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乃昊天上帝元子,为大霄帝君。愿为人主,令天下归于正道。
——宋徽宗-赵佶
一、跛足
赵不尤找来赵不弃一同商议。
他不愿温悦、墨儿、瓣儿再卷进这乱局,便邀了赵不弃到十千脚店楼上吃茶说话。
赵不弃听了那梅花天衍局,先是惊住,继而怪笑起来:“这……这……这!这果真是,宫中偶落一瓣梅,人间雪乱万里风。”
赵不尤叹道:“这便是为何,君王极得慎言慎行,随口一句闲话,到宫外便是一道圣旨,不知会演化出多少灾苦祸难。”
“如今怎么办?”
“那几方人都已知晓海上之盟,这局已行到这地步,此时罢手,已经太晚,只能继续。”
“咱们这边事头倒也轻简,将那香袋设法递送给高丽使便成了。”
“但又不能让他觉察,我们知晓其间内幕。”
“那便得寻见那个跛子。”
“嗯,我也在想此人。他原是高丽留学士子,从吹台跳落诈死,从此隐迹汴京。他自然极小心,要寻见不易。”
“不过,他一定在苦寻那香袋。”
“眼下难处便在此,如何叫他偷抢回去。”
“冷缃!”
“朱阁之妻?嗯……”
“那天这跛子去孙羊店,从金方手中得着香袋,出来时被朱阁的手下撞倒,香袋也被偷走,他自然在四处找寻朱阁。他若查出朱阁身份,必会去朱阁家。朱阁已死,他自然会逼问冷缃。”
“只是,不知冷缃是否愿意相助?”
“不怕,你将香袋给我,我去说服她。”
赵不尤从袋中取出一个布包,那香袋裹在里头。赵不弃伸手接过,虽裹了许多层,里头那腐耳臭气仍极冲鼻。
赵不弃掩鼻丢到桌上,叫店家拿来张油纸,又密裹了几道,这才勉强掩住臭气,装进了自己袋里。
他笑着问:“那珠子也在里头?”
“嗯。”
“这么说来,这珠子是北珠,只有女真部落那海边才产,我们该早些想到。好,我这边去寻冷缃。哥哥放心,保准替你做成!”
赵不尤下楼目送他离开,这才回到书讼摊上。
墨儿刚替一个人写完讼状,笑着说:“我将才见二哥骑着马,飞快过去了,他在马上唤了我一声,等我抬头,他已跑远了。不知又赶什么趣去了。”
“他去办事。”
“仍是那梅船案?”
“嗯。”
“这案子何时才能了?”
“这回是最后一次,不论成与不成,我们都不再染指。”
“果真?”
“嗯。”
“那便太好了!嫂嫂便不必再忧心,咱们也好安心在这里写讼状。”
赵不尤点了点头,不知为何,心中始终有些发闷。
过了几天,赵不弃来说,那高丽跛子果然寻见了冷缃,并拿了把刀相逼。冷缃先故作慌张,被逼无奈之下,才取出那香袋,交给了跛子。
又过了两天,有个妇人来书讼摊,向赵不尤询问遗嘱讼案,赵不尤刚说了两句,有个人过来唤了一声“赵将军”。抬头一瞧,是枢密院北面房那高丽馆伴李俨。
李俨笑着说:“我将才去汴河湾送高丽使上船,那船上船工中有个跛子。”
赵不尤听了点点头,随即又向那妇人解释遗嘱相关法条。李俨讪讪立了片刻,只得转身走了。
等那妇人问罢离开,赵不尤才坐直了身子,望着对街檐顶,心里暗暗叹了声:这事算是了了,却不知事成之后,官家能否记得应承之事?
二、送别
冯赛躲在船舱里,透过帘缝,偷偷朝岸边觑望。
他在寻找冯宝。这船是租来的,划船的三个人是樊泰、于富和朱广。
官家说要做成此事,冯赛便得将弟弟冯宝交给西夏间谍。冯宝如今却不知人在何处,即便找见,冯赛也断然不肯将弟弟交出去,但皇命难违,若是不交,冯宝恐怕也难有好收场。
冯赛心中忧虑无比,怅怅回到岳父家中,正要抬手敲门,身后忽然有人唤,回头一瞧,是黄胖。
黄胖笑得极得意:“冯相公,那瘫子我寻见了。”
“哦?在哪里?”
“这个嘛,咱们得先那个……”
“放心,钱一文不会少你的。”冯赛不愿让他进屋,便说,“你先去巷口茶肆等我,我取了钱便过去。”
黄胖目光贼闪了一下,但没再多话,笑着答应一声,转身走了。冯赛看着他走远,这才抬手敲门。邱迁从里头开了门,歇息了两日,他的样貌神色瞧着好了许多。
冯赛将自己所查告知顾震,顾震回去后,旋即释放了邱迁。冯赛捉到李弃东后,锁在后院那书房里,叫邱迁看着。崔豪兄弟那夜做得绝密,并无人知晓李弃东锁在这里。
只是,自从捉到李弃东后,他始终垂着头,一个字都不肯讲。
他是为哥哥才做出那些事,只有寻见他哥哥,恐怕才能叫他开口。几天前,冯赛又去寻见黄胖、管杆儿和皮二,使钱让他们暗中查找李弃东哥哥的下落。
冯赛进到屋里,取了三贯钱,装进一只布袋,叫邱迁仍旧闩好院门,提着钱袋走到巷口茶肆,坐到黄胖对面:“你真的查到了?”
“我这嘴平日虽虚,钱面前却从不说一个虚字。”
“好。”冯赛将钱袋搁到他面前,“他在哪里?”
“就在芳酩院后街的一个小宅院里,那门首有根青石马桩子。那牛妈妈派了个妇人照料那瘫子,那妇人又与我相好的一个妇人是表姊妹,呵呵!”
“你去打探,牛妈妈可曾察觉?”
“你放心,我是从枕头边溜来的信儿,她一丝都不知。”
“好。”
冯赛转身回去,又敲开院门,去后院开了锁。李弃东呆坐在桌边,只扫了他一眼,随即低下了头。
“我寻见你哥哥了。”
李弃东迅即抬起眼,目光惊疑。
“你我仇怨尽都放下,你替我做成事,我替你找回哥哥。”
“你要我做什么?”李弃东声音低哑。
“你捉到紫衣客,原本要交给谁?”
“易卜拉。”
“易卜拉?”冯赛大惊,清明那天,他带出城去买瓷器那胡商,“他不是已经离京回西域了?”
“他在长安等我。”
“是谁吩咐你做这些的?”
“顾盼儿。”
“顾盼儿死后呢?”
“他们另派了个人,不时来见我。”
“牛妈妈呢?”
“牛妈妈?”李弃东一惊,怔了片刻,才喃喃道,“她?竟是她……”
“你一直不知?”
李弃东摇摇头,随即苦笑:“我早该猜到。”
“紫衣客是冯宝,你也不知?”
“冯宝?”李弃东又一惊。
“你可知冯宝在哪里?”
李弃东摇了摇头:“我那天夜里追到谭力那船上,他挡在舱门口,紫衣客跳船逃到对岸去了,我只见到个背影……”
“谭力是你杀的?”
“不是。是他们给我指派的帮手。”他忽又苦笑一下,“该是牛妈妈指派的。”
“汪石呢?”
“也不是我。他是条好汉子,我不会杀他。”
“我怎么寻见冯宝?”
“谭力那三个同伴。”
冯赛忙又将他锁了起来,赶往开封府寻见顾震。
顾震听后,夜里悄悄放出那三人。冯赛雇了一辆车,载了他们,来汴河租的这船上。冯赛躲进船舱,那三人如谭力一般,划着船,不断在汴河上下行驶,找寻冯宝。
一直寻到第三天夜里,岸边树丛中忽有人轻声叫唤。那三人忙将船划过去,有个黑影从树丛中钻了出来,站到了月光下。冯赛透过帘缝一瞧,心顿时紧抽,是冯宝。
冯宝跳上梢板,樊泰挑着灯笼,引他走进船舱。冯赛站起了身,冯宝一眼看到他,顿时惊在那里。冯赛脚也被粘住一般,怔望着弟弟,才一个多月,冯宝已瘦得颧骨凸起,眼里满是风霜,似乎老了许多岁。他身上罩了件脏破布衫,里头露出那紫锦,双耳耳垂上抹了些灰,瞧不见那耳洞。
冯赛长呼了几口气,才走了过去:“你是为替我脱罪,才去做紫衣客?”
冯宝低下眼,闷闷地说:“我是为我自己。我已经这个年纪,却一事无成,总得寻桩事做。”
“天下可做之事无数,你今晚就离开汴京,我已准备好银子。你也莫回江西,只寻远路州去避一阵。”
“哥哥,你莫担心我。这桩事起先虽是宰相王黼相迫,但问明白其中原委,我自家从心底愿意去做。”
“到了西夏,若被识破怎么办?”
“西夏人从未见过女真人,何况如此艰辛捉到我,他们哪里能想到这些?再说,即便被识破,也算为国捐躯。这些年,我自家心里清楚,在别人眼里,我一文不值,那便让我值一回。”
冯赛见弟弟眼中露出从未有过之坚定,泪水不禁滚落。
他不敢让人瞧见弟弟,便一直和冯宝躲在这舱里,不住苦劝。冯宝却始终笑着说:“你莫再劝了,我心意早已定死。”
冯赛无法,只得先回去见李弃东:“冯宝我已经找见,他执意要去西夏。但那牛妈妈见过冯宝,此事怎么瞒过?”
“牛妈妈连我都不见,恐怕也不会见紫衣客。只有我先去寻见那传话人,看她如何安排。”
冯赛只得再次冒险,放走了李弃东。他又回到那船上,等候消息。
第二天夜里,李弃东驾了辆车,寻了过来:“那传话人说,叫我直接将紫衣客送到长安,交给易卜拉。车我已租好。”
冯赛不禁望向弟弟,冯宝却仍那般笑着:“哥哥,那我便跟他走了。”
说罢起身走出舱外,跳上岸。冯赛怕被人发觉,只能躲在舱里,从帘缝向外张望。冯宝走到那辆车后,在月光下回头,朝他笑着挥了挥手,随即便钻进了车厢,关上了门。
冯赛眼望着那车子启动,车轮轧轧,向西行去,不久便隐没于黑夜,车声也渐渐消失。他再忍不住,泪水随即滚落……
三、暗门
梁兴回到那小院中,却仍不见梁红玉人影。
身上伤口虽然疼痛,他仍咬牙赶到望春门祝家客店。四处寻望许久,既不见梁红玉,也不见明慧娘。不知梁红玉跟到哪里去了。
他心里焦忧不已,忽想起张俊。那天张俊既然跟踪我,恐怕也会派人跟踪梁红玉。或许,他还派人跟踪过摩尼教其他教徒。他正要转身去寻张俊,一眼瞅见一个女子从那客店出来,朝着他笔直走了过来,他忙停住脚。
那女子走到近前,面容明秀,却眼含恨意,冷声道:“若要梁红玉,拿紫衣客来换。”
梁兴大惊:“梁红玉在你们处?”
“三天后,子时,你独自一人,送到虹桥南岸。若见他人跟着,我立即杀了梁红玉。”
“你是明慧娘?我没有杀你丈夫,也不想杀他,他是服毒自尽。”
明慧娘原本冷着脸,这时目光一颤,眼里悲惊交闪。她顿了片刻,转身便走,双肩不住颤抖。梁兴望着她急急走进那客店,显然是在强忍泪水。他心里一阵翻涌,不知是何滋味。
半晌,他才回过神,心想,至少知晓了梁红玉下落。自己身上有伤,步行去城南太吃力,幸而出来时,将梁红玉给的那两锭银子带在身上,他便去附近寻了租赁店,租了匹马。
骑了马,腿脚虽省了力,肩头后背两处伤,却颠得越发吃痛。不久,便见肩头那伤处血渗了出来。他却顾不得这些,只是让马略略放缓。
到南城外时,天色已暗,他先驱马来到剑舞坊后门,敲开门,抓了把铜钱给那看门仆妇,将马寄放在那里,并叫她莫让邓紫玉知晓。而后,他又去附近买了火石火镰蜡烛、十来张饼、两斤白肉,拿皮囊灌了一袋酒,装好背在身上,这才来到红绣院西墙外那巷子,见左右无人,咬牙忍痛,攀上墙头,翻了进去。
后院黑寂无人,他轻步走到梁红玉那座绣楼后边。那楼被烧成残壁焦架,在月光下瞧着越发黢黑森然。楼后有片池塘,水中间一座小假山。梁兴蹚着水,走到假山跟前,见中间有道窄洞,便弯腰钻了进去,脚下一绊,险些栽倒。他俯身一摸,是块尖石,便抓紧那尖石,向上一提,果然应手而起。
这是张用告诉他的。他们在船坞商议时,梁兴说起梁红玉捉的那紫衣客,锁在楼下暗室里,却来去无踪。张用听了顿时笑起来,说他修造那楼时,一时性起,底下偷偷修了个暗室。暗室修好后,他想,人若被锁在暗室底下,自然憋闷之极,便又在暗室底下挖了条秘道,通到楼后池子中间那假山洞里。暗室秘道口则设在那张床下。
那床是扇转轴门,张用说,那叫“辗转反侧门”,机关藏在床板上,共有四处。人被困在暗室里,自然会辗转反侧。只有趴在那床上,双肘、双膝同时摁到那四处木结,机关才能打开。张用没告诉任何人,只待有缘人,那紫衣客来去无踪,自然是极有缘,碰巧撞开了暗门。
梁兴攥住尖石,掀开一块石板,伸手朝下一摸,洞壁上架着木梯。他爬下木梯,沿着暗道走到头,洞壁边也架着短梯,他摸到顶上一根绳索,用力一拽,一阵吱扭声,有东西从头顶翻下,若不是照张用所言,贴紧了短梯,恐怕已被砸到。他蹬着短梯,爬进暗室,点亮了蜡烛。见那木床,连床腿和底下整块砖地都竖直侧立在洞口。他用力扳转,将床翻回原样。这才坐到墙边,取出饼、肉和酒,慢慢吃着,等那紫衣人。
那紫衣人受命被摩尼教捉去,却被梁红玉中途劫走,锁在这暗室下。他无意中撞开这木床暗门,逃出去寻那指挥使,那指挥使却已被冷脸汉杀死,弃尸井中。紫衣客没了联络人,恐怕只能去寻韩世忠,却一直未寻见。他无处藏身,便又不时回到这暗室里。唯愿他还会回来。
梁兴在那暗室里直等了三天,紫衣人却始终未来。半夜便得将紫衣人交给明慧娘,他烦躁难安,酒肉也都吃尽,只能在那暗室中不住转圈。眼看无望时,忽然听见那床发出吱扭声,他忙吹熄蜡烛,站了起来。黑暗中,那床翻转过来,一个人爬了上来,又将床扳了回去,随即坐在床上,喘息了一阵,忽然屏住呼吸,显然警觉到暗室中有人,随即响起抽刀声。
梁兴忙低声问:“你是紫衣客?”
“你是谁?”
“我叫梁兴。”
“梁豹子?”
梁兴也发觉声音耳熟:“李银枪?”
他忙打火点亮蜡烛,一瞧,那人手中握刀,贴墙警防,果然是旧识之人,名列禁军“七枪”中第二。
李银枪惊问:“你为何在这里?”
“来寻见你,将你交给摩尼教。”
“你是韩副将派来的?”
“嗯。既然寻见了你,我们得赶紧去寻他。现在是什么时辰?”
“我进来时,刚敲二更鼓。”
“只有一个时辰,我们得赶紧走。”
他嫌底下暗道慢,忙引着李银枪从上面那秘道来到楼顶,攀树跳下,翻墙出去。好在养了三天,伤痛轻了不少。他先去剑舞坊后门牵出马,两人共骑,向城里飞奔。
幸而那张俊也住在城南,不多时便到了他的营房。梁兴叫李银枪躲在营房外暗处,自己下马,快步进去,来到张俊房门外,用力敲门。张俊打开了门,梁兴一眼瞧见他身后站着个人,竟是韩世忠。
梁兴不由得叹了声万幸,忙走进去,无暇拜问,急急道:“韩大哥,紫衣客我已寻见,摩尼教的人要我今晚子时送到虹桥南岸。”
“子时?只剩不到三刻了。你赶紧送过去,我跟在后面。”
“他们不许人跟。”
“那我先赶到那里,你再过去。”
韩世忠忙快步出门,骑了马便疾奔而去。梁兴向张俊讨了根绳子,也随即走出营门,寻见李银枪,略等了等,便又一起上马,向虹桥赶去。快到虹桥时,城楼上传来子时鼓声。梁兴停住马,先将李银枪用绳子捆住,这才赶到虹桥南岸。
汴河两岸一片寂静,不见灯火。月光下,他见虹桥南岸泊着一只船,船头站着个人,是个女子。他驱马走近那船边,才看清那女子正是明慧娘。
“人我带来了,梁红玉呢?”
明慧娘望向李银枪,忽然开口问了一句,语音古怪。李银枪嘎啦嘎啦答了一句,梁兴也未听懂。但随即明白,明慧娘恐怕是用女真话试探,她不知从哪里学了几句。幸而李银枪看来更是通晓女真话,童贯恐怕正是为此才选了他。
明慧娘朝船舱咳了一声,一个汉子押着一个女子走了出来,梁红玉,身上也被捆绑,嘴用帕子塞着。梁兴忙下了马,将李银枪拽下来,送到了那船上。那汉子也将梁红玉推下了船,梁兴忙伸手扶住。
明慧娘又清咳一声,船尾的艄公迅即摇动船橹,那船顺流而下,很快漂远。梁兴忙解开梁红玉的绳索:“他们可曾伤害你?”
梁红玉却一把扯掉嘴里帕子:“你是从哪里找见紫衣客的?”
“说来话长。”
“你为何要拿他换我?”梁红玉有些恼怒。
“说来话更长,回去慢慢说。”
梁兴往四周望了望,却没见韩世忠踪影,不知他能否跟上那船。
四、死去
张用四肢大张,躺在院子里。
紫衣客谜局已解开,官家命他们各自将留的尾收好,张用却懒得再动。
天工十四巧已死,朱克柔和李度又相偕游天下去了;阿翠已捉得紫衣客何奋,她迟早会逃回辽国;何奋是为报效国家,自愿去扮那紫衣客,也不必强救。
至于那天下工艺图,那天张用在黄河边农宅里见到阿翠时,见她衫子外头套了件厚衬里的缎面长褙子。已进四月,哪里需要穿这么厚?那衬里应该便是天下工艺图,她时刻穿在身上,才好携藏,紧急时也好逃脱。不过,那图她偷走又如何?大辽如今已岌岌难保,便是得了这图,也毫无益处。
因此,不须再做任何事。
他仰脸望着天上的云,发觉许久没有看云了,便一朵一朵细赏起来。正赏得欢,阿念从屋里咚咚咚走了出来,仍戴着那红纱帷帽。
“姑爷,你若累了,便去床上歇着;这样躺在地上,小心生霉长蘑菇。”
“哈哈!人肉蘑菇怕是极香。”
“才不呢!若是长在我家小娘子身上,自然极香,长在你身上,怕是臊臭得很。对了,我家小娘子四处游耍去了,我该咋办?”
“和犄角儿成亲呀。”
“成了亲呢?”
“生孩儿呀。”
“生了孩儿呢?”
“孩儿再生孩儿,孩儿的孩儿又生孩儿呀。”
“那时我怕是已老死了。”
“那时我们都已死了。”
“世间这般好,有花有云,有各般尝不尽的好滋味,有小娘子,有姑爷你,最要紧,还有犄角儿……我不愿死!”阿念忽然哭起来。
张用原本要笑,但说话间,一抬眼,刚才那些云竟都消散不见。他随即想起自己在麻袋里想到那死后的无知无觉,忽然悲从中来,也不由得哭起来。
犄角儿听到,忙跑了出来,惊望他们两个:“你们这是……?”
“犄角儿,我不愿死!我若先死了,就只剩你一个。你若先死了,就只剩我一个……”阿念哭得更大声。
“我若死了,这天地万物皆不在了,空空荡荡,好生无趣!”张用放声大哭。
“你们若都死了,我一个人咋办?”犄角儿也跟着呜呜哭起来。
三个人正哭着,门外忽然停住一辆车,有个人走了进来。见他们哭成这般,愣了许久,等不得,便走近张用,俯身小心唤道:“张作头……”
张用哭着睁眼一瞧,是个中年男子,穿了件蓝绸衫,不认得。他便闭起眼重又哭了起来。
“张作头,我是赵良嗣,奉命来跟你商议那后事。”
“后事?我若死了,不论烧我、砍我、淹我、埋我,我一毫都不知,只剩一团虚空……”张用越发伤心起来。
“不是那后事,是你所查之事的后续之事。辽帝如今仍在鸳鸯泺游猎,若那阿翠来了,我该如何跟她讲?”
“我已死了,哪里晓得?”
“你若死了,还会言语?”
“哦,对!”张用顿时坐了起来,睁眼望了望周围,不由得笑起来,“犄角儿、阿念,你们都莫哭了!我们都没死。”
那两人一起收声,互相望望,也笑了起来。
赵良嗣也笑着问:“张作头,那阿翠若来了,我该如何说?”
“你想要她怎样?”
“我自然盼她回燕京,只要唬住燕京守臣便好。”
“那便告诉她,辽帝在燕京,隔了上千里地,她哪里晓得?”
“说得是!我竟没想到。多谢张作头!”
赵良嗣乐呵呵走了。
阿念一把撩起帷纱,瞪大了眼:“姑爷,我们没死!”
“嗯!”
三个人又一起笑起来……
五、脱臼
陆青坐了辆车,来到新宋门外宜春苑。
这宜春苑又称东御园,以繁花佳卉、池沼幽秀著称。每年各苑向宫中进献花卉,宜春苑常为冠首。
陆青下了车,见一人头戴黑冠,身穿紫锦袍,候在苑门边,是宫中供奉官李彦,身后跟着几个内监。李彦昂着头,满面骄横之色,似乎要用鼻孔里的气,将人吹翻。两脚脚尖却不住点动,片刻难耐。等陆青走近,他尖声问:“人带来了?”
陆青只点了点头,回头朝车上唤道:“何姐姐!”
车上那女子应了一声,随即跳下了车,走了过来。
李彦仰头一看,顿时尖声问:“这是什么?”
陆青微微一笑:“官家命我料理此事,人自然该由我来选送。”
“那金使毕竟是一国之使,送这等妇人进去,岂不要笑我大宋无人?”
“我正是要让他领教我大宋有没有人。”
“就是!”身后那女子高声道,“我让他好生领教领教大宋女子!”
“你!”
“李供奉,我是奉旨送人。”
“好!惹出祸来,你自家承当!”
“自然。”
李彦扭头尖声吩咐:“带她进去见那副使!”
一个内监忙引着那女子走进苑门,那女子临进门时,回头挥臂朝陆青笑了笑。陆青也抬手回应,心里却多少有些担忧。
那女子是相扑手何赛娘。
李彦见到枕边血书后,果然不敢再送十二奴去让金副使凌辱,但那金副使一日没有妇人服侍,便焦躁难耐,不住催正使进宫去见天子。天子却要等方腊之乱平定后,才能见这金使。
陆青那日离开皇城后,生出个念头,便与赵不尤商议。赵不尤听了,先有些愕然:“叫何赛娘去见那金副使?”但他再一细想,也点头言道:“那金副使生性蛮野,只知凌虐妇人,恐怕丝毫不通风情、不辨美丑。与其芝兰饲蠢牛,不若以暴敌暴,制住他那蛮性。”
陆青跟随赵不尤回家,让温悦请了何赛娘来。温悦听了此事,连口不答应。何赛娘却立即站起身,挥着臂膀说:“这野狗竟敢欺辱我大宋女子,让我去好生搓揉搓揉他!”
陆青看着何赛娘进到宜春苑,转过一丛牡丹,再瞧不见。他望了半晌,并没有和李彦道别,便转身离开。
回到自己那小院中,他心里有些难宁,便抓起扫帚,将屋内院外清扫干净。又打了一桶水,将桌椅箱柜都擦洗干净。累过一场,看着四处重又洁净,心下才稍安,便坐在檐下,望着那梨树出神。
不想,一坐竟是一整夜。
第二天天亮后,他洗过脸,煮了碗面,吃过后,便立即出门,赶往宜春苑。
到了苑门前,他让那门吏唤何赛娘出来。那门吏昨天已知他是奉了皇命,不敢怠慢,忙快步进去禀报。陆青在苑门外等了许久,才见何赛娘大步走了出来。陆青见她满脸得胜之笑,方才心安。
“陆先生,你放心吧!昨天那黑熊见了我,先哇哇乱叫起来,吓得那小内监忙躲了出去。我过去一把扭住那黑熊胳膊,一个滚背掀,啪!便把他掀趴在地上。他叫得更凶,爬起来要抓我。我由他抓住,双手反扣住他腕子,一个错骨拧,咔嚓!把他手腕拧脱臼了。他号起来,抬脚踢过来,我抱住他的小腿,又一个龙卷水,咵咔!把他大腿也卷脱臼。他倒在地上,再站不起来,只咧着嘴干号。我便坐到他胸脯上,抓住他下巴,咯喀!把他下巴也掰脱臼。他张着嘴,再号不出。
“我便扳着指头,一五一十,好生教了他一场如何礼待妇人。他似乎也听懂了,不住点头。我看他乖顺了,才给他把下巴、手腕和大腿兑了回去。他仍动不得,我便把他搬到床上,给他盖好被,让他好生歇着。我搬了个绣墩子,坐在床边瞅他,他睁着那对囚囊眼,呜呜地哭,哭得好不娇气,哭了好半晌,才睡了过去。
“等他醒来,见我闭着眼,以为我困着了。他偷偷爬起来,要溜。我一把攥住他另一条大腿,一个歪柳撅,嘎嗒!将他这条腿又撅脱臼,他躺下去,又哇哇号起来。我把他扳正,让他再多歇一歇。他那囚囊眼里又滚出泪来,一颗一颗比黄豆大,瞧着好不怜人。
“一直到夜里,他都没再动,我才给他把那条大腿兑了回去。从床帐上撕了两条布带子,将他手脚拴牢,推到床里头,我睡在外头。半夜里,他竟伸过嘴来咬我,睡梦里我也没睁眼,反手攥住他下巴,一个悬腕卸,咯喇!把他下巴又卸脱臼。而后,我便一觉睡到天亮。睁眼一瞧,他张着嘴,瞪着囚囊眼正在瞅我。我见那双眼水汪汪的,小牛犊一般,好不疼人,我便替他把下巴兑了回去。他竟嘤嘤哭着,把头往我怀里蹭,我只得摸抚了半晌。他才没哭了。
“这时,外头有人唤,说陆先生来了,我便下床来见你。陆先生,你放心,不把他教成个乖囡囡,我绝不回去。他两个臂膀、两个脚腕还没脱臼,等我回去,他若仍不乖,我便一个一个挨着卸。卸完一轮,歇一歇,我还有拧筋法,再从头叫他尝一尝——你就安心回去吧!”
何赛娘说罢,捂嘴一笑,转身进去了。
望着她昂扬的身影,陆青不由得露出笑来。回想那咔嚓咵咔声,自己骨节也不禁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