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情而死的人走了,他们留下的孽种却给绣绣一家带来了龃龉。大脚在埋完费左氏和苏苏的那天晚上,看着在床上蹬着小腿哭个不休的孩子说:“这怎么办。趁早把她撂了!”绣绣说:“这是一条命呢,咱就养着吧。”大脚坐在那里生气。绣绣看着他说:“他爹你甭犯愁,咱又不是没养过孩子。”大脚说:“能养活吗,也没奶吃。”绣绣说:“我抱她到人家要。”大脚低头寻思了一下道:“唉,倚你。你想养就养着吧。”说罢,他伸头看看东厢房的灯光说:“咱那孙子一岁多了,她娘的奶还没退,吃她的不行?”绣绣摇摇头:“怕是没门儿。”
这时那孩子哭得愈厉害,绣绣抱起她道:“闺女闺女你别哭啦,俺跟你去找吃的。”接着走出门去。她记得后街上费大眼的儿媳妇正在月子里,便径直去了他家。到那里说明来意,产妇的婆婆却不让绣绣进儿媳的房门,说:“嫂子你再到别人家去吧,俺儿媳妇的奶不足,光喂一个还喂不饱呢!”绣绣只好转身出门。不料她刚走到街上,便听院里女人说:“哼,有奶也不喂那个小私孩!”绣绣低头瞅瞅怀里的孩子,眼泪便簌簌地往下落。她说:“丫头,算你命苦,吃不上奶了。咱回家,回家给你做补粥吃。”
回到家,绣绣便找出一点小米面,放在铁勺里加上水搅匀了,便到锅屋里生火煮。煮好,加上糖,便衔上一口,嘴对着嘴喂孩子。是孩子太小了,饭到了口里也不知咽,绣绣只好不再喂了。
孩子当然继续哭,并且越哭越凶。儿子家明听见了过来看,知道了原因便道:“我叫细粉过来喂喂她。”是在他走进东厢房后却迟迟没有出来,也没见他媳妇出来。大脚摇摇头说:“还真是求不动人家哩!”
夜深了,绣绣搂着孩子躺到床上,见孩子哭得厉害,便将自己的**凑到了她的嘴上。大脚看着妻子还算饱满的**道:“嗯,兴许还能顶用。”孩子衔上奶头,果然不再哭泣而是急急地裹动。然而忙活半天,她终于现嘴里的东西只有形式没有内容,便撇开它再哭。
这一回是绣绣陪着她哭了,一老一幼哭个没完。大脚在一边也觉得心酸,抽着烟想了一会儿,突然说:“家明他娘,我有办法了。”绣绣止住哭问:“啥办法?”大脚说:“我明天赶集买个奶羊,捏羊奶喂她!”绣绣说:“嗯,这办法还行。”
第二天,大脚揣上钱,果然去七里外的措庄集市上牵回了一头奶羊。那羊的大**像个两角布袋几乎垂到地面,拿手一捏奶就直淌。大脚捏了半碗端到屋里,对床上的婴儿说:“饭来啦!”绣绣用铁勺把奶煮了煮,然后就一口口喂给孩子。那孩子便贪婪地吃,等吃饱了便不再哭泣安然入睡。大脚端详了她一会儿,笑着对妻子说:“这回行啦。”这时两口子便商量给孩子起个啥名。绣绣道:“她没爹没娘,吃得是羊奶,就叫羊丫吧。”大脚立马赞同:“中,就叫羊丫!”
然而就在这天晚上,家明两口子却打了起来。大脚与绣绣起初只听得东厢房里吵吵嚷嚷,还以为是两小口之间的事,但听了几句,便知道吵架的起因是刚抱来的孩子。细粉说:“咱家是富得不行了是不?挂了千顷牌了是不?你看收留了一个再收留一个!”
大脚看见,玉这时正站在东厢房门口,是打算去拉仗的,是听了这话后扭身就回了小西屋。
只听屋里家明在反驳媳妇:“事情你也不是不知道,咱家不收留谁收留?”细粉说:“收留了干啥呀?依我看赶紧送人!”家明说:“咱娘想收留就收留呗。”细粉说:“你娘当然要收留啦!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娘是那种人,当然喜欢收留私孩子!”家明提高了嗓音道:“你怎么说俺娘?你把话说明白,俺娘是哪种人?”细粉也大声说:“你还不知道呀?你娘一个大财主的闺女,为啥要跟你爹个土庄户呀?是叫马子拉到山上千人睡了万人操了,找不到好婆家了才到你家来的!你呀,你还说不定是个马子羔呢!”
听到这里,绣绣立马晕倒在地。大脚腾地跳起身,一歪一顿地窜进东厢房,把大脚一跺声色俱厉地吼:“谁再胡唚,我捏扁了她!”细粉从没见过公公这般凶神恶煞,心下怵,便低下头不再吭声了。
大脚转身又对儿子道:“家明我告诉你,你娘是个清清白白的人,谁放的屁你也不要听!”家明气鼓鼓地道:“爹我明白,谁要再嘴里喷粪,看我不剥了她的皮!”
事情虽然过去了,但大脚心里一直觉得腌趱。在整个夏天与秋天里,他只要回家看见儿媳,儿媳那恶毒的话语都要响在他的耳边。羊丫在羊奶的哺育下像正常孩子一样成长着,三个月会翻身,五个月能坐,但大脚每当看见她,想一想这是个私孩子,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这种心情在家里又不好表示出来,只好在下地干活时才借着劳作泄泄,抡锄向着那些杂草狠狠地用力狠狠地骂:“我日你祖奶奶呀!我日你亲娘呀!”
让大脚感到烦恼的还有一件事,那就是春天里虽然他用从费左氏那儿借来的钱买回了那条曾经被费大肚子所拥有的牛腿,斩断了与合作社的联系,但合作社仍没有停止对他的入社动员。过了麦季,这种动员更是变本加厉。
天牛庙成立的农业合作社刚开始是热火朝天的。那么多人聚到一堆干活,大多数人感到新鲜。原来一家一户单干,由于家庭成员间的话都在家已经说得不耐烦说了,每天每天除了听锄头响就是听锄头响。而如今拱到一块,许多新的话题便在社员们中间充分地展开,这些庄稼人在干农活时除了动用运动器官还频繁地动用音器官。社里干活时说得最多的是腻味和郭小说二人。腻味多是讲“荤呱”,许多话一出口就带了裤裆里的味道,搞得男女社员的情绪十分亢奋。郭小说说话多是从干部的身份出,教导社员们对于某顶活路该怎么干不该怎么干。许多时候,郭小说与腻味两个当过多年觅汉的人还亮出练就的绝活,并肩在众人前头“领趟子”,带着社员们像一群大雁一样飞快地掠过一块块农田。
对这种劳动方式最持欢迎态度的是年轻人。他们第一次现,原来跟在爹的屁股上干活是多么枯燥,多么不自由呀!而在农业社里,他们跟那么多的同龄人在一起了。同龄人跟同龄人在一起太好啦,特别是还有那么多异性的同龄人。于是,许多许多的新感觉都有了,许多许多的精彩故事便开始冒出芽芽。所以说,要讲中国农业集体化的优越性,其中一条便是极大地促进了男女关系的正常化与自由化。
合作化开始时还搞了做了不少新鲜事情,如兴修水利、推广良种和化肥等等。天牛庙农业生产合作社就在春旱时在西北湖里打了两眼井,打算解救那儿的一百多亩春粮作物。区长到这里检查时大加赞赏,并说区供销合作社有新制造的水车,让他们赶紧去买。铁头便动社员凑钱去买。买回两台安上一试,那汲上来的水流却像母牛撒尿细而又细。察看一下,原来这种筒式水车,那汲水筒子都是竹子做的,时间一长炸了个屁的,装上水没等出井口就漏掉了大半。社员们一边骂区长坑人,一边掀掉水车用人力提。虽然吃力,但一井清水是实实在在地存在那里的。
良种是用上级创作的诗句来推广的,叫作“红秃头,四三八,胜利百号大地瓜”。“红秃头”和“四三八”都是小麦新品种,上级讲,它们能比当地群众种了不知多少辈的“小红芒”增产两三成;“胜利百号”地瓜增产幅度更大,能增五成,一亩能收千余斤。但新品种的推广却遭受了强大的阻力。“那个洋玩意儿,够x呛!”这是社里社外人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天牛庙农业社推广的第一个良种是“胜利百号”。但区上几次通知他们到早种一年的黄瓜峪村去买秧苗,干部却从社员手上收不起钱来。多数人都说:你看自己园上的地瓜苗子要多少有多少,花那个瞎钱干啥呀。还有的人积极传播不知从哪里听到的说法:“胜利百号”是结得大结得多,是那地瓜不好吃,吃了整天拉薄屎,据说黄瓜峪的人吃了一年已经全都泻得黄焦蜡气,他们今年卖苗子就是卖了钱买药吃的!社干部让说得将信将疑,亲自去黄瓜峪做了一番考察,这才明白一切都是谣言。然而回来说了人们还是不信,仍不掏钱,社里只好去信用社贷款才买回了一部分苗子。即使这样,栽它时有些人还故意不好好栽,该埋四指深只埋一指,郭小说只好放弃了亲自劳作,在地里跑来跑去做监工,才使这批秧苗没有遭到太大的破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