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时下漏夜,整个谢府噤若寒蝉。
林枫院灯火通明,外面候着一应的大夫婢女,人人都笼罩在一股沉抑的气氛里。
谢萱今夜第三趟来了林枫院。
老夫人忧心,夜不能寐,她这个做妹妹的也放心不下,时时来探望。
她踏进寝居前,先问了大夫情况如何。
大夫说着泠虽然还未清醒,但脉象已稳,待药物起了作用,想必就能转醒。
不过此番救下亦泠,他是不敢居功的。
“在这寒冬腊月坠了冰湖,即便是个壮年男子,怕是也难熬过。”
大夫捋着胡须,喟叹道,“老夫行医五十载,从未见过求生欲望如此强烈的女子。”
硬是咬着一丝生机不肯松气,便是阎王上来亲自抓她,恐怕都要挨她两巴掌。
谢萱没细听大夫后面的话,得知嫂嫂没事儿,她便端着煎好的药走了进去。
屋子里寂静无声,下人们都在外面守着。
走进了床榻,谢萱才看见谢衡之坐在床头,一动不动。
她走路轻,没发出什么动静。
直到走到了床边,谢衡之才注意到她。
“你怎么来了?”
谢萱把药递上去,想让谢衡之喝了。
垂眸一看,鼻头却突然酸了。
这么暖和的屋子,亦泠的手依然苍白,仿佛失了所有血色,本就纤细的手指更显伶仃,就连骨节也因用力而格外突出。
她一定很害怕吧。
可亦泠终究还没转醒,眼下更重要的,是她哥哥的身体。
如大夫所说,即便是个壮年男子,也难扛住那寒冬腊月的湖水。
而谢衡之自西山回来,还未合过眼。
谢萱轻轻叹了口气,半蹲到床边,拽了拽他的袖口,嘴巴张张合合,示意他去休息。
谢衡之却没说话,只是单手t接过药,仰头饮尽,将瓷碗搁回托盘后才开口道:“你回去吧,让母亲也早点歇息。”
谢萱还想表达什么,手上比画着,谢衡之却没看,只朝她擡了擡下巴。
谢萱无法,只好又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待她合上门,屋子里又变得静悄悄。
此时亦泠似乎有低低呓语。
谢衡之正想俯身靠近去听,抓握他手掌的力道突然一重。
亦泠的呓语忽然急促,随着重重一声“救我”,她猛然坐了起来。
猝不及防看见谢衡之的脸,四目相对之时,亦泠瞪大了眼睛,仿佛还沉浸在梦魇里,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谢衡之:“魇着了?”
亦泠没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谢衡之。
梦境与现实在眼前交错,她一时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她的臆想。
直到耳边虚幻的水声退去,屋子里安静得只能听见她和谢衡之的气息声。
昏死前最后一刻的记忆在脑海里清晰重现,那个将她从水底拽上去的人,和眼前这张脸,严丝合缝地重合了。
她喃喃张口,说出了醒来后的第一句话。
“为什么救我?”
谢衡之似乎也没想到她会这么问。
“你是我的妻子,我不救你谁救你?”
他的神情里没有丝毫的遮掩,语气自然到仿佛在回答一个平常的问题。
所以亦泠相信他说的是实话,可是——
“若我不是你的妻子呢?”
在惊恐的梦魇中转醒,亦泠的脑子几乎空白一片。
她自己都不知为何要问这么一句。
在她话音落下后,谢衡之也沉默了。
他似乎从来没考虑过这个假设。
若亦泠不是他的妻子呢?
他看着眼前女人的眼睛,凝神片刻。
“会救。”
他的声音不大,一个字一个字落在亦泠耳边,久久回荡。
不,这不可能。
根本不可能。
想起胸前锥心的痛感,一阵凉意蔓延心间,让亦泠从他的眸子里回了神。
他心肠好不好,亦泠比谁都清楚。
两人就这么看着对方的眼睛,没有说话,谁都猜不到对方的想法。
就在这时,曹嬷嬷推门而入,站在外间问道:“夫人可是醒了?!”
没等里面的人说好,曹嬷嬷探头进来看了一眼,亲眼瞧见亦泠已经坐了起来,顿时激动得直抹眼泪。
“夫人您终于醒了!您可吓死老奴了!冬日里那么冷的湖水,也不知您怎么挨过来的!”
对,湖水。
那些惊恐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亦泠的脑海,她顿时顾不得其他了,后怕阵阵袭来,她忽然倾向谢衡之,急迫地说:“我不是意外落水,是有人要害我!”
“我知道。”
谢衡之的声音波澜不惊,却泛着森森寒意,“在查了,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一定要查出来!”
亦泠激动得全身都在发抖,“一个都不要放过!”
谢衡之说好,人却没动,目光凝注在亦泠身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亦泠:“你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啊!”
他垂眸:“那你先放开我。”
亦泠顺着他的目光往下一看。
她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竟然一直抓着谢衡之的手,不曾放开。
愣神片刻后,她像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一般,猛然撒开自己的手,而后面不改色铁骨铮铮地看着谢衡之。
“你怎么乘人之危?”
谢衡之:“……”
水里泡了这么久,嘴却还是硬的-
亦泠虽然醒了过来,但只是暂时的。
她如今的身体状况无法支撑她清醒太久,所以大夫赶紧来号了脉,施了针,并将一大碗黑乎乎的药汁给她灌了下去。
嘴里充斥着苦涩的味道,亦泠靠着床头,目光呆滞,不知在想些什么。
曹嬷嬷在一旁瞧着,心想她家夫人这名字改得实在不好。
“岭”字改为“泠”,一定是被克住了,连着两回险些被水收走了命。
若亦泠真出了什么事,她就是死一万次也无法向商夫人交代。
“夫人一定吓坏了吧?”
她哽咽着说,“自大人把您从水里救出来,您就没撒开过手,可见昏迷中也在害怕。”
亦泠:“……”
她本来都要忘记这一茬了,又提。
转头看了看屋子里的人,亦泠定了定神,忽然发现少了一个人。
落水的恐惧充斥了她所有深思,差点忘了在马车里还经历了更凶险的一幕。
“锦葵呢?!”她急迫地问,“还、还有那个马夫呢?”
“锦葵摔伤了手臂,在她屋子里养着呢。”
曹嬷嬷顿了顿,“马夫他……已经没了。”
听到曹嬷嬷的答案,亦泠浑身经脉都似被抓扯了起来。
马车是沈舒方指来的,当时亦泠想着人家是太子妃的人,上车前就特意让锦葵给了赏钱。那马夫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一个劲儿地哈腰道谢,还嘀咕着晚上给女儿买新衣裳去。
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就死在了自己面前,亦泠一时间实在难以接受。
究竟是谁要害她?
又为何要如此毒辣,连无关的马夫都不放过?
亦泠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比起落水,这个歹毒的凶手更为可怕。
她甚至都不知道,这个凶手为何要她的命?
这一回她侥幸捡了一条命,那下一回呢?
亦泠越想越害怕,连谢衡之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知道。
此时已近黎明,是夜色最为浓稠的时候。
亦泠侧卧向墙面,裹着被褥,又蜷缩着身子,谢衡之没让人点灯,便只能看见那道瘦弱的影子,仿佛一碰就会碎。
他极轻地躺了下来,一如往常那般平躺着,宽大的床榻似有一道无形的界限,两人各自心知肚明,从不越界。
可今夜的亦泠一直在发抖。
即便程度很轻,他也能感知到。
谢衡之盯着漆黑的上空,无声地叹了口气。
而后侧过身去,靠近了蜷缩在被褥里的亦泠。
原本亦泠并未完全睡着,她一直处于半梦半醒中,时而坠入无止无休纠缠她的梦魇,时而又迷迷糊糊地苏醒过来,勉强能睁开一点眼睛,入目的却是夜里无边的黑暗。
直到有人将她从后背揽入怀中,臂弯环在了她的腰间。
霎时如穷猿投林,恐惧尽散,沉入安稳的酣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