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汉如醍醐灌顶一般大彻大悟。他想:日他闺女得跟形势呀!不吃形势不吃香呀!咱也要当万元户呀!
从县城回来他便考虑当万元户的途径,夜里叨叨个没完。他跟老婆说要养猪,养羊,养兔子,养一切能换钱的活物;要种苹果,种山楂,种栗子,种一切能换钱的树木;要搞运输,搞加工,搞贩运,搞一切能赚钱的行当……老婆边听边笑,说:“算了吧你个老杂碎!‘夜晚盘算千条路,早晨起来还得卖豆腐’──你本钱在哪里?”这一问却没难住老汉,他说:“我去要救济款!”
第二天他便去鼓岭找纪为荣,表示要响应上级号召,把自己展成专业户。纪为荣说:“你想搞就搞呗,找我干啥?”老腻味说:“找你支持呀!我没本钱,你快拨点救济款!”纪为荣气得眼一瞪:“慢说现在没有救济款,就是有,也不是做那用途的呀!”老汉想想说:“那你就叫信贷员贷些款给我!”纪为荣说:“不行,贷给你还款没有保证。”
腻味老汉碰了钉子,回来气得直骂。骂完坚定地说:“他纪猴子敢不叫我当专业户?我偏当!咱的革命行动谁也挡不了!”他便蹲在家里掐着脑袋想办法。正巧这天小米又回娘家,他一下子有了主意。小米年前在她二姐的带领下曾回来一趟,挎来了两瓶兰陵大曲和一箢子馍馍。老汉本来想把这个他曾深恶痛绝的“二人帮”成员撵出家门的,但一看小米带来的吃的喝的,再想一想如今中央都不讲阶级路线了,我还讲它干啥?遂接纳了闺女并开口享用闺女的贡品。但因以前自己的立场太坚决,和闺女在一起总是觉得别扭,不愿跟她多说话。闺女好像也有同感,到家之后多是和她娘在一起。母女俩在一起时便小声嘁喳,都说了些啥老汉也懒得问。但根据老汉的判断,宁玉还是有钱的。那么,钱的问题就从他那里解决。
他跟闺女说:“小米,帮你爹个忙行不?”
小米问:“帮啥忙?”
“借点钱使。”
小米立马问娘:“你都跟俺爹说啦?”
金柳说:“没有呀!”
腻味老汉由此更加认定自己的判断正确,就向闺女讲了自己的打算,并且猛讲了一通当专业户的政治意义。小米想了想说:“当专业户好,那咱们两家一块当好不?”
老汉心里不想和宁玉弄到一块,但想想还得用他的钱,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就说:“好!”
接着他说出了这样一个方案:两家搞一个经济联合体,养鸡。宁玉出钱,他出院子;劳力呢,他家出两个即老两口,宁玉出一个即小米;挣了钱则平分。小米同意了,马上回家说给宁玉听。
宁玉当然听出了这方案的不公,瞅着小米好半天没有说话。小米看出他的不痛快,说:“怎么,俺爹的闺女都叫你给诓来了,你就不能帮他这点忙?”
宁玉知道拗不过她,便问要用多少。小米说:“俺跟俺爹算了,买小鸡用一千,买饲料用一千。”
宁玉便把存折拿出来,提了两千给小米。但他提议说,养普通鸡不如养乌鸡,养乌鸡换钱多。这是他到十里街买化肥听人家说的。到底怎么样,以到公社畜牧站问问。
腻味老汉见闺女弄来了钱,又带来了宁玉的建议,心里十分高兴,大声说:“那就养乌鸡!我下午就去公社问!”
下午他去一问,果然有这么回事。畜牧站的老田说,是临沂药厂下来联系养乌鸡的,养大了他们收购。因为是造药用的,价格比普通鸡贵不少。如果同意的话就和站上写一个合同,然后就到江苏如东县进小鸡。老汉就痛痛快快在合同上摁了手印。
回到家便收拾院子,腾出半边来垒了个大鸡舍,上面蒙上了塑料网子。接着,老田也把小鸡给拉来了。一时间,院子里响遍了这种黑嘴黑爪小动物的喳喳声。
老腻味养乌鸡的消息很快传遍四方。公社正为了贯彻全县两户一体经验交流会精神抓典型,一听天牛庙冒出了一个,干部们马上来看。一看还真是典型,而且是过去一个老贫农老贫困户干的,更是意义重大。甄书记还给起了个名字:“天牛庙特种鸡厂”,亲笔题写了,让大队书记封合作负责做好牌子挂起来。几天后,公社组织了一个现场会,让各村书记都来看。老腻味面对那么多观众侃侃而谈:他怎样响应党的号召决定大搞养殖业,中间克服了多么艰巨的困难。特别是在某某领导那里碰了严重的钉子也不后退,终于把天牛庙特种鸡厂建了起来。说到这里,他用尖锐的目光瞅了纪书记一眼,而此刻的纪为荣已经后悔得噬脐莫及连头都不敢抬。讲完这些,老汉还像个专家一样讲起从畜牧站听到的知识:这乌鸡是稀有鸡种,药用价值很高,用它配了别的药造成乌鸡白凤丸,能为妇女同志解除好多毛病,像月经不调、崩漏带下什么的都管……他的介绍激起了一阵又一阵的掌声。他讲完是公社书记讲话,兄弟大队干部做表态性言。会议结束已是中午,天牛庙村支部将早叫人做好的豆腐和煎饼拿来,让与会者吃了一顿便餐。当典型的同志当然也在会上吃。腻味和小米父女俩吃得饱饱的,目送各级领导离去,四目一对欣然笑道:“当经济联合体真光荣呀!”
第二天,纪为荣亡羊补牢,亲自领着信贷员来了。纪书记先诚恳地检讨一番,然后让信贷员把一千块钱送到了老汉手中,说是提供一点点帮助。老汉接过来矜持地道:“嗯,我是需要点资金。要知道,这乌鸡得吃混合饲料,机器造的,没有资金是弄不来的!”
公社现场会后,老汉的名声大振。连县里有关部门也知道了,经常有小车开到他的门前。那些领导来这里后,看上一番,再握着手热情鼓励一番,弄得父女俩心里像小春风呼儿呼儿刮。
这一天来的小车最好看,下来的人也最有派头。等跟车的人一介绍,原来是县委的一把手巴书记。但巴书记没有架子,照样和老汉握手,到鸡舍边仔细参观,临走时还一再拍着他的肩膀让他好好干。送走县委书记,老汉无论如何也抑止不住内心的激动,他抬头看看这个当年宁学祥居住的大院,对小米说:“咳,宁学祥他算老几?县太爷知道他的门朝哪?”小米点着头说:“是呀爹!是呀爹!”她说完这两句,飞跑到鸡舍对那些已经退尽绒毛长出大翎的乌鸡们说:“知道不知道?刚才来看咱们的是县委书记呢!”
随着参观者的屡屡光临,小乌鸡渐渐长大了。当然在这段时间里也死掉了一些,大约有十分之一的样子。宁玉不便到老丈人家中看,但每当小米晚上回家就告诫,要她注意防疫,能卖的时候赶紧卖掉。小米向爹转述这些,爹却歪一歪鼻子道:“他懂个**槌子!”
当天气变热夏季到来,畜牧站的老田接连来了几趟,说是鸡应该卖了,因为这乌鸡在能交配产蛋前是“童子身”,药效最大,也最值钱。老汉犹犹豫豫地道:“那上边再参观看啥呢?”老田说:“你养了鸡是干啥的?是挣钱呢还是供人看?”老汉想了想道:“政治性也很重要,这是县委书记来看过的,我如果把鸡卖了怎么向领导交代?”老田摇着头说:“你呀你呀!”
正在这时,纪书记来下了个通知,县里将在八月底召开第二次两户一体经验交流会,让老汉准备到会上做典型介绍。这一来,老汉更不打算卖鸡了。
这时,七百多只小乌鸡已经全部进入了青春期。每到下半夜小公鸡引吭高歌搞得腻味老两口无法入睡。到白天,这些小公鸡则忙于恋爱连吃食都顾不上。宁玉这时催促小米赶紧卖,是这话到老汉那里就给否决了。老田来看了之后十分着急,说:老封呀快卖吧,再不卖就危险啦!他还告诉老汉一件事:几年前北京有个大型机械化养鸡场,华国锋去视察了一回并题了辞,结果全国都去参观,不知哪一伙带去了病毒,时间不长鸡就全死光了。老汉一听也有些紧张,但想想县里的会,说:“等开完会吧。一开完会立马卖!”
离开会还有十几天,老汉就一天天地等。想不到过了三四天,忽然有许多鸡开始拉薄屎并且精神不振,这天早晨,鸡舍里竟出现了一大片倒毙者。老汉急忙叫来老田,老田看了顿足道:“完啦完啦彻底完啦!”老汉说:“你快给治呀!”老田说:“大群的鸡到了这一步,就是神仙也没法治了!唯一的办法,就是赶快把活着的杀了运到药厂去,看他们能不能要。”老汉便冒着满头的汗招呼小米和老婆动刀子。老婆说:“这么多鸡什么时间杀完,小米你快叫宁玉去!”老汉也没阻挡。这样,宁玉很快来到了这个他四十多年没再踏进的院子。但他没顾得上怀旧,急急忙忙当起了屠鸡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