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道尽头,姜冉摘下雪镜和头盔,叉着腰仰头看大屏幕上计时器现实的数字,刚开始她还没多大反应,就是微微眯起眼,看上去有点呆。
聂辛坐在高处:“她怎么不欢呼?难道41秒还不满意?我怎么不记得省队有谁对自己要求能有那么高?是不是人傻了?”
王佳明没说话。
这时候,又看见姜冉犹豫了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了她的脸,她低下头打开某个网页输入了几个字——
看着大概是在搜索引擎搜什么。
几秒后,她定定地看着手里的手机。
深呼吸一口气,她收起了手机,“唰”得一下擡起头往上看过来。
在和聂辛对视上的第一秒,她手一指,气势如虹地指向计时器大屏幕,意思是:你看!
……哦,所以这是刚现场搜了下冬奥会资格赛成绩排名,才知道41.01S到底是个什么概念呗?
撑在栏杆边低头往下看,聂辛笑出声,在姜冉森森的注视中擡手“啪啪”给她鼓掌。
在姜冉弯下腰拾起雪板走上升降电梯的空挡,聂辛回头看王佳明:“怎么样?”
王佳明还是那副睡不醒的模样,但是掀了掀眼皮子评价却很高:“这是我们认识十年以来你对我做过的最大贡献。”
聂辛一点也不生气:“我省队人才多了去了,改明天再给你输送几个。”
王佳明“嗯”了声,“去芬兰的是不是还有一个?”
“嗯,咱们女队的队长——平时训练时候和姜冉没差太远,就是年纪小大赛经验不足,紧张了,没滑好。”聂辛说,“还得打磨一年半载的。”
“好苗子就带来我看看,别打磨了,浪费时间。”
王佳明叹了口气,“下一个四年的征途已经开始了,2026年米兰的冬天,我非得看见咱们的五星红旗飘在最高领奖台不可。”
……
有时候聂辛都觉得可能是天注定的师徒缘分,姜冉和王佳明气场挺合拍的,这两人都是不达到目的誓死不休的性格。
跟万年老王八一样,叨着什么玩意儿了不咬块肉下来打死不松口。
这种画风其实和滑雪运动不太匹配。
夏季运动会另当别论,介于冬季运动会性质特殊,太多其他国家的的运动员来自民间而非专业运动员出生,整体的气氛比较散漫——
养尊处优、经济发达的北欧国家运动员其实不太理解也不太看得起亚洲国家这种玩什么东西都特别固执、非要吃透的钻研精神,他们觉得滑雪运动应该就是娱乐,娱乐至上。
这就有了在冬季奥运会这种殿堂级的赛事上,有选手直接在比赛赛场上做出放弃比赛的姿态……
比如单板滑雪大跳台,一般跳个五轮取三轮最高成绩综合。
可能有选手前面三跳没跳好,第四跳直接摆烂,做一个花里胡哨的好看但是毫无难度技巧、不会给难度系数基础分的花式动作,作为自己本届比赛的华丽谢幕。
这种事放夏季奥运会等同于一个体操运动员直接站在单杠上跳了一曲桑巴舞,理论上来说这样的行为可能是要血洗全球社交媒体热搜的,运动员回国也可能被狂热粉丝寄刀片——
但是在冬季奥运会上,如此摆烂,却依然会获得满堂喝彩,总有人为运动员的洒脱鼓掌与尖叫。
冰雪强国大多数人是想来娱乐玩耍顺便证明自己。
但是亚洲国家的人却只想证明自己。
画风迥异让冬奥会的气氛逐渐紧张,眼看着中国作为冰雪运动弱势国家逐渐崛起,他们有点儿不安,又无能为力……
只能越发地从娱乐精神角度或者旧冰雪强国的地位上高姿态地俯视——
但是龟兔赛跑的故事向来家喻户晓。
最后输掉比赛的兔子有什么资格指责老王八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拼命折腾自己?
老王八合法合规,只是想赢而已,有什么错?
搭乘着姜冉的电梯到了半山腰,她抱着板从电梯里走出来发出“咚咚”的声音,向着聂辛走过来。
聂辛的身后坐着望着远方发呆的王佳明。
聂辛突然觉得,这应该就算是偏执狂的王炸组合。
四年之后的米兰冬季奥运会,想不出成绩都难。
……
第一天上午的见面很顺利,姜冉能从王佳明的气氛感受到他的满意,于是这也让姜冉觉得十分满意。
单板滑雪的平行大回转项目全部结束了,但单板滑雪公园地形那边的项目比较多,且有重点项目,王佳明作为单板滑雪这边教练组一员自然工作不是全部结束,他说下午还有个会议,就让姜冉在奥运村自己逛逛玩。
奥运村有什么可玩的呢?
北皎给了姜冉答案。
事儿还得从关于全民冰雪运动热情度说起,此时冬奥会进程过半,而外面的世界也正如火如荼地全民参与冬奥会:比如大家抢破了脑袋,蹲点闹钟找黄牛,使出浑身解数,就为了抢那一个冰墩墩的钥匙扣。
能卖这玩意的渠道就几个,官方网店上架秒空,奥运村倒是有纪念品商店,但是整个崇礼都封闭了,进出需要通行证,黄牛们浑身是劲儿也不知道往哪使……
一时间还真是供不应求。
北皎很会看时机,也不知道是得到了什么第六感的启发,感应到了这会儿姜冉心情不错,一个电话打过来,让姜冉给她弄一个钥匙扣——
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跟她要东西。
问就是阿团想要,他作为师父承诺了他期末考试三个一百分就送给他一个。
姜冉听他信誓旦旦给小屁孩画饼然后喊她来完成就头疼,感觉自己好像一下子多了两个儿子:“万一买不到呢,不一定能做到的事为什么要答应人家——男人怎么这么喜欢画饼!”
她还在记恨他说什么要追来张家口,其实人在大冰箱上课的事。
“阿团期中考试考的不太好,我不是得给他一点激励吗?”北皎被骂的很委屈,“你就去看看,没有的话,我再找黄牛买高价咯。”
姜冉叹了口气,狗崽子一块钱想掰成三瓣花,让他买黄牛高价产物,他可能会心疼的三天睡不好觉。
“要几个?”
“两个。”
“……”
“……”
“到底是你想要还是阿团想要?”
“阿团。”
“你放屁。”
挂科电话,姜冉平复了下心情,琢磨算了反正她也没别的事干,一路问着工作人员路找到了纪念品商店——
然后被纪念品商店大排长龙的景象震惊了,她觉得自己仿佛看见了boxingday的商场,踩着高跟鞋、抹着大红唇平日里举止优雅的老太太们踩着同胞的头颅,就为了抢购一台打折的榨汁机。
她看见排到门口的队伍就想往后退,这时候还有大学生志愿者拿着大喇叭,大喇叭录音器用上了他毕生所学(*也可能是现场学的)八国语言,轮流在循环播放:没有冰墩墩,没有冰墩墩,冰墩墩卖完了。
姜冉微笑着转身。
然后在餐厅碰到了熟人。
当时姜冉正捧着餐盘找座位,心烦气躁一会儿该如何面对两个儿子四只失望的眼睛……
一擡头,一眼先看见了角落里一张空桌的位置上挂着件红色的外套,在一系列花里胡哨的各国战袍里,她第一时间就被同胞的色彩吸引了目光。
然后下一秒才注意到懒洋洋坐在靠窗位置发呆的男人——
他侧坐在窗下,一头黑短发看上去有一段时间没修剪了有些偏长。
窗外的光半照在他成熟英俊的面容上,年过三十的男人与二十出头的半少年感年轻人完全不同,老天爷偏心眼子,岁月没有造成他任何容颜上的侵害,留给他的只有成熟的沉淀与强大的气场。
正是让王佳明羡慕的半个月没睡好觉、本届冬奥会单板滑雪公园大跳台的摘牌热门选手,单崇。
——不愧是和北皎撕崇礼第一美男撕的你死我活的人。
单崇真的长得很好看。
他手里的冰墩墩钥匙扣更好看。
姜冉端着餐盘蹭到了单崇的桌边,想了想,喊了声“崇哥啊”。
这个“啊”,一下子给男人警惕心“啊”了出来,原本他目光涣散,整个人反应迟钝似的,还有点儿惊讶姜冉是怎么出现在奥运村的——
现在他不在意了。
直接手一转就把原本拎在手上打量的冰墩墩钥匙扣收在掌心,他掀了掀眼皮子,倒是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自己上一秒的疑问:“王佳明把你弄来的?”
姜冉直勾勾地瞅着他手里露出半个熊猫脑袋的钥匙扣,“唔”了声。
“早点把你弄来估计今年单板滑雪第一块牌子在平行大回转。”单崇说,一边说一边手伸向旁边挂着的外套口袋。
“您别说好听的话了。”姜冉揭穿他,“钥匙扣哪来的?”
“早上七点起床排队去买的。”
说的牺牲多大似的,老年人不都早睡早起嘛?
姜冉捧着脸“嗤嗤”发笑,她早就听说单崇单身多年然后突然一朝闪婚的伟大事迹:“哄媳妇儿开心啊?”
单崇没说话,姜冉“哎呀”了声:“也不是所有的小姑娘都喜欢的啊。”
“不给。”单崇说,“你走。”
姜冉才不走。
她依然是保持单手支着脸的坐姿,叹了口气:“可惜我就是不能参加比赛,如果能参加比赛的话我也不能眼巴巴去纪念品商店买这破玩意,我看电视上摘牌的选手在讲台上都能拿到一只冰墩墩,那个冰墩墩好大一只,那玩意才是实力的象征,有回忆的纪念品,荣耀的承载物,商店买的能有什么灵魂啊不过是全名追捧下的工艺品——”
单崇:“……”
五分钟后。
姜冉拿着手机面无表情:“就一只么?”
单崇:“姐姐,我就一个媳妇儿。”
姜冉:“……”
说得好有道理。
姜冉:“多少钱啊,我扫你还是你扫我?支付宝还是微信?”
单崇:“拉倒吧。”
姜冉微笑:“不行,要给的,七点起床排队呢,很辛苦。”
单崇无语地笑出声:“‘老年人就是起得早‘,你刚才听见我说七点起床的时候就是这个表情,写在脸上了。”
姜冉:“……”
姜冉:“哎呀!崇哥,不愧是您!”
单崇:“王佳明这是放了个土匪进来。”
姜冉:“这话说的,我只是对您会拿到一块奖牌持有一百二十万分的信心而已。”
半个小时后。
姜冉站在餐厅门口。
【是谁的冉冉鸭:千辛万苦,好话说尽,连哄带骗,就搞到一只。】
【北皎:那我自留。】
【是谁的冉冉鸭:……不给阿团啦?】
【北皎:你不是千辛万苦搞来的么,他不配,给他买双鞋打发得了。】
【是谁的冉冉鸭:……】
有的人早上七点起床为媳妇儿排队买冰墩墩。
有的人早上七点起床哄媳妇儿排队为自己买冰墩墩。
一个冰墩墩突然就成了从天而降的鱼雷,炸出了男人靠谱程度的分水岭。
【是谁的冉冉鸭:要你有什么用啊!】
【北皎:?】
【北皎:虽然你突如其来的攻击让我有点莫名其妙。】
【北皎:但我还是可以回答这个问题——洗衣做饭,长得好看。】
【是谁的冉冉鸭:……】
……
第二天。
早上姜冉被邱年的电话搞醒,她睡眼朦胧,就听见邱年在电话那边喊:“听说你从单崇那诈骗了个冰墩墩!我也要!”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她的一世英名就这么没了,
“你要嘛!”姜冉这会儿脑子还是困成一片浆糊,“你喊单崇再去排队买,然后我再去行骗。”
她打了个呵欠,爬起来看了看时间,早上九点半。
她从床上爬起来准备洗漱,今天也约了王佳明还有教练组其他的两三个高层,准备上山表演一下技术,然后一块儿吃个午饭,她进国家队这事儿也就算办成了。
“你冰墩墩给谁啦?”
“阿皎要的。”
“你爱他胜过爱我!”
“那你跟他打一架嘛。”
姜冉睡眼惺忪地刷牙。
一个小时后,她洗漱完毕,答应了邱年要去看看还有没有别人能搜刮行骗,这才抱着滑雪板出了门。
……
再见面气氛就比昨日轻松了很多。
也许是气场真的合得来,面对王佳明这种不太热情的性格,姜冉也跟他聊得来。
一扫昨天山顶见面时的紧绷,半山腰观赛台边,姜冉已经在王佳明身边坐下了,聂辛站着,他们坐着,一块儿组队在等其他还没到位的教练和高层领导。
闲聊时,两人深入讨论外加幻想了一番她的成绩放前几天能不能拿个奖牌。
讨论的结果就是,王佳明叹息“可惜”,姜冉抱怨冬奥会的积分选拔制度害死人,她真的很想要北京冬奥会的奖牌,因为它设计感很强,确实很适合挂在玄关招财进宝、保家辟邪。
“还想要冰墩墩。”她面无表情地说,“一听我人在张家口,人人都打电话管我要,告的张家口变成了小商品批发市场顺便办个冬奥会似的。”
“家里有小孩想要啊?”王佳明问。
“嗯。”姜冉头疼地回答,“我家开了个幼儿园,这会儿都在地上打滚要冰墩墩。”
这时候电梯运作起来,又在半山腰观赛席位打开了。
起先他们谁也没注意是什么人来了,直到一群长相漂亮的小姑娘抱着滑雪板从电梯上下来,左看看右看看,在看见看台上的姜冉后,围了过来。
这群人声势浩大,此时在不注意到只能是睁眼瞎,姜冉停下了和王佳明的闲聊转了转脑袋,率先看见领头的那个,正是艾诺薇拉。
可惜姜冉压根没认出来,她本来就脸盲——对外国人长相更盲——可能这也是她前几年在国外民风思想奔放的地方却一直没有谈恋爱的原因,她很怕自己一觉醒来问躺在旁边的人:您哪位?
此时此刻,姜冉就看着个和她差不多高但是比她年轻许多的小姑娘昂首挺胸地走过来,她在她面前站定,开口先说了一串冰岛语——
姜冉也不能识别冰岛语,她就是觉得这个语种耳熟。
等艾诺薇拉自顾自说完了一大串,姜冉那些死去的记忆才全面复苏,她突然想到了面前一脸孤傲的小姑娘是什么人:就是在芬兰那会儿被她气的脸红脖子粗的那位嘴碎选手。
介于上次的最后一次碰面不是那么愉快的收场,现在又在冬奥会这么神圣的“友谊第一,和平万岁”的场合相遇,她有点尴尬,眨巴了下眼望着她,深褐色的瞳眸写着好奇:你想干什么?
艾诺薇拉今年二十岁,正是个不上不下、少女向着成熟女人转变的年纪,急于展现自己的成熟,摆脱掉“幼稚”的标签。
她一向不太欣赏的来亚洲人的长相,直到她发现面前的人长得真的很好看——
她瞳色偏深,但是搭配着她漆黑的长发却刚刚好,东方女人成熟与神秘的气氛就是在这两种色彩的搭配中被发挥的淋漓尽致。
而这正是这个年龄的艾诺薇拉想要得到的东西。
她注意到她皮肤却是白皙的,黄种人只是人种,他们并不是面色发黄得像是雕像啊……
艾诺薇拉有些茫然地想。
几秒后回过神来,她注意到眼前的女人正奇怪地盯着她,眼神不算是友善。
已经不是正式的比赛以及社交场合,谁也没随身携带着同声翻译工作人员,艾诺薇拉想了想拿出手机,在上面飞快地打了字,然后把手机递到了姜冉的眼皮子底下。
姜冉伸头看了一眼,翻译软件的机翻。
【真本事。不会是一个人的比赛。
再来和我滑一次。】
“怎么了?”王佳明问。
姜冉“哦”了声:“应该是昨天看着我滑了,觉得单人赛道成绩不作数,想跟我再比一次。”
仗着她们听不懂中文。
她直接说:“是不是有毛病?”
王佳明想了想:“艾诺薇拉是这次平行大回转项目的第四,她距离亚军就差小半个旗门,我估计计时的话应该不超过0.3秒,”
闻言,姜冉小小惊讶了下,想到了那天王佳明提起了她在芬兰的比赛,特意点出了三十二进十六,然后欲言又止的样子……
原来是因为这个。
这小姑娘挺厉害啊?
姜冉手放膝盖上敲了敲。
正好这时候脚下传来交谈的声音,低头一看是他们原本要等的教练组其他成员和领导到位了,姜冉擡起头看着王佳明,后者挑眉:“怎么说?”
“也行吧。”姜冉点点头,“比就比呗,不就是第四么,又不是没赢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