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第七十六章
这一夜,亦泠果然梦见了辛少彦。
他的面容已经模糊,只剩一个朦胧的轮廓。
两人好像还说了不少话,但是醒来后,亦泠却一句也记不起。
晨起后,亦泠怅惘了很久。
再回想起昨晚听见的那一声“宁宁”,浑身又泛起了鸡皮疙瘩。
即便是幻听,也不会平白无故出现。
辛少彦已经去世六年了,怎会在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且亦泠根本没有想起他的情况下出现幻听呢?
紧接着他又出现在她的梦里。
这种迹象,若非当真有鬼,便只能是辛少彦给她托梦了。
虽不知他的魂魄有何意图,总归是相识一场,还曾经定了亲,亦泠便想去给他烧烧香,安抚他的亡魂。
但辛少彦身份敏感,她不可能明目张胆地祭拜他。
在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若是莫名其妙当众燃起香烛,她也无法解释。
好在锦葵是好忽悠的。
到了夜里,亦泠便支开了曹嬷嬷,让锦葵给她准备了一些香烛,二人便往谢府最偏僻的风雨阁去了。
这下头有一片荒地,锦葵简单清理了杂草之后,把灯笼的烛芯灭了,才说道:“夫人,好了。”
亦泠上前,先点了灵烛,整齐地插在土里。
四下漆黑一片,唯有眼前的几点星火亮光。
亦泠闭上了眼睛,举起高香。
她曾经误以为这些男人都是因她遭的难,经历了一朝生死,她才意识到谢衡之根本就不曾在意过亦府那个小姐。
这接二连三的磨难,与她而言纯粹就是天意弄人。
但那几个男子……
亦泠叹了口气,这第一炷香,敬给长眠不醒的辛少彦。
两人自小相识,辛少彦虽然总爱惹她生气,但不得不承认,他也对她很好。
特别是两家定亲后,初初几笈的亦泠每次见到辛少彦,心知他是即将与自己共度一生的人,也就看他越发顺眼,连他那些爱捉弄人的臭毛病也不计较了。
阿娘说了,男子总是要在成家之后才会成熟稳重。
可惜她没能等到他成熟稳重的那一天。
在得知定远伯意图造反的时候,亦泠也曾觉得天都塌了。
她为他四处奔走,求着认识的亲戚们伸出援手,可所有人得知是定远伯之事,纷纷避之不及。
后来就连爹娘也将她禁了足,誓要撇清与定远伯府的关系。
那时候的亦泠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女子,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实在无能为力。
亦泠不知辛少彦是否心有不甘,但事已至此,只能期盼他来世能投一个好人家,平安一生,无灾无难。
插进土里后,亦泠盯着袅袅轻烟,想起什么,又让锦葵帮她点了香。
这第二炷香敬给她那虽不熟悉,但也定过亲的状元未婚夫崔宗珩。
明明生了一副好皮囊,也是有点真才实学的,偏偏冒险去干那种事情,最后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实在令人惋惜。
愿他投胎转世之后,堂堂正正做人吧。
拜了三拜后。
亦泠想了想,又要了一炷香。
这回敬给她那真正拜了堂的薛盛安。
愿他下辈子……不是,他好像还没死。
不过他也挺惨的。
好不容易顶着母亲的反对娶了妻,还没来得及喝上一杯合卺酒就上了战场。
接着又变成了“鳏夫”,以后娶妻也只能是续弦。
虽然亦泠在那之后看清了薛母的嘴脸,心里一言难尽,但薛盛安却还算是个好人。
就祈祷他在东南沿海平平安安吧。
最后一炷香——
亦泠转身,拜向了落败的风雨阁-
上完了香,亦泠没急着走。
既怕这春日里火星子引燃草木,也担心被人发现。
于是她和锦葵静静地站在一旁,等着这些香烛燃尽。
毕竟是祭拜亡魂,这地方又格外荒僻,一丝光亮都没有。
每次草丛里发出丁点儿动静,都能让亦泠毛骨悚然。
待最后一炷香熄灭后,她赶紧让锦葵把灯笼点上,好离开这里。
锦葵也是有些害怕的,连连吹了几次火折子,去点灯笼烛芯时,手都在轻轻发抖。
好不容易点亮了,两人一转身,却看见两个黑衣男人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
亦泠的心瞬息间提到了嗓子眼儿,打算拽着锦葵开跑。
可她伸手时,却发现自己身旁空荡荡的。
再擡眼,见锦葵已经上前两步,对那两个鬼鬼祟祟的男子怒斥道:“站住!你们是什么人!”
那两个黑衣男子果然停下了脚步。
扭头看过来,面容映在了锦葵的灯笼光下。
第一眼,亦泠只觉最前面的男子五官周正,不像坏人。
再一细看,她顿时瞪大了眼睛。
这、这不是……不是她那个驻守东南沿海的夫君薛盛安吗?
再往他身旁的男子看去,亦泠的眼珠子几乎瞪了出来。
这不是那个曾经和她定过亲然后死在流放路上的状元崔宗珩吗?!
四周阴风阵阵,空气里还漂浮着香烛的味道。
……这回真的是鬼!
亦泠两眼一黑,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半个时辰后。
匆匆赶回来的谢衡之坐在床边,看着昏迷不醒的亦泠,眉心紧蹙着。
“究竟怎么回事?”
屋子里所有下人都出去了,只留了锦葵一个。
她战战兢兢地说:“奴、奴婢陪夫人去、去风雨阁烧香拜佛,然后出现了两个黑衣男子,夫人就吓晕过去了。”
平白无故地烧什么香拜什么佛?
不过现在也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谢衡之紧抿着唇,半晌才道:“今日的事情不准说出去一个字。”
锦葵说是。
真要她说出去,她也不知说什么。
那两个男子她从未见过,也不知其身份,难不成告诉别人她家夫人见到陌生人就吓晕了?
待锦葵出去后,谢衡之看着亦泠,沉沉叹了口气。
倒是巧,偏偏让她给撞见了那两个人。
谢衡之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床上的人终于悠悠转醒。
他垂下头,低声问:“好点了吗?”
亦泠睁开眼,和谢衡之四目相对,却神情呆滞。
片刻后。
“有鬼!”她猛地坐起来,拽住了谢衡之的手,“这府里有鬼!”
谢衡之深吸一口气,还没来得及说话,又听亦泠说道:“就是那、那年的状元崔宗珩,他早就死了,可是我刚刚看见他了!”
说完她四处张望一番,又慌张地说:“锦葵也看见了!”
谢衡之闭了闭眼,沉声道:“不是鬼。”
“……嗯?”
亦泠没听懂,目光依然迷茫,“什、什么不是鬼?”
“我的意思是,”谢衡之看着亦泠,一字一句道,“他不是鬼,他没死。”
简单的几句话,亦泠理解起来却很费力。
“他、他没死?”她的双眼清明了一瞬,又浮上更浓的疑惑,“你是说,我看见的不是鬼?”
垂下眼睛,仔细回想那一幕,亦泠还是不可置信。
“当年他不是死在了流放路上吗?什么叫做他没死?”
“还有那个、那个薛盛安,我刚刚也看见他了,难道他也死了?”
谢衡之:“……”
看来一时半会儿是说不通了。
他回头,朝门外喊了一声刀雨。
不一会儿,寝居的门被打开,两个男子拘谨地走了进来。
“别过来!”
亦泠整个人都往谢衡之身后躲去,紧紧贴着他的背,连额头都抵在他的肩头上,不敢看那两人一眼。
这样使得薛盛安和崔宗珩也很尴尬。
两人讪讪对视一眼,随即看向谢衡之,不知该说些什么。
没办法,谢衡之只好转过身,把亦泠的脸掰过来。
“你看清楚,他不是鬼。”
亦泠还是不肯动,紧紧抱着谢衡之的手臂。
许久,她才徐徐睁开一只眼。
崔宗珩知道这“鬼”指定是在说他,于是擡起手,原地转了一圈儿。
然后笑道:“夫人您看,我是活生生的人,可不是什么鬼。”
许是有谢衡之挡在她身前,亦泠紧贴着他,能感觉到他的体温,这才渐渐有了实感。
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崔宗珩一圈,见他完全是个正常人的样子,站在灯下也有影子,亦泠终于稍微放心了些,敢睁开两只眼了。
再看向一旁的薛盛安,她眼神变得十分复杂。
但薛盛安自然是不理解眼前这个女人为何这样看自己,他挠了挠后脑勺,随即也学着崔宗珩擡手转了一圈儿。
“夫人,下官也不是鬼。”
一旁的崔宗珩轻嗤了声。
感觉到攥着他手臂的力道松了些,谢衡之朝t两人擡擡下巴,他们便利落地退了出去。
再看向亦泠,他问:“你现在相信了吗?”
好像确实不是鬼。
亦泠垂下了手,目光依然茫然。
好一会儿,才说道:“所以……崔宗珩死而复生了?”
谢衡之:“……他就没死过。”
他说,“当初他确实险些死在流放路上,是我派人救了他。”
亦泠眨眨眼,好像明白了一点。
“那、那薛盛安怎么会在京城?他不是……武将无诏不得回京,他这样回来是死罪吧。”
谢衡之没想到吓傻了的亦泠还能问到要害点。
看来……她还挺关心她这个唯一拜过堂的夫君的。
“你不必担心这个。”
谢衡之垂下眼睛,说道,“东南的战事已经平息了,他前些日子在那边得知了一些长生药的消息,得圣上准许,带兵秘密搜寻,现在是回来交差的。”
“……哦。”
亦泠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以防她继续刨根问底,谢衡之在这个时候说:“总之,他们二人的事情,你不可以说出去。”
也不知她有没有听进去,谢衡之强调道:“否则,我们都会有性命之危。”
亦泠立即点头:“我不会说出去的!”
那边还有要紧事,谢衡之不便在这里长留。
见亦泠的害怕已经消除了,他静静看了她一会儿,起身道:“你先休息吧。”
谢衡之出去好一会儿了,亦泠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坐着不动。
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
崔宗珩居然没死,薛盛安也突然回了上京-
另一边。
崔宗珩和薛盛安自寝居出来后,便在书房等着谢衡之。
他进来后,两人立即迎了上来。
今日确实有要事商议,不过经历了这么一遭,崔宗珩心里有个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
“大人,您夫人她……”他问,“按理说应当是没有见过我的,怎么知道我就是那个死了的状元?”
谢衡之负手进来,经过他身旁时,瞥了他一眼。
“许是因为崔状元你貌似潘安,画像流传至大江南北了吧。”
崔宗珩闻言挑了挑眉。
好像也只有这个解释了。
但不知为何,大人的语气听着有些阴阳怪气的。
待谢衡之坐到书案后,展开他们二人带来的信件细看时,薛盛安在一旁望着窗外,无端叹了口气。
谢衡之擡眼。
“你又怎么了?”
薛盛安“哦”了声,连忙道:“没什么,就是下官看见大人方才和您夫人紧紧依偎的模样,想到了我那个亡妻。”
谢衡之:“……”
没等他作声,崔宗珩就冷笑了声:“是我的亡妻。”
“哦?”
薛盛安斜眼睨他,“你们拜过堂吗?”
“拜过堂又怎样?”
崔宗珩说,“她不曾与我退亲,与旁人的婚事就作不得数。”
“你人都没了,还需要与你退亲?”
“若不是因为我不在了,她能退而求其次嫁给你?”
“退而求其次?”
薛盛安最厌恶崔宗珩这般说辞,此刻胜负欲上来了,想着反正死无对证,索性挺胸上前,胡编道,“她可是亲笔写信告诉我,对我一见倾心!”
“笑话,就薛大人这幅尊荣……”
崔宗珩掸了掸衣襟,“写信尚可代笔,她当初可是亲口告诉我,对我情有独钟!”
“你!”
两人争执不下,最后齐齐看向谢衡之。
“大人,您来评评理!”
忍耐很久的谢衡之闭上眼,捏紧了手中信件,评理道:“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