小娥写字。
她算数很有天赋,一把算盘拨得飞起,对账的速度快赶上秦四娘了。
就是另一面和亦泠太像,不喜欢念书写字。
“我都记住了。”
卓小娥瘪着嘴巴点头,“阿泠姐姐,你还会回赤丘吗?你以后会来看我吗?”
本可以随口给卓小娥一句安慰,但是亦泠不想骗她。
山遥路远,她再踏足赤丘的机会何其渺茫。
“与其等姐姐回赤丘来看你,不如你以后寻机会来找姐姐。”亦泠摸着她的脸,低声说,“路上你可以翻过云雾缭绕的山峦幽谷,来上京看元宵灯会,再坐上日行百里的航船,去江南水乡采莲。”
从亦泠嘴里听见这些从未领略过的风光,卓小娥眼里的不舍化为憧憬,重重地点头。
“嗯!我以后一定来找阿泠姐姐!”
“好了,你阿泠姐姐也该启程了。”
秦四娘见时间不早了,止住了卓小娥的话头。
“已经耽误你许久了,”她看着亦泠,眼里带笑,“我们就送到这里了。”
“你们快回去吧。”亦泠点头,“等下天也该热了。”
待秦四娘牵着卓小娥转身,亦泠才看向站在一旁的亦昀。
该说的前两日都说过了,眼下到了真正的别离时刻,已经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无言半晌,亦昀干咳一声,朝亦泠勾了勾手。
亦泠好奇地凑过去,却听他说:“我,北营新任先锋统领,记住了吗?”
亦泠:“……”
这几日听他说了八百次了。
“记住了,亦大统领。”
亦昀满意地点点头,又小声说:“所以他若是敢对不住你,我可以直接带人杀到上京取他狗命,懂吗?”
话音刚落,他感觉脖子凉飕飕的。
擡起头,见站在马车旁的谢衡之正看向他们二人。
亦昀立刻拉着亦泠换了个方位,背对着谢衡之继续窃窃私语。
“偷袭也成,总之他现在也要忌惮我亦统领几分的。”
“知道了知道了。”
恰逢一阵风吹来,亦泠嗓子里仿佛吹进了沙,有些哽咽,“以后就靠亦统领给我撑腰了。”
“好说好说。”
这股风也吹到了亦昀眼里,他突然转过身,背对着亦泠利落一挥手,“行了,那你走吧,又起风了,我也要回去练兵了。”
说罢,他揉了揉眼睛,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
可是他的步子还是越来越慢。
直到听见了马夫扬鞭的声音,亦昀还是回过了头。
看着马车穿过城门逐渐模糊在尘埃里,他堂堂亦大统领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两滴泪。
擦干泪后,他迈腿继续走,却冷不丁和一个背着背篓的少年四目相对。
亦昀:“……”
他假装没看见穆峥,继续往前走。
最后还是没忍住把他揪了回来。
“别看了!小心我姐夫掉头回来揍你!”
马车里,亦泠也正抹着眼睛。
谢衡之哄了许久都止不住她的泪,于是说:“若是想他们了,以后再来便是。”
“说得容易。”
亦泠抽泣着说,“赤丘这么远,哪有那么多机会。”
“怎么没有机会。”
他说,“除了赤丘,你还想去哪里?”
亦泠当真思索了起来,随即摇摇头。
“其实我没去过什么地方。”
“那我陪你去。”
谢衡之用指腹擦着她的泪痕,声音越来越轻柔,“云雾缭绕的山峦幽谷?坐日行百里的航船去江南水乡采莲t?”
原来他听见了她方才和卓小娥说的话。
也知道这些地方她都没有去过。
亦泠抽抽搭搭的,谢衡之继续道:“游西湖登泰山,或者去看遍潇湘八景?”
“再不然……”
谢衡之眯了眯眼,“你想去北犹看看也行。”
亦泠一惊,眼泪戛然而止。
“刚打完仗呢,北犹人恨死我们了,我们去北犹做什么?!”
“做……细作?”
“……”-
赤丘与上京相隔甚远,即便快马加鞭也要走上月余。
何况天气炎热,为防随行人员和马匹中暑,还得刻意放慢速度。
半月后的某个午后,一行人正在驿站歇凉,亦泠懒得下去,就在马车里靠着软枕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睛时,谢衡之依然坐在她身旁翻看闲书,利春和刀雨也策马伴随一旁,偶尔有说话声传进来。
亦泠懒洋洋地直起身,感觉车厢里有些闷热。
推开轩窗的那一瞬,亦泠却睁大了眼睛——
驶上山路便罢了,怎么还掉队了呢?
林大将军他们呢?
亦泠转头看向谢衡之,推了他一把。
谢衡之“嗯”了声,放下书卷。
“怎么了?”
“你是一点不管事啊。”
亦泠指着外头,“掉队多远了?都看不见林大将军他们人了!”
谢衡之沉默片刻:“那怎么办?”
亦泠的手收了回来,指着自己。
“你问我?”
看着她震惊到呆滞的样子,谢衡之忽地笑了出来。
“没掉队,我让人绕行了。”
“绕行?”
亦泠不明所以,“绕行去哪里?”
炎炎夏日,山间蝉鸣聒噪。
谢衡之半眯着眼睛看向窗外,许久,才轻呼一口气,随即揽住了亦泠的肩膀。
“带你见见我爹娘。”-
这天傍晚,马车进入了亦泠眼熟的地界——蒙阳州。
再次途经松远县,那座死城仿佛只是一场梦,如今已经生机勃勃,八街九陌,行人如织。酒肆里宾客满座,街头杂耍艺人引得百姓围观,阵阵喝彩。
而那座亦泠和谢衡之曾经借住过的章府也换了匾额,住着某户“王”姓人家。
虽然距离云襄村只有半日的路程,谢衡之也没急着赶路,见天色晚了,索性在松远县的客栈住了下来。
还是原来那间上房,夜深人静时,亦泠躺在谢衡之身旁,却无心回忆他们在松远县的过往。
她一直以为谢衡之就是薄祚寒门养出的贵子,一朝得登龙门后扶摇直上,无往不利,让多少人嫉妒得牙痒痒。
却不想他竟是皇后当年屠杀云襄村的幸存者,踏入上京的那一日,为的不是功名利禄,而是云襄村两百多条人命的血海深仇。
“所以皇后当年逼宫,是你做的手脚?”
谢衡之:“……什么手脚不手脚的。”
天大的事情被她说得像偷鸡摸狗。
“她自己要出洞,怪得了谁。”
漆黑的夜里,亦泠睁大了眼睛,胸口起伏久久不能平复。
“你是真的命硬、骨头硬、浑身都硬啊。”
谢衡之:“……是的吧。”
亦泠翻了个身,想抱抱他时,却被他擡手挡住。
“别。”
亦泠愣住。
“怎么了?”
“没什么。”谢衡之喉咙滚了滚,“浑身都硬,别硌着你。”
亦泠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当真不动了,只是盯着头顶的承尘叹了口气。
她的承受能力已经被谢衡之锻炼出来了。
就算哪天他真的给她挣个皇后来做,她恐怕都不会有半分意外了。
“难怪我初见谢家人时,便觉得和你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特别是他妹妹谢萱,圆眼睛圆脸圆鼻头,和谢衡之的五官简直毫不相干。
亦泠甚至想过谢萱是抱养的,都没怀疑过谢衡之不是亲生的。
“那丫丫是小时候生病才不会说话的吗?”
“自打生下来就这样。”
“那老夫人呢?”
亦泠又问,“她是什么时候看不见的?”
谢衡之不答反问:“老夫人是谁?”
“当然是现在的谢老——”
亦泠反应过来后,“哦”了声,“……娘。”
“嗯。”
谢衡之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娘原本很健康,没了儿子那年哭得眼睛不好了。后来收留了我,为了供我去江州书院读书,没日没夜地做针线活,才伤了眼睛。”
难怪……
亦泠侧过头,借着微弱的月光看着他。
被她盯久了。
谢衡之笑着说:“怎么了?”
“心疼你们,真不容易啊。”
这回亦泠很坦然地承认,还伸手抱住了谢衡之的脖子,“我若是早些知道,平日就多去给娘请安,也……”
“也什么?”
“也背地里少骂你一些了。”
“……”
谢衡之很轻地“嗯”了声,似乎是有些困了。
亦泠伏在他胸口,好一会儿,才低声问:“那你这些年,想你的爹娘和弟弟妹妹吗?”
谢衡之一直没回答。
就在亦泠以为他已经睡着时,她伸手,轻抚他脸颊。
却摸到一片湿意-
第二日天亮,谢衡之带着亦泠共乘一匹马去了云襄村,留利春和刀雨在松远县休息。
清晨的山路云雾迷蒙,郁郁葱葱的枝叶罩在头顶,山路曲折迂回,蜿蜒延绵至浓荫深处。
穿林而过时,亦泠还在思索云襄村坐落在这么美的山间,谢衡之幼时该何其快乐。
因此当她亲眼看见了化作焦土的废墟时,完全无法将它和谢衡之描述里的云襄村对应起来。
脚下已经杂草榛榛,残存的房屋早已倒塌,连砸落在地的砖瓦梁柱也沉于泥土中。
谢衡之的记忆却还未褪色。
他牵着亦泠,走得很慢,一处处地指给她看。
那棵粗壮梨树下,坍塌为泥的荒墟是他曾经的家;旁边掩在荆棘下的枯井,是他爹娘亲手挖的水井;而那些归家小道,已经在二十余年的尘埃里无迹可寻。
走过云襄村,沿着山路而上,郁郁葱葱的竹林后,乍现一片密密麻麻的墓地。
随山坡而建,林立的墓碑层见叠出,在清晨的阳光下尤为触目惊心。
亦泠拎着裙角,动心骇目地一步步穿梭在这片墓地之间。
这些石碑还没有风蚀的痕迹,能看出是这几年新立的。
有些刻上了名字,有些则只有姓氏。
更多的石碑上面空无一字,一场大火烧掉了他们来过这世间的所有痕迹,连姓名也随着一部村志淹没在火海里。
亦泠心神震颤地看着这些墓碑,谢衡之也一言不发,气氛尤为沉重。
直到她脚下一个趔趄——
“啊!救命!”,亦泠惊呼出声的时候,谢衡之始料不及,刚伸出手,亦泠已经直溜溜地扑跪在了一座墓碑前。
亦泠:“……”
她擡起头,见谢衡之在一瞬的愣神之后,竟然也只是看着她,丝毫没有要扶她起来的意思。
亦泠只好讪讪道,“来都来了……”
“是啊,来都来了。”
就在亦泠要自食其力站起身时,谢衡之忽地轻笑,在她身旁一并掀袍跪了下来,凝视着眼前的墓碑,“那我们就先拜高堂吧。”
“什么?”
亦泠随着谢衡之的视线看向眼前的墓碑,目光忽颤,“这是……”
四周寂寂无声,他们携手跪拜在这座合葬墓碑前。
云开雾散,有风拂过,墓碑前的青草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