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头设想的方案是,先把村里原有的五个互助组合并在一起。有了这二十多户,合作社基本上撑起了架子。不料他只说通了三个互助组,另外的两个坚决不干,主要的原因就是不同意合作社地四劳六的分配方法。几个村干部无奈,便转而在村里动员那些单干的户。封铁头、郭小说带头动员自不待说,连宁兰兰也抱着只有六个月的孩子走东家串西户。
经过一个阶段的工作,入社的终于到了三十四户。然而列出名单一看,穷户、缺劳力户占得多,富裕户很少,有牲口的户更少。驴总共九头,牛是七头外加三条牛腿。这样合作社必然出现许多困难,一是劳力不足;二是生产投资难筹;三是牲口不够用的。铁头说:“不行,还要拉一些好样的户。如果再拉进二十户中农就好了。”于是他们又排出了二十户中农,接着再分头动员。
这二十个目标中有封大脚。这是郭小说提出来的。他的意思是:封大脚有牛,而他家那头牛的一条牛腿被费大肚子拥有。现在费大肚子已经入社,如果把大脚也拉进来,那么这头牛的四条腿便全是社里的了。而且大脚家有劳力,也能投资,能把他展过来对合作社是很有利的。另外,大脚刚买了土地,自倾向十分严重,如果把他弄到社里,大伙镖在一起,就能掐掉他那个自倾向的芽芽。但铁头了解他的邻居,说:“够呛,他怕是不会入的。”郭小说自告奋勇道:“我去动员!”
郭小说是在第二天早晨找到大脚的。当时他正在接收费大肚子送来的牛草。费大肚子拥有一条牛腿,按说是应该隔一段时间将牛牵回家喂几天的,但他没有牛棚,再说他正忙着为儿子娶回那个寡妇,实在无力建设牛棚。加上大脚也不放心一辈子没养过牲口的费大肚子将牛牵回家去,于是两家协商,让费大肚子送四分之一的草料来,牛还是由大脚一家喂养。这天早晨,费大肚子果然挑来了两篮花生秧。大脚对这份牛草很挑剔,见里边有一些了霉生了白毛,就一一挑出,一边拣一边说:“表叔,牛是给咱挣饭吃的哑巴儿呀,给儿吃的东西,咱能糊弄?”费大肚子脸上便现出羞容,点着头道:“是,是,下回我好好剔剔!”
就在这个时候,郭小说来了。郭小说向大脚表达了让他入社的意思,当即遭到了拒绝。大脚说:“俺不入。自古以来种地都是一家一户地干,非要伙在一块干啥?”
郭小说又向他讲道理,说是人多力量大,众人拾柴火焰高,大脚说:“俺不信。我三天就能把我的地锄一遍,你社里也能三天把所有的地锄一遍?”
郭小说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直接说出了合作社所设想的结果:“还是入社吧!入了社,土地就能增产!”
大脚笑笑:“增不增的,等秋后看吧!”
郭小说问:“你真不入?”
“真不入。”
郭小说看看旁边站着的费大肚子,说:“那么,大肚子叔入了你不入,这牛怎么使?”
大脚道:“按老例子呗,我使三天,他使一天。”
话说到这里,郭小说只好走了。
他沮丧地回到村部,打算向铁头汇报这一结果,想不到党支书的眉头锁成了疙瘩,正蹲在那里边抽烟边骂:“日他娘的,怎么净出这样的事?”
郭小说问正在一边给孩子喂奶的宁兰兰出了啥事,宁兰兰道:“又有卖地的啦!”
“谁?”
“腻味。”
郭小说不禁吃了一惊:“他?”
腻味确实将他在当年所领导的“粗风暴雨”式的土改斗争中得到的土地卖掉了三亩,卖得干脆利索。
腻味一共有五亩地,其中包括原来被宁学祥准去土改中夺回的三亩,分到女果实金柳后又多分的两亩。他现在卖掉的,恰是他家祖传的三亩。
大复查结束后,腻味又成了一个什么职务也不再有的普通村民。但不管上级怎么说大复查有错误,也不管他大权旁落之后村里有多少人在恨他在耻笑他,他心里始终荡漾着一种自豪感:老子就是不简单!老子那时是天牛庙村掌龙头的!全村贫雇农的地都是老子给夺来的!你们谁行?谁也办不了咱这样的大事!咳咳!
那些日子里,腻味常做噩梦,经常是一合眼就见那些被他杀死的人带着满脸血污站在他的面前,吓得他猛丁醒来大汗淋漓。更严重的是,在他与土改女果实金柳交媾时,一旦进入恍恍惚惚的境地,那些死人竟也会闪现在他的眼前,使得他迅速萎掉再也弄不成事。金柳问:“你怎么啦?怎么啦?”腻味不好回答,只能从她身上滚下来躺到一边去喘粗气。后来经过多次这样的事,也经过金柳多次问询,腻味便说了实话。金柳道:“你看你咋不早说?俺有办法。”腻味问啥办法,金柳便告诉他,把那把杀人的铡刀取来放在枕头底下,那些死鬼就不会来了。她还说,这是她那死爹用过的法子,那年她爹打死过一个烧火丫头,事后常做噩梦,她爹把打死那丫头的棍子放在枕头下就没事了。腻味听后立马照办,将那把还能嗅出腥味的铡刀放在枕下,果然见效。从此以后,腻味就从从容容地跟金柳交欢,从从容容地入睡。白天,便用他当年在东南乡扎觅汉练就的做农活的本领,一本正经地侍弄自己的土地。七年下去,他与金柳养出了三个闺女,家中也有几十万元的积蓄了。
然而,他现在却把地卖了。
他萌生卖地的念头,只是年后半个多月的事。费大肚子卖地,米乡长到铁头家里提出批评,同时又传达上级关于办社的指示,这事经在场的几个普通庄户汉子的传播,很快让全村都知道了。紧接着,铁头从县上培训回来,热火朝天地办社,这一切都引起了腻味的注意和思考。他想呵,想呵,这一天终于悟出:啊呀,**这是又要办大事啦!不是整天叫喊着学苏联么?咱听说过,苏联人种地就是办集体农庄合大伙的,那么中国还不也走这一步?
这样,土改分的地当然要合在一块儿。**能分给你,也就能从你手里再拿回来。唉呀,这样的话,咱还不赶紧卖点钱花花!
想到这里,腻味有了一种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但他不愿将他的思考成果告诉别人。他要独享这一成果。他想让人们继续闷在鼓里。看到他的大脚堂兄新添了地意气风的样子,他捂着嘴偷笑不止。与此同时,他也在村里开始寻觅像堂兄那样的傻帽。
悄悄问了几家,他的地便有了买主。那是住在后街的中农费文财,他父子三个都正壮实,正怨有力气没地种,听说腻味要卖地,而且一亩只要四十万,当即就揽下了。
写地契还是去找宁学诗。这个“土蝼蛄”此时已经病入膏肓,躺在床上七八天不进汤水了。是一听说让他写地契,一双眍娄下去的小眼睛立马又放出光来,嘶哑着声音让家里人研墨。而后,他听完买卖双方讲清地的亩数、位置和价格,便趴在枕头上写了起来。写几个字喘上一会,写几个字再喘上一会,好半天才将那张文书写毕。待他写上自己的名字,脑袋却像叩头似地突然一垂,就抵在文书上不动了。在场的人看他这样,急忙把他翻过身来,但那口鼻已经没有了气息。这时人们方注意到,宁学诗的脸上沾满了黑黑的字迹。那些字都是反着的,且都模模糊糊,看了一阵,才看出了两个字:一个是“最”;一个是“后”。
二月初一,天牛庙开天辟地第一个农业合作社正式宣告成立。成立大会是在村前铁牛旁边的空场上召开的,除了三十八户社员,封铁头让其他村民也参加大会,目的是受受教育,激大家走向社会主义的积极性。然而社外群众来得不多,也就是有三分之一的样子。他让郭小说去村里催了几遍,也没见出多少效果。
会场上有一人显得十分活跃。他就是腻味。腻味卖了地之后也找到封铁头表示要入合作社。铁头生气地说:“你把地卖了又要入社,这不是占便宜么?”腻味说:“那地我想卖吗?我老婆有妇女病,整天吃药,我不卖地咋办?你不叫我入,我剩下的二亩也能保不住。”铁头一听情况严重,心想,还是让他入吧,不然他又成了穷光蛋啦。便批准了他的入社要求。在今天的会场上,腻味走来走去吆吆喝喝:“入社好哇!**叫干的事没有错!没入的赶紧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