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完浮财,分配斗争果实大会便隆重召开了。这一回的分配十分公允。全村斗出的一千六百一十五亩土地,平均分给了一百二十四户贫雇农。腻味要的一点不多一点不少,就是当年他家让宁学祥“准”去的三亩地。斗出的浮财,如房屋、粮食、牲口、农具、衣物、家具、现钱等,也都按照“各取所需、填满穷坑”的原则,一一分到了各户。为了团结广大中农,农筹会也将少量的浮财分给了他们。
大脚分到了两个蓝花瓷碗。他拿回家后,绣绣只看一眼就哭了。大脚感到好生奇怪:这绣绣,他爹让人砸死了她都没掉一滴眼泪,只说是该死,今天怎么哭啦?他小心翼翼地问她为何哭,绣绣呜呜咽咽地道:“那碗,是俺家的……俺娘出嫁带来了两桌蓝瓷碗,一个碗上三朵兰花。娘说,这是俺姥爷从南方买的,咱这里没有这种样子,我从小就使这碗……”说完,拿一个碗在手里一边摩挲一边哭。
大脚呆呆地看看哭泣不已的妻子,再看看那两只蓝花瓷碗,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没想到,绣绣到了他家,没要娘家的地,没要娘家的钱和其他任何东西,这一回却让他捧回了两只瓷碗。而且,这是村里分给他们的。在让他去拿这碗的时候,他曾想过该不该要这一问题。他先是想不能要,那是人家的东西咱怎么能要呢?心里觉得很那个。但看看那些贫雇农又是分这又是分那,尤其是家家都分到了十来亩对庄稼人来说最为宝贵的土地。便想,他们能把那么多别人的东西变成自己的,我拿两个瓷碗算什么?想到这里,心里就不觉得那个了。但现在绣绣睹物思娘那么伤心,他又后悔自己不该要这东西。
正在绣绣依然捧着瓷碗哭的时候,费左氏跑到了他家。这个头已经花白的老女人带着一脸慌张说:“大脚家的,你快去看看你妹妹!”绣绣擦一把眼泪忙问出了什么事,费左氏说:“她非要上吊不,你快去劝劝她!”绣绣便起身随她而去。大脚想了想,也跟在了她们后头。
费左氏一边走一边向两口子讲她家遇到的事情。她说,那个曾在她家雇活的刘二槌领着几个贫雇农今天上了她的门,非要出一口气不。他们对苏苏说:“你这地主的狗闺女,到底要多么干净?嗯?你怕我把屁呲到水桶里,这回我还要呲到你的脸上!”说着,刘二槌让别人逮住苏苏,将自己的腚盘子撅到苏苏脸上,“卟卟”地放了几个早已准备好的大屁,然后拍手笑着离去。苏苏在他们走后就要寻死,费左氏劝了半天还不行,只好让邻居先在那里守着,他来叫绣绣了。
到了费家,苏苏果然还在那里哭。绣绣为她擦擦泪劝道:“事过去了就完了,别想不开。”苏苏哽咽着道:“你看,咱爹死了,俺又受他们的气。”绣绣道:“别说那个死鬼,他是他,咱是咱。”苏苏说:“我怕他们还来。”绣绣向费左氏说:“叫他姨夫回来一趟吧。叫他回来跟村里说说,别叫那些人再上门找麻烦。没人去,就叫家明他爹去。”费左氏说:“俺也想这事来,那就快去吧。”
当天,大脚就一歪一顿地去了三十里外的青岗镇,把费文典叫了回来。费文典当然很生气,一路上便嚷嚷:“操他娘的,我是革命干部,搞到我的头上还行?”他一回村就找到腻味火,质问他为什么生那样的事情。腻味点着头道:“是,刘二槌是做得不对,怎么能对抗属不尊重呢?”费文典说:“你要保证,以后不能再出这样的事。”腻味又是点头:“中,我保证我保证!”见他态度不错,费文典就回家了。
不料,晚上他刚躺下,却听有人翻墙跳进院里,到他的窗前喊他。他穿上衣裳打开门一看,却是刘胡子。刘胡子顾不得苏苏还躺在床上,急乎乎道:“文典你快走!越快越好!”费文典问出了什么事,刘胡子说:“今天夜里腻味打算杀五个人,把你排上了,说你这富农子弟回家对抗土改!”费文典听了浑身一哆嗦,说:“那我这就走!”回头看一眼苏苏,就与刘胡子一起打开院门走了。
这天晚上,天牛庙又杀掉了五个人。除了三个地富,另外一个是本村看病的周先生,这人的罪过是爱摸前去看病的女人的**。另一个本打算杀费文典的,是这家伙早已跑掉,腻味不想完不成指标,问封大花:“你说弄谁吧。”封大花摸着胳膊肘子沉思,忽然摸到了小时要饭让地主宁学礼的老婆放狗咬出的伤疤,说:“就弄宁学礼他老婆吧。”腻味说声好,当即叫人把那女人拉来,与另外四人一块儿干掉了。
腻味和其他几人在前河滩将五个人处理完毕,洗了洗身上的血迹便往村里走。走了一阵别人都分手了,只剩下一个封大花跟他一路。此时腻味走在黑黝黝的胡同里,感受到身边封大花出的姑娘气息,再想想自己一人在宁家前院的孤寂,没做多想便扯住了姑娘的手:“大花,你到我那里睡吧。”大花怔了一怔,那只杀人都已不哆嗦的手此刻却哆嗦了。腻味见他不作声,便扯着她的手往宁家大院前门走。哪知这时封大花却将手猛一抽:“俺不!”说着“咕咚咕咚”跑向了她家在宁家大院东墙上新开出的门。
看着封大花的身影消失,腻味怅然站立片刻,便打算回去睡觉。就在他要进门时,门边却站起一个人来。腻味急忙端起肩上的钢枪喝道:“谁?”那人说:“是我,铁头。”
腻味惊魂稍定,便问这个天牛庙村的前领导人有什么事。封铁头说:“我本来不想管村里的事的,我实在是蹲不住了。腻味,你不能再随便杀人啦!”腻味说:“怎么,我杀得不对?我是杀的穷人对头!我不能走富农路线!”铁头听他又揭他的错误,沉默了一下,随即又说:“我去年是错了,我觉得,你们如今错得更厉害!地主富农欠了人命的以杀,不欠人命的怎么也说杀就杀呢?上级能叫这样搞吗?”腻味说:“乡里就让这样搞的。”铁头说:“我不信!上级保准不兴这样!”腻味说:“不信的话,咱们就去问白区长!”铁头说:“去就去,咱们这就走!”说着,二人就一块儿走了。
二人摸到十里街区公所,区长却不在,只有副区长鲍青一个人坐着看书。这鲍青是河北人,原来在八路军一一五师当营教导员,因为一条腿给鬼子打断了,就留在了地方当区干部。铁头一进屋,就把自己的观点讲了。在他讲的过程中,腻味多次打断他的话并对鲍青道:“鲍区长你听听,他是不是对抗上级!”“鲍区长你看看,他的腚坐到哪边去了,坐到老蒋那边去啦!”
等他们两个讲完,鲍青坐在那里半天没吭声。腻味催促道:“鲍区长你说,到底谁对!”鲍青抬起头。看了腻味片刻说:“我也劝你少杀几个。”
腻味愣了。他问:“前几天区里开会,你跟白区长不都讲贫雇农掌大权,想杀就杀吗?”
鲍青摇摇头道:“我那天的话是违心的。实话告诉你们吧,这几天,我跟白区长一直在私下里争论着。我觉得,我们目前正犯着一个严重的错误。实行土地改革,摧毁万恶的封建制度,这完全是应该的,这是贫苦农民盼了几千年才盼来的。这也是我们**赢得老百姓拥护的重要原因。是这样把权力下放乱打乱杀就不对了。这决不是中央的意思,因为中央的文件讲得很明白。毛病能出在我们地方上,是不知哪一级领导把工作引向了歧途。这样下去,只能把更多的人推到敌人那边去!”
铁头听得眼里放光,连声道:“鲍区长你说得对,真对!”
腻味这时却上一眼下一眼仿佛不认识似地瞅鲍青。他问:“鲍区长,你是说我错了?白区长错了?县里省里都错了?”
鲍青坚定地道:“我不说具体的谁,反正谁乱打乱杀谁就错了!我相信,中央肯定会说话的!”
腻味把脖子一拧:“你这个人呀……我听说你念过书,我说不过你,我等白区长回来问问他!──他去了哪里?”
鲍青道:“去皂角岭了,你想等就等吧。”
于是,三个人就不再说这事,一边轻描淡写地说些别的,一边坐着等白区长。不料等到半夜,乡公所里忽然跑进一个人喊:“了不得,还乡团打进天牛庙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