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头也不在。宁金便让人把铁头的老婆孩子拉出来。傻挑被两个兵扯着往外拉时,她大瞪着两眼,一边看着刘胡子老婆的死尸一边哀告:“俺不敢啦!俺不敢啦!”宁金说:“你早该不敢!”抬手一枪就打死了她。坷垃见娘死了,没用人拉自己拖着瘸腿跳出来拼命。宁金对他没动枪,让几个部下逮住了他。宁金说:“父债子还,你也不要推脱。我知道你爹有个硬脑壳子,不知他传给了你没传给你,今天就试上一试!”说着他看着两个兵向旁边的铁牛一示意。两个兵挺聪明,立即领悟,便架着坷垃住那儿飞跑。到了离铁牛四五步远,将坷垃的头往低里一摁,只听“嘭”地一声响,那铁牛身上便溅了一片血一片脑浆。
这时候,另一边的大坑已经挖好了。宁金指挥人将刚才贫雇农堆里一直站着的十五人撵了下去。十五个人到坑里站下,这坑便立即蓄满了骂声。宁金摸过一把铁锨带领部下往里面填土,但始终盖不住那不绝的骂声,更盖不住旁边人群出的一片哭声。
这时,在一片嘈杂中忽然响起了一声女人的高声喊叫:“他舅,你这是干啥呀!”宁金还反应过来,手中的锨就让人夺走了。他万分恼怒地扭头一看,那人却是他的大妹妹绣绣。
绣绣站在那里浑身颤。她是与丈夫儿女钻到院中地瓜窖里蹲了半天,觉得心惊肉跳事情不对劲,才爬上来找到这里的。她的出现,让这里所有的骂声哭声以及人们的动作都停止了。成为死敌的双方,此刻都睁大眼睛看着这个曾是宁家大小姐的瘦小女人。
绣绣用颤的声音对她的哥哥说:“他舅,你不能这样杀人!”
宁金咬着牙吼:“为什么不能杀?他们杀了咱爹!”
绣绣道:“那个老死鬼是自找的!谁叫他一个劲地夺地欺人呢!依我看,土地还家应该!”
宁金气得跺脚:“你这是什么话!你快到一边去,别耽误了我的正事!”说着就将绣绣往旁边推。绣绣不走,大声说:“你千万听我的话,快点把他们放了!”
宁金还是推她走,这时绣绣忽然挣脱他,用很快的速度跑到坑边,一下子跳了进去。她在坑里喊道:“你要埋人,就连我一块埋吧!”
全场村民包括坑里的,此刻又一齐出哭声。
绣绣的举动让宁金愣了片刻。但仅仅是片刻,他便走到坑边伸手抓她的妹妹。绣绣为躲避他的手,将小小的身子一缩,就隐没在了十五个人组成的人丛里。宁金气恼地向部下喊:“快把她弄出来!”一些当兵的便去坑里搜。绣绣终于又让他们拉了出来。宁金一挥手:“把她送到村里去!”有三两个当兵的便又架着她往村里走。绣绣一边挣扎一边喊:“他舅他舅,你千不该万不该呀!……”
绣绣的叫喊声听不见了,坑里彻底绝望的十五人又疯狂地大骂起来。宁金便让人抓紧填土。直到坑被填平只剩下十五个人头露在外面,那骂声才消失掉。然而,那消失了的骂声却转化成三十个大到极致的眼珠子和三十道冷光,让所有在场的人不寒而栗。
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宁金。他抄起铁锨,却不再铲土,高叫道:“穷鬼,老子给你们推平土地!”猛地就向一个人头铲去。一锨下去,那头没掉下,却有一股血像喷泉一样斜刺里喷出老高老远。宁金并不停手,接连又猛铲几下,那头终于落到一旁。
在他的示范下,一群国民党兵蜂拥而上,或用锨或用刀,很快将十五颗人头全部弄掉。
接着,宁金领人从前河滩上挖出他爹的尸首,抬到东岭宁家老林里筑一座高坟埋起。他将一大堆人头放在坟前,大哭几声,而后连夜往沭河西岸撤退了。当他们走出六七里地的时候,听到了天牛庙方向传出的**县大队前去解救的枪声。
国民党还乡团的这场杀戮让天牛庙的村干部和贫雇农更感到土地成果的来之不易。更深更重的仇恨像一场山火在人们心里熊熊燃烧。就连往日里言行相对温和的封铁头也与腻味一道同仇敌忾。对封铁头来说,一个傻老婆死了不足惜,足惜的是儿子坷垃。这个坷垃,三岁时就当给了外村人家,以后的许多年却无钱没能赎回,一直等到八路军来了铁头当上村长人家才自毁前约恭恭敬敬送还与他。坷垃回到爹娘身边时腿已经瘸了,是在人家放牛时掉进山沟摔坏的。铁头抱紧儿子结结实实大哭一场,誓以后要好好对待儿子,以补偿他多年里未得到的父爱……然而,儿子却让宁金杀了。看着铁牛身上的血与脑浆,铁头差点把牙都咬碎了!他立即以村长和党支部书记的身份与腻味商量,要组织一场对敌人的复仇!
腻味复仇的决心更为强烈。在得知封大花的死法和她临受侮辱时的呼号,他全身的血管都要炸裂了!他对封铁头说:“日他奶奶,还不狠狠地杀!”他与铁头将全村地主富农排了排队,拟定了一份近二十人的名单。这当中,腻味提到了费左氏,封铁头说:“她是干部家属,我看不能杀。”腻味又提到了银子和她的儿子宁玉。铁头说:“宁玉个小崽子应该干掉,银子是穷人家的闺女,我看就算了吧。”他并提出,干那个小崽子由他负责。腻味点点头:“行。”
天刚放亮的时候,民兵们便按照这份名单奔向了一个个目标。是人没能抓齐,大约缺了一半,并且寻遍全村也寻不见。尤其是那个在敌人面前最为活跃的麻川,怎么找也找不到了。人们就明白,这些人是跟着宁金投了河西。抓来的八个人,知道自己的死期已到,一个个都呈半死状态,歪三斜四地躺在地上。
在行动开始的时候,封铁头独自一人去了关押银子娘儿俩的地瓜窖。他知道那个地瓜窖的所在。他走到那里,蹲到窖口稍作倾听,便听到了里边传出的轻微的喘气声。铁头心里忍不住一阵急跳。
他朝四周看看无人,便将两手往窖口一撑,将两腿一悬,人便下去了。
借着窖口透进来的曙光,他看见了蹲在窖子一角的银子。这个已经变得消瘦的女人对他的来到并没表现出意外,她抬起那副让铁头多年来每当忆起就怦然心动的眉眼定定地看着他。
铁头不敢与她对视,将目光移向了别处。这时他才现,窖子里没有那个小崽子宁玉。他便问:“你儿呢?”
银子说:“自己爬出去了。”
“去了哪?”
“不知道。”
铁头对这话相信。他便感到了一丝着急。他猜想,还乡团一进村,那几个守窖子的女民兵便都跑掉了,因而便出现了宁玉的这种逃亡。但他又对银子的没有出逃感到奇怪。便问:“你怎么没走?”
银子苦笑了一下:“我走?我往哪里走?”
铁头想了想也是。沉默片刻,他便试试探探地开口了:“银子,我老婆叫宁金杀了。”
银子听了这话,低下头去一声不吭。
铁头瞅着银子,鼓鼓劲,将他心里的话说了出来:“银子,往后你跟着我吧。”
银子突然抬起头,大瞪着两眼去瞅眼前的这个男人。
铁头又说:“这些年来,我一直想着你。你跟了我吧。”
银子摇了摇头说:“不行。”
铁头急急问:“为啥不行?”
银子说:“俺不能跟两个男人。”
“为啥不能?”
“丢人。”
“丢啥人?你答应我吧。”
银子还是摇头。
铁头心里就有一股火焰升腾起来。他强压住这股火又问:“真是不行?”
“真是不行。”
铁头便狠狠地瞅了他一眼,转身爬出了窖子。
回到村部,腻味问他:“怎没把小崽子带来?”
铁头说:“跑啦!”
腻味问:“那么银子呢?”
铁头咬着牙说:“她呀,要跟着宁学祥走呢!”
腻味道:“那就成全她!”
铁头蹲到一边没再吭声。
没过多大一会儿,银子就让民兵抓来扔到了那些将被杀掉的人堆里。奇怪的是,银子闭着眼睛竟然一声也不吭。看见她那样子,铁头再也没有勇气看下去,起身悄悄离开了这里。
抓到的人太少,腻味认为这远远够不上复仇的水平。于是便扩展范围,将一些与地主富农亲近的抓来。
宁璧也在其中。腻味认为他是宁学祥的亲侄子,宁金的堂弟,理应杀掉。谁知这个破落子弟不服,一进村部院子就向腻味叫唤:“主任主任,你不该杀我!我是中农,我家的地只有二十三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