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阵子,社干部同乡里的三个人来到了会场。封铁头先讲了两句让大家坐好之类的话,接着就宣布请米乡长做报告。米乡长仍然披着那件青布大氅,往台上一站威风凛凛。他首先讲了一通全国全省全县农业合作化的大好形势,接着脸色一沉,厉声道:“想不到,在你们天牛庙村还有些坏分子要破坏合作化,开黑会,闹退社,有组织地向社会主义动进攻!这真是胆大包天!现在我命令:凡是参加开黑会的都给我站出来!”
这时会场上人们明显地分成了两边。贫雇农这边听见乡长的命令,都伸长脖子往中农群里看。而中农们这时候则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连一点声响也没有。
腻味喊道:“快出来!敢不听乡长的?”
中农群里还是没有人站出来。
正在僵持中,会场南边忽然有一个年轻人飞快地向中农那边跑,一边跑一边喊叫:“毁啦!毁啦!外庄的民兵围上来啦!”人们急忙往会场外面看,果然,在汽灯灯光照及的南面河滩上,正有大群的持枪持棍人摆成长蛇阵向会场靠近。
宁学武这时高叫一声:“操家伙!”中农群里便“唰”地站起一片汉子。当然,也有一些人赶紧开溜。
台上米乡长看见这阵势,用手一指喝道:“都给我老实!”接着,他向场外的民兵一挥手:“快把他们都给我抓起来!”一二百名民兵便“嗷”地一声齐涌上来。中农们自然没忘了手中的家伙,只听得“嘁哩喀嚓”,一场打斗便爆了。腻味这时喊:“天牛庙的民兵也上呀!”他抄起枪来,朝天打了两子弹,然后把枪倒过来,抡起枪托冲进了混战的人群。人群外围多是乡里调来的民兵,他便努力往里挤,打算接近他的对立面。不料他正在挤着,脑后却重重地挨了一下打击。他回头一看,打他的持棍人竟不认识。他刚要说:“操你娘的瞎打呀?”是眼前一阵黑,便倒了下去。
这场打斗是由“打死人啦”的一片惊呼止住的。双方停住手一看,地上果然躺倒了五六个。拿火去他们脸照照,现一个是腻味,一个是外来民兵,其余四个都是中农。中农伤号里包括费文良,他满头满脸都是血,也不知是哪里破了。
米乡长与封铁头等人也急坏了,赶紧跑来看伤势如何。试一试他们的鼻息还都有,乡长便命令道:“快送县医院!”于是社干部们便赶紧让人找担架。
这时有不少人喊:我也伤了!我也伤了!看看他们都是些轻伤,米乡长道:“是民兵的一块上医院,是闹社分子不管!”
经过这场流血斗争,天牛庙红星高级社得到了巩固。因为出事的当天夜里米乡长就让人把闹社的头子宁学武捆起送到了县里。副社长郭小说还在村里放风说,谁不把牛牵回来就把他牵到县里去。这样一来,参加闹社的人都老老实实把牛送回来,并规规矩矩地回到生产队里参加集体劳动。
封大脚却遇到了难堪。他不好意思回队里送牛,就让儿子牵走了。但他更不愿再回队里干活,就在家里蹲着没去。然而堂弟腻味却找上门了。他严肃地说:“大哥,我真为你感到丢脸呵!你怎能去参加闹社分子的黑会呢!”大脚不承认,说:“我没去!谁看见我去啦?”腻味说:“人家都交代出来了,你还醉死不认酒钱!”大脚便没话说了,一任堂弟义正辞严地对他施行社会主义教育。
两天后,他听说费文良从县医院回来了,心想得看看人家去。到晚上偷偷地敲开费文良的门,头上依然缠着纱布的费文良却怒气冲冲地让他快走。他说:“文良兄弟,你咋这样呀?”费文良说:“你自己还不明白!我问你,开大会的那天晚上你钻到哪个墙窟窿里去啦?胆小鬼!”大脚让他骂得不敢抬头,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摸黑在街上走了一段,大脚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两头不为人呀!两头不为人呀!他在心里痛苦地叫着。我怎么到了这个地步?怎么到了这个地步?老天爷!
大脚的自信程度,降到了有生以来的最低点。
完啦!我封大脚完啦!他抬头看着满天的繁星,一声声悲叹。
第二天,他非但不去队里上工,索性连床也不起了。绣绣端了饭给他,他蜻蜓点水一般戳上两筷子就作罢。
第三天,他还是没有起床。不过到了晚上,队长笼头来了。年轻的生产队长一来就问他为何不上工,大脚想了想,说道:“俺有病。”
“什么病?”
大脚把那张超大号的脚一抬:“脚疼。”
笼头看那脚真是不正常,便没再进一步追究,说:“如果好了就赶紧上呵!”接着起身走了。
也真奇怪,大脚说那只脚疼,那只脚还真的在夜间疼起来了。他只觉得从脚跟到脚弓、从脚弓到脚趾哪儿都疼,直疼得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绣绣想尽一切办法,为他又搓又揉,都无济于事。
然而到了白天,那脚疼却消失了。
脚不疼了就得上工,这是队长的命令。是大脚却不愿去,他一想到队里上工心里就难受得不行。于是决定不去。他想不光现在不去,就是以后也不再去了!
他跟妻子和儿子说:“俺从今往后在家养老享清福呀!”妻子与儿子也不管他,他们该干啥干啥。大脚每天蹲在家里,看蚂蚁爬树,看公鸡斗仗,看日头怎样从东墙外升上天空又怎样在西墙外藏个无影无踪……
在家呆的时间长了觉得闷,大脚便想出去走走。这天上午,他一歪一顿地走出村子,一眼看到鳖顶子上面的那块躺在早春的艳阳天里等着播种的圆环地,眼泪就“哗哗”地流了下来。恍惚中,他觉得那地在像自己的女人一样呼唤他,在百般温情地迎接他,让他胸中翻腾起一种缠绵缱绻的感觉,恨不得立马奔过去把浑身的力量都倾泻在她的身上……
然而这时他忽然看见,笼头带着一大帮人向那里走去了。他的心又陡地凉了下来。他再也不敢向那里看了。他转过身,拖着那只沉重的大脚又一歪一顿地回去了。
过了两天,笼头来催他上工,他还是说脚疼。那脚是仍然疼。不过是在夜里,白天就没有事儿。
看公公这个样子,细粉渐渐地表出不满言论。她在东屋里大声说:不到四十就养老呀,真是会享福!她在院门外跟别人说:俺家供着菩萨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有这样不顾儿孙的老祖哩!
屋里大脚与绣绣面面相觑。大脚道:管她说啥,我就不干!队长都管不了我,她还想管!
绣绣没有说啥。
而细粉继续表言论。这天又在那里说,绣绣道:“运品他娘,你不就是想咱家里多挣些工分吗?你爹有病不能下地,我去替他!”
第二天,绣绣果然不再呆在家里做饭看孩子。她把羊丫往背上一背,拿着一把铁锨就下地了。大脚坐在堂屋门槛上说:“你甭去!”是绣绣没停步。大脚又说:“你愿去就去,这不关我的事儿!”
绣绣这天被指派的活儿是与其他一些人到南湖整花生畦子。到了那里,笼头给一人分了一段,然后就让大家挖沟。
绣绣将羊丫放在一边,拿过铁锨干了起来。铲了一会儿觉得腰疼,便停住手想歇息一下。她抬头打量了几眼忽然现,这块地正是当年她娘家的。因为他小时走姥娘家每次都在这地边的路上走,他不止一次遇见她爹指挥着郭小说等人在这里干活。
这就是爹当了命根子的地,就是宁肯让亲生闺女叫马子们糟蹋也不肯丢掉的地!
是爹呀,你如今在哪里?你闺女又在哪里?
大滴大滴的泪珠从绣绣脸上滚下,“卟卟”地落进了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