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第八十二章
仁乐二十五年,春。
皇后文氏携太子周烨盛起兵谋反,以勤王之名,行篡位之实,妄图祸乱朝纲,颠覆社稷。幸得薛盛安带兵平乱,清剿叛军,护天子之安,保江山之全。
皇后文氏于当夜秘密收押于碧霄殿,等候发落。
圣上怒火攻心,卧床不起。
同日黎明,反贼辛氏余孽现身上京。
谢衡之于捉拿余孽辛少彦途中身受重伤,性命垂危。
辛少彦当场暴毙。
大梁王朝经历了最为动荡的一夜,日头依然照常升起。
只是坤宁宫莫名起了一场大火,足足烧了几个时辰,滚滚浓烟弥漫在皇宫的上空。
离皇宫近的百姓们打开门窗,便隐隐可见从宫里飘出来的黑灰。
又听闻文武百官皆在今晨齐齐入宫,一路神色凝重缄默不言。
如此看来,是出大事了。
于是本就笼罩在黑雾般浓烟下的上京陷入了莫可名状的畏怖中。
胆子小的百姓根本不敢踏出家门,而谨慎一些的商户,也纷纷闭了市。
待上京空中的黑灰逐渐散尽了,百姓们依然不知宫里的大火因何而起。
直至天光大亮之后,恢宏华丽的东宫挂出了白幡。
礼忏鼓磬,恸哭声回荡不绝-
三天后,谢府。
皇宫里的黑灰消散了,谢府顶上的阴霾却越发浓密。
林枫院里更是一片死寂。
锦葵匆匆小跑的脚步声尤为明显,但无人在意。
她一路跑到东厢房外,正要推门而入,就见曹嬷嬷从里面走了出来。
曹嬷嬷拧着眉头,压低声音呵斥道:“跑什么跑!都什么时候还这么不知轻重,惊扰到了夫人要你好看!”
说完了,才注意到锦葵的眼睛里全是惊惧。
曹嬷嬷立即敛了神色,问道:“出什么事了?”
锦葵用力喘着气,嘴巴张了又张,好一会儿,才颤着声音说出了四个字。
“娘娘薨了……”
“什么?”
曹嬷嬷没听明白,“什么娘娘薨了?”
“太子妃娘娘薨了!”
在这春光明媚的清晨,曹嬷嬷耳边如响起一阵惊雷,久久不能回神。
“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我方才出府去,外头都在议论……”
锦葵双唇都在抖,“就是三日前,大人受伤那一天,坤宁宫大火,娘娘和太子殿下都没逃出来!”
许久,曹嬷嬷脸色发白,僵硬地转过身,看了一眼屋子里的人影,脚步沉沉地走了进去。
转身关门时,身后传来了亦泠的声音。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曹嬷嬷的动作凝滞了片刻。
回过头时,神色已经自然。
“没什么,锦葵那丫头毛手毛脚的,我说了她几句。”
紧接便走向桌面。
“夫人渴不渴?喝一口水吧。”
亦泠又不说话了。
曹嬷嬷倒了一杯热茶,端到了亦泠面前。
她却仿佛没看见,只是定定地看着窗外。
曹嬷嬷无声地叹了口气,将茶水放在亦泠身旁的案几上,退至一旁。
已经整整四天了。
插在谢衡之胸口的刀拔出来了,血也止住了。
但岑大夫说他失血过多,能不能活下来,还是要看他能否清醒过来。
否则如今那几近于无的气息也不过是茍延残息。
于是大夫们日日候在谢府,谢老夫人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而亦泠,就这样把自己关在东厢房里,哪里也不去,什么也不说。
时时坐在窗边,静静地听着外面的每一分动静。
每回听到有急促的脚步声,她便会下意识引首而望。
可永远都只是下人们忙忙叨叨地端着煎好的汤药进去,又原封不动地端出来。
月升日落,乌飞兔走。
亦泠就这样麻木地过活着。
前两日,她还会默然地流泪。
现在像是眼泪也流干了一般,只剩下空洞的一双眼睛。
久而久之,曹嬷嬷对谢衡之的担心,转移到了亦泠身上。
再这样下去,她怕谢衡之醒不过来,亦泠也挺不过去……
忽然,又响起了敲门声。
亦泠整个人都颤了颤,眼里全是惊慌,想起身又站不起来,害怕听到什么坏消息。
好在曹嬷嬷先一步开了门,见是谢老夫人身边的嬷嬷,松了口气。
她没进来,就站在门口,告诉曹嬷嬷谢老夫人现在要去寺庙,请亦泠一同前往。
“去寺庙?”
好一会儿,亦泠才回过神,看着谢老夫人身边的嬷嬷,“现在吗?”
“是。”
嬷嬷面容消瘦,站在门边,声音也有几分沉哑,“府外已经备好了马车,此刻便可出发了。”
这已经是谢衡之昏迷不醒的第四天。
谢老夫人无法再枯等于府中,可是连大夫都无计可施,她又哪有灵丹圣药,只能故技重施-
原本亦泠是不愿意离开谢府一步的。
但是她想到自己“死而复生”之时,也是谢老夫人在寺庙里日日诵经祈福。
亦泠不知神佛是否真的能让人起死回生。
可是药石无医时,求神拜佛是唯一的希望。
待上了路,二人共处一个车厢,都不曾开口说话。
谢老夫人只是撚着佛珠,呼吸声格外沉。
亦泠盯着窗外,渐渐地又失了神。
亦泠此时的状态,谢老夫人自然是能感知到的。
自谢衡之重伤后,整个谢府上下都心急如焚,唯独亦泠这个做妻子的几乎不露面,日日待在厢房里,仿佛漠不关心。
可是她当真铁石心肠吗?
若如此,拔刀那日她又怎会哭得晕了过去。
谢老夫人眼睛是看不见,心却不瞎。
她能感觉到,亦泠并非不担心谢衡之。
只是不知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龃龉,让她逃避着眼下的境况。
可惜现在谢衡之还昏迷不醒生死未卜,谢老夫人心力交瘁,实在没有力气再去开解亦泠。
将亦泠带出那间门窗紧闭的东厢房,能让她透透气,已经是谢老夫人仅剩的余力了。
但谢老夫人不知道的是,即便离开了谢府,看着窗外的飞速倒退的山川树木,她脑子里浮现的还是谢衡之,挥之不去。
山间花草飘香,她鼻尖却似乎还萦绕着血腥味。
她脑子里是气若游丝的谢衡之,是插在他胸口的那把刀,是破庙那一夜,她举刀走向谢衡之……
马车已经行驶到了旌安寺外,正在找地方停靠。
外头人来人往,香客不断。
车窗外,一个男子突然喊道:“阿若!”
前方戴着帷帽的少女没有听见,知道她身旁通行的男子提醒道:“你哥哥叫你呢。”
女主回头看了哥哥一眼,随即惊诧地问身旁的男子:“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
男子笑着没回答。
一阵山风吹来,把少女的疑惑一同吹到了亦泠耳边。
她的目光忽然凝住,脑海中的回忆也定在了那一夜。
浑浑噩噩这些日子,她竟从未仔细想过破庙那一夜,谢衡之的不对劲。
当辛少彦称她为“宁宁”时,他为何没有丝毫的疑惑?
他理应不知“宁宁”是谁的。
无数个曾经被她忽略的细节,都在此刻随着山风横冲直撞地灌入了亦泠的脑海中。
当辛少彦对她说“否则我就杀了你弟弟”时,当她为了亦昀举刀走向他时……谢衡之的脸上也不见任何震惊。
难道,他知道她是谁?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亦泠的手指猛然扣紧了马车的轩窗。
他是怎么知道的?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为什么又只字不提?
还有那一晚,她举刀捅向他的那一刻……
“到了。”
谢老夫人的声音忽然打断了亦泠的思绪,“我们下去吧。”-
静谧的寺庙里,连虫鸣鸟叫都隐秘,唯闻阵阵钟磬声。
谢老夫人跪在殿前,静心敛神,虔诚地匍匐于地,向佛顶礼。
亦泠站在她身后,没有下跪,也没有拜神,只是望着庄严的神像,感觉到了一股空前的迷茫。
忽然间,殿外响起人声。
“慧明大师!”
亦泠骤然回神,转过身去,看向殿外的庭院,一位苍老的僧人进入了她的眼帘。
日头正盛,熹光洒在慧明大师身上,为他朴素的僧衣镀上了一层浅淡的金光。
亦泠眼神怔怔,一旁的谢老夫人已经起了身,急忙地朝殿外走去。
不过慧明大师正在与香客说话,见有人要来,他身旁的小沙弥比画了一个稍等的动作。
待香客行礼告辞,见慧明大师似要离开,亦泠才开口道:“慧明大师!”
不成想,慧明大师转过身,t还未等她们开口询问,他便说道:“施主,人命乃天数所定,神佛不与为,谢大人也不例外。您请回吧,不必在此费时。”
在谢老夫人愕然的时候,慧明大师已经带着小沙弥转身离去。
一旁的嬷嬷惊叹不已,心想这慧明大师竟一眼便看出了她们的来意。
可是……嬷嬷侧头,看向谢老夫人——
其实慧明大师话里的意思很明确,人命在天,求神拜佛也没用。
谢老夫人怎会听不懂。
但愣怔半晌后,她还是转过身,再次长跪于佛前。
独留亦泠还站在原地,望着慧明大师离开的方向。
身处寺庙之中,他是如何知道谢衡之此时性命垂危的?
难道他知道什么内情?
思及此,亦泠突然拎着裙摆追了上去。
可惜亦泠并不熟悉这庙里的环境,步入佛殿后的小径,便再也看不见慧明大师的身影。
她四处张望着。
没找到慧明大师,却看到了那个小沙弥。
她再次追了上去。
“小师傅!”
小沙弥闻声停下了脚步,回头见是亦泠,问道:“施主还有事吗?”
想来方才慧明大师的态度已经表明了他不愿透露更多,再去追问,也必然无果。
亦泠只能把希望寄在这个小沙弥身上。
“小师傅,我想问一下,慧明大师怎么知道我夫君……怎么知道谢大人出事了?”
小沙弥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亦泠眼神暗了下来。
这时,小沙弥又说:“谢大人前几日来找过大师,可能大师猜到他有危险了吧。”
亦泠目光一凛,“他来找过慧明大师?”
“是啊,等了许久,结果在门口问了一件事就走了。”
“他问什么了?”
小沙弥挠了挠头,极力回忆着。
“好像是说,他的妻子……哦,就是你离开他会晕倒。倘若他死了,那你能不能活下去。”
“他没有告诉你吗?”
若非小沙弥这么一说,亦泠完全忘了这件事。
是啊……
谢衡之昏迷不醒这么多天,她怎么什么事都没有?
像是预料到了什么。
亦泠的心怦怦跳了起来:“那……大师说什么了?”
“嘶……这个……”
大师的话文绉绉的,小沙弥记不清楚了,只能记起个大意,“大师说,一切都是心病。心结没有了,心病就没有了。”-
小沙弥已经走了很久,亦泠还一步未动。
她站在这香烟缭绕的庭院中,心里的答案却十分清晰。
谢衡之知道她是谁。
谢衡之也知道她恨他。
所以他早就做好了偿命的准备。
所以她举刀捅向他的那一刻……他没有躲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