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医院楼新人少晚上九点半的住院楼见不到活动的人。
李善斌走进电梯按十三层门缓缓关上。他站在轿厢正中央仰起脸看着跳动的楼层数字活动了一下肩膀把双肩旅行包褪下来拎在手上。厢门打开充沛的顶灯把走廊铺满白霜看起来像座无尽延伸的光洞他在这白霜里走经过护士台时护士抬头看了他一眼说看三十八床吗你不是前面来过李善斌步履不停说我要碰一下她儿子王海波先前他不在。护士哦了一声重新低下头。
病房门开着三十八床在最靠近门的位置。床边靠墙一张椅子磨损的棕色船型皮鞋灰色袜子穿着卡其色灯芯绒裤子的双腿交叠着向前伸裤管很宽松一只手垂下来尾指只有半截。李善斌又往前走了两步便看见了穿着老头汗衫的上半身肚腩微凸脖子上的脑袋歪在一边正在打瞌睡。
李善斌停下来站在走廊上凝望了五六分钟他在分辨也在回忆。如果在电影里那是一个相当漫长的镜头了好在走廊并无别人白光下他的身形也变得淡了些就如脚边长长的影子。
凝望的另一端是一张过度老去的脸与李善斌的皱纹不同这张脸上的褶皱是散漫的浅浅地藏在表皮下面又一点点浮起来让脸松弛得像发坏了的馒头。
李善斌仔细回忆着这张脸上原本的神情那双眼睛睁开来应该是有着细细狭狭讨女人欢喜的春光的配合着柔和的五官和脸型润白的肤色揉作一团让他厌恶的温柔浪漫正是传统中上海奶油小生的形象。
王海波睡得浅脖子动一动眼皮挣扎起来拖着两只厚眼袋慢慢撑开双眼。他先看的自然是病床上的妈然后便发现了门外的人。他转过头四目交接那人依然定定瞧着他。他不舒服起来把眉毛挑一挑给了那人一个反应然后就见对方冲他点了点头。他站起来走到门外那人轻轻说了一句有好久没见了。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人他想。是啊他敷衍着然后说你也来看病人啊。聊聊那人说然后径自往走廊另一头走去。王海波觉得这气氛让他不舒服但还是跟了上去。是在牢子里认识的哪位吗他开始努力回想。
李善斌朝着护士台的反方向走到长廊的另一头推开楼梯间的门走进去那里面一片黑暗身后一拖一拖的脚步声略有迟疑。时灵仪死了李善斌说。脚步猛然停止。李善斌转过身看见王海波保持着推门的姿势卡在了狭窄的门框里走廊的白霜从边边角角渗进来照不亮他的脸。李善斌在台阶上坐下来放下背包曲指在楼梯的钢扶栏上一磕铛地一声感应灯这才亮了起来。
“要进来吗”他说。
王海波惊疑不定他盯着李善斌看问“你是谁”
“李善斌。我们九五年见过你们两个在红房子西餐厅吃饭的时候还记得吗”李善斌摘下眼镜说。
王海波张开嘴。
“你是……时灵仪的……”
李善斌慢慢点头把眼镜重新戴上。
“什么……时候的事”王海波轻声问。
“四月底。”
王海波沉默下来李善斌也不说话两个人就这么瞧着对方直到感应灯再次熄灭。王海波动了动关节这么一小会儿就好像锈住了那个人那道身影从心里泛起来记忆之河的浊水贯注全身动动手指都觉得沉重万分。他喘了几口气终于走进楼梯间。门在他身后弹回碰撞声让灯再次亮起。
王海波挨墙角站着和李善斌保持对角最远的距离。
“怎么这么年轻就……她得了什么病吗”
“她疯了。”
王海波张开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李善斌停了一会儿又说“是我杀的她。”
王海波僵住他上半身动了动像是在挣扎像是要夺路而逃背却瘫痪着贴靠在墙上一点一点滑落下来。最后他坐在地上对着李善斌咧嘴笑一笑。
“来……杀我啊。”
此时此境世界对李善斌来说如同荒原行走其上赤裸来去无心遮掩。他直言自己亲手杀了时灵仪话出口又有几分担心吓跑了王海波本待解释几句稳一稳他却见了这一副情态心里不由得想他竟还是知道自己犯下了罪孽的他竟还是有所愧疚的。
是啊他怎么能不知道呢
在这逼仄闷热的楼道里王海波这一瞬间的失魂落魄仿佛按下了一个开关两个对坐的中年男人因为一个名字、一个死者、各自不堪的往事彼此产生了某种连接回忆和情感的乱流汹涌而来冲散了李善斌原本的话语。一些被掐灭许多次的影像又在眼前摇动起来那些连女儿都未曾告诉过的往事争先恐后地跃出心湖这并不是一个好的时机对面也不是值得听它们的对象但余生至此又哪里会有一个时机和对象呢。
“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有个扎红头绳的冲天小辫儿。”李善斌呢喃着。
溪畔的初见桥下的流水人家秋收麦垛间的迷藏少男少女的志向延伸到想象中大城市灯火的无边星空不知天高地厚的承诺心底默默滋生而又变化的情愫在上海的期待两地书火车站的守望……
所有这些李善斌并未一一道来。他说起一星半点的片段便沉默下去然后再说起另一个片段。那就像水中的浮标在波浪里起伏航道若隐若现。
李善斌说到一半的时候声控灯就灭了讲述在黑暗里继续。这也并不能算是讲述他不为讲述给王海波听不关心王海波能听懂多少。他从久远的回忆乡里牵出那缕清泉跟随着泉下的溪流漫步看着她曲折迂回茁壮成长奔涌出涧溪流成河浪涌若江。他来到那一道坝旁看着自己在坝前苦闷徘徊终于开闸放水曾经的山间小溪喧腾而下去向远方。那个时候他以为自己终究只是江水边的一名过客那个时候他虽看不见江水的去向但以为这水总归是往海去的。
李善斌停了下来。他摸摸眼角发现并没有流泪心中怅然。他敲了敲栏杆让灯亮起来却见对面那人的脸有些湿润不禁厌恶。
“你知道我们再见面时是什么样的吗”他问。
王海波摇头。
“其实我常常想她会不会已经死了。七年没有一点音讯我甚至还联系过她家里。要是活着怎么会不想女儿的呢”
李善斌喉头艰涩起来像被一只手握住了脖子他奋力吞咽好让自己能喘上气。
“那是过年前三天公司三点就放了班。回家路上我看见一个女的在翻垃圾筒。我想这人怎么还没回乡去又想她穿得太单薄还大着肚子呢可怜呀她不该就这么在大街上她的家人在哪里”
说到这里李善斌竟低低笑了一声。
“我就这么站在她后头看心里翻腾着一个又一个的念头其实又死死摁着一个念头不敢起。我也没再往前走再走就看得见正脸了。”
李善斌正在说着的是他这一辈子最惊心动魄的一段经历哪怕是时灵仪来上海接受了他的求婚哪怕是他在红房子西餐厅里看见时灵仪和王海波你我情浓哪怕是看着自家房子被大火吞噬甚至哪怕最后掐死时灵仪并且亲手分尸都远远比不得那一刻的神魂颤栗。
“她捡了垃圾往前走我还定在那儿。不能是她是我惦记太多了。小时她那是……是凤凰呀这些年我想过她冲上天也想过她死她就只能是这两种。她总不会像我这样普普通通的她不是普普通通的人否则我怎么舍得让她走呢王海波我知道你和她长不了因为你降不住她她得去比你更好的地儿。所以那压根儿就不可能是她。可是我也走不了了我就一边心里想着这些一边远远地跟着她。我不想跟我觉得这没意思我是得了癔症了。我跟到一个桥底下的窝棚她就住那儿。你猜我干了啥我进去啦。”
这一句话李善斌说得颤颤巍巍仿佛一阵风过来就能把话头掐灭似的。
“我看着了她的脸看着了她的眼睛我们面对面的……没地方可跑啦。”
说到这里李善斌吸了一口气又吐了一口气。这是何等凄厉的长长的喘息他的肺里像住了厉鬼一吸一吐分明是两声悠长的哀嚎或许那就是时灵仪的魄不甘地悲鸣着。
“她碰上了什么啊”李善斌猛地站起来奋力一拍栏杆在乍亮的灯光中逼视王海波。沉闷的回响嗡嗡低吼着顺着螺旋的楼道上穷碧落下黄泉。
王海波佝偻着背头垂在膝间两只手无力地撑在地上断了一截的右手尾指轻轻颤抖。
李善斌扶栏而立喘息渐定。
“我把她领回去她得了疯病没能治好。她发作起来烧了几次房子其实她也不想也不好过求我帮她了断。撑了几年后来还是杀了她就是这样了。”
淡淡的两句话仿佛他这几年过着的是与千家万户相同的平凡生活。经历过重逢的那一刻狭窄的窝棚里他的心从最深处开始崩塌天地都翻转了那之后这世间别种的苦难于他成了江河入海前的最后一段水流那里并不会有太大的波浪宽广的河道容纳着万里泥沙走向终点。
“我一直想弄明白她碰上了什么她不愿意讲讲多了毛病也容易复发她肚子里的孩子我知道是疯着的时候被流浪汉污了她为什么回上海我也知道终究是放不下孩子守着放学路每天看几眼可是再往前呢这么些年这个月漏一句下个月漏一句点点滴滴的我就搞明白了一件事。王海波你是把她给卖了啊”
李善斌重新坐下来拉开背包拿出一本巴掌大的小本子牛皮纸封皮上印着“工作手册”。
“那段经历她想忘但忘不了所以就在这本本子上记一点记一点。记下来为什么呢让自己记得、让我记得、还是让女儿儿子记得她想毁了一切又想记下最深的痛。盼着有一天本子上的人可以遭报应吗又或者是希望有一个人可以帮她报仇”
他把本子掷过去王海波一缩本子打在他身上掉在跟前。
“你不想看一看吗她都遇到了些什么”
王海波捡起来一只手盖在本子上止不住地抖动无论如何都翻不开。
他终于抬起头望向李善斌泪眼婆娑嘴里喃喃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李善斌咧开嘴笑了一声又站起来走到他面前突然一声怒吼。
“操你妈你和谁说对不起”
这咆哮轰击在王海波脸上吓得他脸往旁边一歪拼命往后躲可他靠墙瘫着无处可逃。
李善斌用脚踢他“说话啊。说你怎么把她卖了的。”
这么些年来李善斌从来没想着要去找到这个人他总是对时灵仪说人活着得往前看要走出去。可是现在人死了他自个儿也剩不下多少日子过去的这一段就格外重要。只是他没想到当年带走时灵仪的那个人变得这么窝囊。
时灵仪恢复自由身后的两周王海波办好了停薪留职手续两个人南下深圳。那是特区的黄金年月每天都涌现着新的暴富传说也确实有数不清的机会。时灵仪的长处在于美貌与饭局交际王海波的长处在于立志与讨女人欢心可惜两个人彼时意识不到自己的能力局限两年间辗转于深圳广州之间做过十几门生意都以失败告终。处于现实困境中的两人谁都不觉得是自己的问题尤其时灵仪。两人的关系越来越差大吵一周两次小吵天天不断时灵仪的嘴像刀子骂起来王海波有时想动真刀子。
到了九七年头上背了不少高利贷的两人近乎走投无路。王海波搭上一位道上大哥由这位大哥作保加入一个走私团伙快艇往来港岛与深圳间除去给大哥的抽佣跑一趟还能挣不少。价码谈妥王海波以为一切妥当的时候大哥把他单独叫出来说你现在还差最后一步你想在道上搂钱得纳个投名状这样大家才放心你女人不错卖给我吧。王海波头皮一麻说大哥你让我再想想。大哥说行你慢慢想。王海波迈了没几步看到几个马仔都冲他冷笑忽然明白过来。见了这些人说了这些话就已经回不了头真要走多半出不了大门。他折返回去说我愿意。
王海波把时灵仪带到指定的小酒吧借口上厕所就把她扔下了。大哥在旁边冷巷里等着甩给他一百块钱。王海波忽然之间就跪下了说毕竟有情分能不能许他有了钱给买回来。大哥说行啊。王海波心一横说我立个字据到时候我愿意一万块钱把她买回来。大哥笑笑说行啊。王海波拿出纸笔硬着头皮写好签了名递过去大哥在价钱后面多加了个零说也不能让你水面上跑个两三次就把人买回去你说对不对王海波只好点头。大哥拿着纸甩了几下也不签字却问他你到时把这人买回去还有啥意思指望着再把她领回家里呢王海波说我这辈子没脸见她到时候您高抬贵手放她自己走就成。大哥说你倒是个有情义的我就喜欢和有情义的打交道让人放心不过我不爱写字我就按个指印成吗。然后他指挥小弟把王海波按在地上剁下王海波一个小手指头蘸着血按了指印把字据折好塞进王海波口袋断指扔了喂狗笑着说我等你带十万块回来找我。
王海波没挣到钱。那年香港回归打私力度空前没两个月走私团伙就被端掉等王海波出狱已经是五年之后。他找到大哥问时灵仪的情况大哥轻描淡写说一句那妞发神经了拿着刀全武行实在吃不消早两年就放生了你的十万块省下来了。
“我对不起灵仪这条命赔给她也是应该的。我爸早死了我妈就在这两天送走她我无牵无挂你等两天之后上海滩你随便指一幢楼我爬上去跳下来也不劳你动手。”王海波的脸上涕泪糊作一团他气息奄奄向李善斌祈求。
时灵仪那一段空缺的命运此刻终于补完。算来她恢复自由身是2000年又过了一年才重返上海这一路想必还有曲折但已经不重要了。她化了个名买了个假身份证一定是面对不了那个曾经心气冲天的“时灵仪”吧。就让那个人在公共系统里永远地失踪让所有的亲朋以为她已经死去。
王海波所说的其实李善斌有所预料然而其中的一些细节还是让他心中凄然。面对王海波甘心赴死的表态李善斌并不相信小时活得这么痛苦尚且对自己下不去手王海波只是面对着一个杀人犯想多争取些时间罢了。
他心中不屑脸上并无半分表情对着王海波轻轻摇了摇头。
见他摇头王海波只觉得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李善斌今天来除了先前那一声吼其实并没有什么出格举动却让王海波想起了那个喜欢说“行啊”“你慢慢想”的大哥。
“你说你有愧是真心的么”
王海波深吸一口气慢慢呼出来用手轻轻拭去脸上泪痕郑重地点头。
“那么你帮我个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