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了一会儿话,那边有人要截布,封明秀便抽下脖后的尺子走过去了。这时,羊丫才现了最让他眼馋的东西。那是封明秀对待乡下人所持的居高临下的态度:不耐烦的答话,不耐烦的眼神。最后是将尺子在柜台上敲敲打打:“挑什么挑什么?不买算啦!”
打走了截布的,封明秀走回来说:“唉,就不愿跟老百姓打交道,跟老百姓打交道真头疼!”接着她就向羊丫讲起商店里生的一些故事。她说,她曾经遇到一个男老百姓来截布,他正来月经坐在那里不想动,那个男老百姓就一个劲地喳呼。她气得说:你看你,进了国营商店是什么态度!那男老百姓没文化听不懂,认为“态度”是骂人话,瞪着眼说:“你是态度!你是态度!你一家人都是态度!”封明秀说到这儿“咯咯”大笑。接着她又说起在布票方面闹出的一些笑话。这些年一人一年只一丈六尺五寸布票,有的老百姓就专门买不要布票的次品。这一天有一个二十出头的男老百姓来,想买不要布票的裤头又不好意思问,在柜台上转悠了半天,结果憋出了这么一句:“有不要裤头的布票么?”她笑得趴在柜台上直不起腰来,说:“有呀,那些布票都是光着腚的!”还有,小学生戴的红领巾是不要布票的,一些女老百姓为了省布票,专买它做裤头,两条红领巾拼拼凑凑正好做一件。商店里现了这个问题,就不叫随便卖,必须有学校的介绍信才行。这天有个女老百姓没有介绍信却非要买不,说她一条裤头穿了两年都穿破了,叫售货员怜怜她,说着就要脱裤子给人看,真不害羞!……
老百姓。老百姓。羊丫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封明秀是站在她的头顶,用她那双小皮鞋跺着她的头皮说这些话的。这个封明秀,才有几天不是老百姓?羊丫清清楚楚记得,封明秀家里很穷,月经来了好几年还没有裤头穿。那年她娘给她做了一条,她就将大红的裤头从裤腰里扯出一圈,前街后街地向人炫耀……她能不当老百姓能站上柜台,不就因为有个在城里当局长的表姐夫么?要不是有人帮忙,她如今也还在天牛庙拉锄勾子啃地瓜!
一股不平之气在羊丫心中酝酿。她不愿再听封明秀讲“老百姓”的笑话,看见又有人来截布,便说:“明秀你先忙着,我到别处转转。”封明秀说:“你转转吧,愿买啥买啥!转一阵子你再回来,我去食堂打饭你吃!”
羊丫便在大厅里转。吃的穿的玩的用的满目琳琅,然而她越看越觉得悲哀。她没有钱。她一家两个劳力按说是能在秋后分些钱的,是每年都分不到。原因是倒欠队里口粮款的户太多了,队里应分的钱实际上已叫他们占去,分钱的户只是分了个名义上的。今年他家明明白白应分四十五块三毛九,是全队的现金只有十八块零六分,这点钱连队里打灯油开会都不够。一公布决算结果,欠款户唉声叹气,分钱户叫苦连天,哥哥封家明当众宣布他这队长当到头了,过了年谁愿干谁干。羊丫本来想自己的哥哥当队长了,说不定能让他家的分配兑现,她以添一件过年的新衣裳。是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这次进城,他向养母好说歹说才要了两块钱。这些钱,是她的养母拿一秋天攒下的鸡蛋换的,本来打算过年割肉吃,现在却叫她拿来了……
羊丫再也不愿看那些商品了。她走出“一零”到了大街上。站在街边看了一阵子人流感到无趣,觉得小肚子憋得慌,便转到商店的后院进了厕所。她到那里蹲下不瞅还好,一瞅见那些红红的卫生纸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就是这种城里女人都用的垫身子的东西,她羊丫竟然从没用过!她来月经已十年了,十年来她用了什么?用的全是破布破棉絮,用过之后还要洗干净了等着下次再用!人啊,人啊,你为什么差别这么大,会活得这么不一样!……羊丫蹲在里头半天没有出来,哭个没完没了……
吃了封明秀从食堂打的饭,羊丫躺在她的宿舍里再也没有出来,直到天黑封明秀下班。
吃过晚饭,封明秀说到她表姐家看电视。羊丫不知电视是什么,但也不好意思问,只是跟着她走。出门走过三条街,走进一个大院子,又进了一个平房小院。屋里,一个四十来岁长着两个茄子腮的男人跟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正在吃饭。封明秀对羊丫说:“这就是俺表姐夫,这是俺表外甥。”羊丫便也随着封明秀的口吻叫表姐夫表外甥。封明秀说:“表姐呢?又上夜班啦?”表姐夫眼瞅着封明秀点点头。羊丫现表姐夫的眼神有些异样。这时,那个男孩站起身把嘴一抹,拿着一本书就出了门。封明秀往沙上一坐,说:“先甭吃,给俺把电视打开!”表姐夫嘟哝道:“你就是个电视迷!”便把筷子放下,起身到一个铁匣子上揪了一下。等那里出现了人影,羊丫脱口叫道:“哟,这不是电影吗?”封明秀向她表姐夫挤挤眼笑道:“是电影!是电影!”羊丫见到她这表情,知道自己说错了,露出老百姓的土味了,便深感惭愧与羞耻。
表姐夫吃完了,封明秀起身把饭桌收拾了一下,这时表姐夫在卧室里叫她过去。封明秀一过去,那门就关上了,接着就听见里边有动静,封明秀还气咻咻地道:“等一会。等一会。”随后又容光焕地走出来看电视。羊丫便猜出,这个封明秀跟她姐夫不够清白。
三个人坐在那里看了一阵子,羊丫心里七上八下,也没看明白电视上都演了什么。刚看到一个坏蛋杀了人,公安局骑着摩托车追他,封明秀却起身说回去睡觉,羊丫只好跟着她走。走到门外,封明秀忽然又说要回去跟表姐夫说件事,甩着两条短辫跑了回去。羊丫便站在那里等。等了老大一会儿还不见封明秀出来,便想起了封明秀在卧室里说的“等一会”。此时她便彻底明白了封明秀与她表姐夫的关系,也彻底明白了封明秀能不当老百姓的原因。
等封明秀终于走出来,二人再回到“一零”宿舍,同屋的另外三个姑娘已经都躺下了。二人洗洗脚便上了床,一头一个通腿儿。这一夜,羊丫翻来覆去没有睡着,她在想她一天里所见到的,也想她自己。想来想去一个信念在心中铁块一般凝定:我也不当老百姓!坚决不当了!只要能走出天牛庙,我什么都能豁上!
等早晨起来,羊丫觉得自己像变了一个人。吃过饭,她摸出两块钱,到商店里买了一瓶雪花膏、一块香胰子和牙膏牙刷,向封明秀告别一声,便回村去了。
到家,他估计封合作的胖媳妇已经过门,因为她时时听见村东头响起急促而短暂的鞭炮声,那是“赶喜”的叫花子放的。她用香胰子重新洗了一遍脸,又对着她的那面小镜子仔细地往脸上抹雪花膏。此时,他对封合作的结婚没有了一点嫉妒,相反的是还有些庆幸。她想我就是嫁给封合作有什么好?甭说他当大队副书记,就是以后当上正书记,我也还是过庄户日子,还是得在天牛庙拉锄钩子啃地瓜。我要让他看看,他封合作不屑要的羊丫以后会生活得多么幸福!
接下来的几天里,她心情愉快地帮养母干这干那,忙活着做一些过年的准备。只是在挑水时,她再也不去村东的井,而是就近到村中央的大井了。
大脚与绣绣老公母俩的情绪却极度灰暗。因为越临近过年他们越惦记那个离家已经三个多月的孙子。每天里老公母俩轮番去村西头儿子家询问来信了没有,每次家明和细粉都说没有。问得次数多了,本来心情就不好的细粉冲他们泄起火来:“你们问俺,俺问谁?天天来天天来,好像俺不想小孩就你们想似的!”老公母俩便不敢再去问了,只好坐在家里脸对着脸叹气。
这天又在那里念叨,儿子家明拿了一封信匆匆走来说:“运品来信啦!”大脚老汉抓过去看了一眼,便让羊丫赶快念。羊丫一看,原来是从黑龙江省七台河市寄来的。运品在信上说,他从家里走后先去了黑龙江找到了本村1927年跑去的封从青爷爷,是封从青与他的儿孙都在农村种地,他觉得不好,就去了七台河。先在一个露天煤矿往外背煤,后来又到火车站搞装卸。过年他就不回家了,让爷爷奶奶爹娘舅姑以及弟弟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