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缱绻与决绝 正文 第十一章(1)

所属书籍: 缱绻与决绝

    在整个二十世纪上百年间,天牛庙的庄稼人对于中国战局的关注之切莫过于1948年。尤其是那些贫雇农们。这年的春天,他们一边战战兢兢地在分到的土地里播下种子,一边高高竖起耳朵去捕捉**与国民党打仗的信息。他们知道,他们分到手的地能否种下去甚至自己这条命能否活下去,全在于这两党谁胜谁败了。由于神经高度紧张,一旦传来些消息便在村里引起极大波动。三月底,有人说了不得了,国民党从莒县那边打过来了,许多人家便收拾了衣物日夜不睡随时准备逃命,连该种的花生也不种了。过了几天又听说,莒县城南是来了国民党不假,那是叫**从潍县撵出来,往临沂逃跑的,路上叫**打死了好几千,剩下的已经跑到了临沂城。人们待了几天果然没见有国民党打来,才把一颗心稍稍放下。到了三伏天,接连下了两天两夜大雨,又一个怕的消息传来:国民党大部队已经趁着雨天水大,坐船杀过了沭河,现在正在河东岸的村庄里杀人,一两天之内就能杀到天牛庙。这一次人们更是惊慌万分,听到消息的当天夜里便无人在村里睡觉,全都拖儿携女去了东山。封铁头也慌得不行,连夜到区上问,区上说,哪有的事呀,是沭河大水决了河堤,让六区的一些村庄受了淹。铁头跑回去,到东山把这真相讲了,一部分人下了山,另一部分胆小的坚持在山上蹲到天亮。

    到了秋天,在满湖庄稼全都成熟了的时候,终于有了让人振奋的消息:**把济南占了,紧接着又把临沂攻下了。济南是省府,临沂是州府,**攻克这两个城市的消息无疑给翻身农民吃了一剂强有力的定心丸。他们奔走相告额手称庆:这回真是牢靠啦!真是牢靠啦!

    秋后,战区已经离得他们更远,在南面几百里以外的徐州一带了。然而,这战事仍与他们息息相关:天牛庙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出夫**也开始了。“一切为了前线!”“保家保田保饭碗!”上级传下的新口号,以呼喊,以书写,深深钻进庄稼人的耳与心。十月十七,天牛庙第一批由四十名青壮年组成的夫子队上了前线,紧接着,两个月里走了七批,全村青壮年走了百分之八十。走一批就由几个党员干部带,到了第七批,封铁头看看村里再无男性党员,便让妇女主任宁兰兰当代理村长,自己也带着夫子走了。

    按照村里的指令,大脚十九岁的儿子封家明在第三批里,定在十一月初六走。这是儿子第一次出远门,况且这样远的路连大脚也没走过,大脚不免有些放心不下。在家里悄悄怨言:“让俺保田?俺的田不用保,都是自己拿血汗换的,国民党来了是咱的,**来了也还是咱的。”封家明因为常在外头开青年会,便觉得爹这话不顺耳,说:“爹你真落后,**跟国民党怎么能一样呢?”大脚说:“不一样不一样,**好,你快给**推粮袋子去吧。”

    绣绣在一边正给儿子补棉袄,她看了旁边的同兄异母的小弟弟宁玉一眼,向儿子说:“家明,你上了前线,说不定能见着你舅。你要见了就跟他说,甭再跟着老蒋干啦,**的江山是坐定啦,叫他回咱天牛庙吧。”大脚听了立即道:“他敢回来?回来还有他的好果子啃。”绣绣咬断一截线头,停住手戚然道:“那也能把尸首留在老家。”家明点点头道:“我见了他一定说!”

    封家明出完夫,是腊月二十八这天冒着大雪回家的。进门后一家人几乎不认识他了。只见他面黄肌瘦,走路一瘸一瘸的,那身由娘修补一新的棉裤棉袄有了许多破洞,里面的棉花都脏兮兮露在了外头。大脚明白,面黄肌瘦是累的,是他的腿怎么啦?向儿子问了,儿子把裤腿提起来,把老的小的全都吓坏了:家明的腿大变了样子,那薄薄的皮肤下,好像钻进了许多条蚯蚓,弯弯曲曲盘在那里透出青紫颜色。绣绣惊问:“俺儿,你这是怎么啦?”家明答:“叫水炸的。”他说一个月前他所在的夫子队运一批军粮,走着走着遇到一条大河,桥已经叫国民党炸掉了,民夫们就脱了衣裳下水,硬是把装了面袋子的小车抬了过去。过了河,他和另外一些人就走不动了,在一个村子里歇了四五天,腿就成了这个模样。听了这话,大脚两口子和闺女枝子都忍不住掉了眼泪。家明却说:“哭啥?你看人家解放军,好多人都把命撂在了那里,咱叫水炸一下还有啥?”

    绣绣擦一把泪,又问儿子见他舅了没有。家明摇摇头:“我没到开火的地方,怎么找呀?再说那么多人,就是到了那地方也找不到。我倒是在俘虏堆里找过,没见。”绣绣便黯下脸色,不吭声了。

    转过年,日子就安稳多了。大脚说:“**坐天下是好,也没有马子了,也没有鬼子了,咱情管安心种地吧!”

    他瞅瞅儿子嘴边日渐变黑的毛毛,说:“往后该忙活家明的大事啦!”他在家人面前计划:攒足钱粮,三年之内将媳妇娶来家。枝子拍着手唱道:“好呀!娶嫂子,娶嫂子,娶个嫂子包饺子!”家明又兴奋又害羞,一张脸涨得通红,连耳眼边的两根人称“拴马橛”的柱状赘肉都变了颜色。

    日子有了具体目标,干起来就格外有劲。此后,大脚父子俩天天在地里使足力气干,将二十来亩地侍弄得顺顺溜溜。绣绣领着枝子做家务,地里忙时也去打打帮手。一家子忙到秋后,眼瞅着粮食打了不少,人人心里都喜孜孜的。

    被绣绣收留的宁玉没下地,也不做家务。他干的事情是念书。他原来是念过书的,宁学祥还没死时,曾请来家一位私塾先生教了他一年,学完了《百家姓》和《千字文》。那时村里有一所“抗日小学”,由外地来的一位田老师任教,宁学祥却不让儿子到那里念书,说念那些书就会把儿子给念毁了。现在宁学祥已死,绣绣收留了他,看看也没人再索这孩子的命,绣绣便决定让他到学校里念书去。他把这想法跟大脚说了说,大脚先是想不通,说:“救他一条命就很不错了,你还供他上学。上学能顶吃还是顶喝?”绣绣说:“你看他才十来岁,下地也不能干活,上学识点字,说不定以后能用上。”大脚这才答应了。于是绣绣就把玉往学校里送。是到了那里田老师不收,说是不能把文化教给地主的后代。绣绣好说歹说,反复强调罪过都是老的,玉一个小孩能懂什么。见她那怜巴巴哀求的样子,田老师才松了口,说:好,来吧。不过他不能作为正式学生,只能算编外。绣绣连连点头:编外也行!编外也行!

    这孩子脑瓜挺灵活,识起字来快得很。过了不长时间,就有一些附近邻居的孩子在晚上登门向他问老师布置的作业如何做。每出现这种情况绣绣都十分欣喜,笑吟吟地坐在一边看她的弟弟怎样指点那些愚钝孩子,直到他们离去。大脚也对这小舅子的聪明感兴趣,一边抽烟一边感叹:“咳,那么多蚂蚁爪子,他是怎么记住的!”

    第二年,大脚的庄稼又长得不孬。八月十五这天,大脚与老婆孩子在地里晒地瓜干,看见今年的地瓜个头都比去年的还大,心里十分高兴,便决定把这个中秋节好好过一过。下午,他找出钱来,让绣绣去了一趟十里街,割了一斤猪肉,打了半斤酒,另外还买了二斤月饼。晚上做好了饭,一家人围到支在院中每到夏秋季节就当饭桌的一块大石板四周。将月饼拿起的同时,一轮明晃晃的圆月也已挂在院子的东墙上方。大脚咂一口一年才吃一两回的酒,再啃一口又香又甜的月饼,感到十分的陶醉,不由得感叹一声:“嗯,真好呀!”

    绣绣看见他那样子,也不由得甜甜一笑。

    一包月饼吃完,大脚拿过那纸包一看,上面都是些字儿。他醉醺醺地朝玉怀里一搡:“大学生,上边写了啥事儿,你念给咱听听!”

    宁玉接过看一眼,说:“这是报纸。是《大众日报》。”他粗略地看了几眼,说:“我念这段你们听听。”接着他就一板一眼地念了起来:

    拥护和平是苏联,

    一向反对侵略战,

    建设采用原子能,

    不造杀人原子弹。

    部长会议决定了,

    要建两个电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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