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国庆节假期的一个大风天,从东南门去到与我的青年时代密切相关联的颐和园。六十二年前,当我动笔《青春万岁》的时候,十九岁的小王蒙就那么钟情于颐和园了,那时候还没有见过黄河长江,泰山昆仑,更不要说大西洋与阿尔卑斯山了。
东南门进去就是十七孔桥。看着波涛汹涌,石桥山丘,长廊庭院,漫天落叶,回首往事,若有所思。因为我刚刚接到了一个老友的电话,两三年我们通一次电话,电话的时机与电话里讲的内容完全无厘头。我们都老了。“我们都老了”几个字让我十分感动。这句话最早打动我是看曹禺的话剧《雷雨》,侍萍辨认出她女儿打工的这一家的主人竟是周朴园的时候,她这样说。
一回来写了短篇小说《仉仉》,把大风中的十七孔桥与老友的电话联结起来了。生活中的ABCD,本来是无厘头无关联的,但是某种情绪弥漫开来,就出现了小说的冲动,而且是深深的感动。小说家有时候像魔术师一样,从空中抓来了一只鸟,两副扑克牌,然后从大衣下面端出一玻璃缸金鱼。
于是捕捉土洋男女、城乡老少、高低贵贱的林林总总。弃我去者,昨日沧桑不可留,慰我心者,今日故事何烦忧,长风万里送秋叶,对此可以讲春秋!从抗日的儿童团红缨枪,一直讲到了德国的胡苏姆与奥地利的咖啡馆。你能不享受吗?
意犹未尽,写了另一个短篇小说《我愿意乘风登上蓝色的月亮》,这个故事已经贮存了三年,这个故事与史托姆著、郭沫若译的《茵梦湖》没有一毛钱的关系。但是《仉仉》扯出了《茵梦湖》与《勿忘我》,她们又生出了新的当下罗曼斯。
紧紧接着的第二篇小说感慨了入山出山、清浊沧桑、萍水相逢、永远惦记。却原来,小说是惦记也是祝福,是叹息也是顿足,是不能说,不好说,想说,干脆不想说的那么多,那么多。多情最是小说笔,枉为人间泪千行!
进入新年,说的是二○一五,一发而不可收,再写了近五万字的中篇小说《奇葩奇葩处处哀》,抒写了一个男子,尤其是与之有缘的六个奇女子。
如果说写前两个短篇时候我时而还沉浸在虚实相间、感觉印象、文字跳舞的《闷与狂》式微妙里,那么新中篇我一下子开放给了俗世。我早就积累了这方面素材:老年丧偶,好心人关心介绍,谈情论友,谈婚论嫁,形形色色,可叹可爱可哭。久久不想写,是因为太容易写成家长里短肥皂剧。俺不是那种写手也!
一旦敲键,就一点也不肥皂了。素材一开始,不无喜剧因素,颇有奇异的幽默感。这把年纪,已经可以叫作“落在时代后边”了,尤其落在当今女性的心思后边。本来无门径,书写便相知!一旦敲响了电脑键盘,一些荒谬,一些世俗,一些呆痴,一些缘木求鱼南辕北辙直至匪夷所思,一些俗意盎然的情节,随着小说的材文学的手悲悯的心,立马不再仅仅是泡沫,不再仅仅是卑微,不再仅仅是奇闻八卦家长里短,而是无限的人生命运的叹息,无数的悲欢离合的撩拨,无数的失望与希望的变奏,无数的自有其理的常态与变态,温馨与寂寞,手段与挣扎,尤其是女性彩图,以及青中老的过渡,生老病死的忧伤,爱情的缤纷色彩与一往情深,还有永远的善良万岁。我且写且加深,触动了空间、时间、性别三元素的纠结激荡,旋转开了个人、历史、命运的万花筒。
何况还有正在飞速地变化着、瓦解着、形成着、晒晾着与寻觅着的众生风景,载汝以形,苦汝以生,激荡与凝结汝以老,总结升华完成敬礼汝以死。能不拍案惊奇,太息掩涕?
俗人亦有雅念。搞笑不无哀怨。吃惊更生难舍。敲键奏响新曲。为奇葩立传,为男女尤其是女一恸,为生民抒情怀,写尽人生百态,其乐何如!长着一双俗眼,看到的只能是鸡毛蒜皮、洋相丑态。其实,没等着你发歪判决,你已经受到人家的审判。你的眼光清明了些,你注意了茅屋土炕、人间烟火、爱憎情仇、悲欢离合。进一步,你描述了生活的高高低低、坑坑洼洼、苦苦甜甜。再攀缘一番,发现了你我他她,主要是她们的不同凡响、风情万种、灵秀千般、心曲可通、伎俩可恕。你透露了天机,勾画了世态,靠拢了透彻与包容,学会了宽恕与理解,展示了新鲜与发见。你充满了大觉悟与大悲悯。
两个短篇,一个中篇,耄耋之年同时写就,二○一五年春天同时发表。三篇小说新作,三个男人与他们目光中八个罕见的奇葩女子。这究竟是耄耋还是“冒泡儿”呢?吟道:“皓首穷经经更明,青春作赋赋犹浓。”还有“忧患春秋心浩渺,情思未减少年时!”春天,赶得恁巧,三篇新作同时在京沪三个刊物都是第四期上与读者见面,俺年富力强时也没这样的记录唷!能不于心戚戚?于意洋洋?于文哒哒?于思邈邈?
如今,这几篇作品与去年发表的短篇小说《杏语》,由四川文艺出版社结集出版单行本。《杏语》写的是杏花,是初春,是清明,是飒飒的小雨、雾霾,是墓地,是天与人,生与死,是梦游与祭奠。而且,《杏语》写作于《闷与狂》激情书写之中,它是《闷与狂》的突然转弯与小憩,是长篇大潮中冲起的另一个小小石子,是一朵水花,是又一个混合着喜悦与伤痛的诗的春天。王某何幸,心有戚戚焉,然后是乃有新作焉。我还得感谢,就是在去年清明期间,女儿给我讲了她的一个梦游故事。尚能梦游的小说有福了。
感谢编者与读者,感谢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