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绣有孕了。
这是在她进封家之后应来第三次月信的时候现的。这天到了日子,那种暗红色的东西如期而至。然而奇怪的是,它稍露一露便不见了,就像一支大军眼看就要过山而来,是只有一面旗帜在山那边晃一晃,就再也没了踪影。绣绣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便在夜里说给大脚听。大脚是在头两天见过那面旗帜的,说:“你哄我呀?”绣绣说:“你自己看嘛!”大脚亲自去看,方知绣绣所言不差。但他对于女人全部的知识只限于两个多月里所领教的,也不懂这是为什么,便道:“待明天问俺娘吧。”第二天,绣绣向婆婆讲了这一怪事,婆婆睁大一双老眼说:“哎哟哟,这是有了!这是坐的红影影胎,会养小子的!”绣绣听了又羞又喜,便回房告诉大脚。大脚咧着嘴道:“是吗?”他一时还不能接受自己就要当爹了这一事实。
封二老汉从街上回来,老婆将这事也告诉了他。然而这消息并没有在他那里引起多大的反响,他只是“嗯”了一声,仍旧坐在那里抽烟。抽一会儿,张嘴骂道:“我操他娘呵!”
这些天里,封二经历了从欢欣到痛苦的巨大情感波澜。因为情绪的黯淡,他原来红红的鼻子也减退了颜色。他老是想着一件事:他从费左氏那儿揽到的十三亩地又不能种了。那地呵,蚂蚁沟的十三亩地呵,他已经全都耕了一遍了!要知道,那不是一般的耕。他是用了他十分强壮的一牛一驴,而且特意深深地插犁,把那熟土下面的一层酥石碴子都翻起来了。以说,那块地自古至今是没有那么深地耕过。今年种上花生,一亩不多收二十斤油才怪哩!是,那地他种不成了。那天费左氏让苏苏来说,那地得还给铁头家,不还人家是不答应的。起初封二还抱有一丝侥幸,心想,我已经把地耕了,他能再去种?前天早晨,他听西院有铲粪的声音,探头一望,见铁头正跟傻挑抬着一大筐粪向外走去。再过一会儿往西岭上看看,那两口子已经像一对屎壳螂一样往蚂蚁沟而去──他们开始送粪了,往他耕起的十三亩地里送粪了!
在痛惜这件事的同时,封二也对铁头的作为感到不解。既然闹起了土蟮会,那就大闹一场,像别村土蟮会那样,拿着财主们狠狠折腾一气,让他们减租减息,到他们家杀猪宰羊大吃二喝,拉着他们到处游街。是铁头没这么干,他争回来了蚂蚁沟的十三亩地,与费左氏写了一张永久耕种的文书,同时又让这样的文书在所有的锄地户子家里都有了一份,然后就偃息旗鼓了。这叫封二失掉刚揽到的地之后还感到惘然若失。他想,铁头应该领着土蟮会跟村里的几家财主好好地斗上一斗,尤其是要治治宁学祥个狗日的。那个x操的也真该拾掇拾掇了,他凭啥就该那么富?他有六百亩地,我有多少?你看,我如今跟他是亲家了他却不认,一点光也不让我沾!我日他亲娘!
想到这里,老汉便对铁头有了双倍的恨。瞥见铁头家的一只大黑公鸡不知啥时飞到这边院里,正踩到自己家中的黄母鸡身上办事,不禁怒气冲天,仿佛那公鸡操的恰是他封二,于是就抄起顶门棍冲到院里揍那公鸡,公鸡见状急忙放弃爱情飞向墙西。封二扑了个空,听听西边铁头没在家,便跳着脚骂:“他娘个驴x,就会欺负咱呀!”
大脚十分理解爹的心情。但他又觉得爹不应该想不开。吃饭的时候他劝爹:“别光想着揽的地种不成了,咱也该想想:人家没地种了咋办?”
封二老婆也说:“是呵,看看西院,也怪怜的。”
听了这些,老汉便不吭声了。
过了一会儿,封二看看绣绣不在场,对娘儿俩说:“你们还不着火不冒烟的。没看看,家里就要添人口了,不多抓挠点怎么办?”
大脚说:“谁说俺不着火不冒烟?俺这几天寻思了,趁着地耕完了,庄稼还不下种,我贩一趟盐去。”
封二立即表示反对:“贩盐?你当是那盐是好贩的?路又远,路上还有断路的。我这辈子再穷再苦也没敢动这心思。”
大脚说:“我跟郭龟腰一块。”
“他要你?”
“说说看呗。”
封二老婆道:“人家叫你跟也不行。你看你那个脚,能撵上牲口?”
大脚说:“往那走不驮货,我骑着它;回程,我在头里牵着它走。”
封二问:“绣绣能叫你去?”
大脚点点头:“嗯,昨晚上已经商量好了。”
第三天鸡刚叫头遍,大脚便揣上爹给的两块大洋,与郭龟腰上了路。他们的目的地是一百里之外的海边大镇青口。
一出村,踏上那条自西北而来往东南而去的大道,大脚便将两条麻袋往驴背的驮架子上一垫,艰难地爬了上去。下弦月的微弱光亮里,驴每走一步,他的身子便随之一耸。前面郭龟腰是跟着牲口走的,因为他的大黄骡子已经负载了两个大青壳篓,里边装了四百斤花生油。他将两只胳膊背在隆如龟背的腰上,两条细腿筷子一样倒来倒去急急而无声地迈着。走着走着,他回头呲牙一笑,然后唱道:
大河里水小河里漾呀!
没见过驴x朝了上呀!
大脚懂得这歌。这是骂骑驴人的。但大脚不气不恼,依旧让驴驮着走。他知道,郭龟腰是跟他开玩笑的。再说,就是不开玩笑他也不能跟他恼。他是不敢跟郭龟腰恼的,因为郭龟腰有一个规矩,一般不带别人一块贩货,大脚缠了他整整一天才让他答应了这事。要知道,能跟上这个郭龟腰是十分不容易的。这些年兵荒马乱,一般是没人敢出门贩货,但郭龟腰敢。他在路上并不是没遇上过强人,然而每次遇上都是化险为夷。
郭龟腰并没有什么本事,他在商旅中的安全来自一个传言:他是在大刀飞贼郭刚六的后代。那郭刚六是光绪年间临沂西乡人,生就一双飞毛腿,能飞檐走壁,去四州八府的大户家偷东西如探囊取物。相传他一个冬夜与本村几个赌棍摸纸牌,钱输光了,他说回家去拿,不大一会儿就回来了,并自言自语道:“好大的雪啊!”人们奇怪地问:“外边天正晴着怎么说下雪啦?”他便摘下毡帽让大家看上面的雪,说是刚到泰安借钱去了。郭刚六偷是偷,却懂得接济穷人。光绪十八年,临沂西乡春旱夏涝庄稼无收,别村的穷人纷纷外出逃荒,但是郭刚六所在的村一户也没有出去的。这个乱世奇人后来却因为一双女人小脚死了。那年他去南京府偷盗,见一大家闺秀年方妙龄容颜美丽,尤其是一双三寸金莲娇小无双,遂持刀威逼将其奸污。后又多次前往,并将身份告知了女方。郭刚六的嫂子是本地出了名的小脚女人,这天郭刚六听见别人夸她,便道:“还有比她的更小的哩!”别人不信,他就连夜去南京将那女子的脚剁下来,拿回家让众人观赏。此案一出,南京府立即着人前来缉拿。来人装成江湖好汉,要拜郭刚六为师,郭刚六便喜纳来人并置酒相待。来人将酒中放入麻药,郭刚六自然被擒。一月后,郭刚六被倒绑在一棵树上点了天灯。这个时刻,他充分显示了英雄本色:两个腋窝里的豆油一量燃尽,他便破口大骂执刑者:“没用的东西,添油都赶不上趟儿!”在他的亲自督促下,那两盏灯在他的腋窝里一直欢欢地燃着。而他不时将头勾起看看这边再看看那边,面呈观赏之状。两天两夜后,郭刚六说:“算啦,别再费油啦,用俺的吧!”执刑者便停止了加油。待豆油燃尽,郭刚六肋间的皮肉便“吱吱”叫着化成油膏,滋助着那两朵跃跃的火焰。半个时辰后,那火焰腾地蹿起来,将郭刚六烧成一条巨烛,他大笑三声从容而亡……
郭龟腰本不是天牛庙的人,是他奶奶那一辈上来的。那时他爹只有三岁。从那时起,人们都说来此避难的就是郭刚六的家眷。郭龟腰的奶奶对些说法既不承认也不否认。郭龟腰的爹先是跟娘讨饭,长大之后便去东海边贩盐。那时他家没有牲口,就靠人背。走一百多里路,装一布袋盐背回来,换回一点点粮食糊口。从这个时候起,这一带强人便都知道了在这条路上走着的有一个郭刚六的后人。一旦遇到他,便恭恭敬敬让他过去。郭大个子背了多年,终于有了些余钱买了个骡子。四十岁上死了,这骡子屁股后又跟了他的儿子郭龟腰。郭龟腰还像他爹那样,一路畅行无阻,往海边走时捎油,回来捎盐,每趟都能挣一块大洋。所以,尽管郭龟腰身躯不直,却早早娶了媳妇,将日子过得十分滋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