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眠这样的人,倔强起来也是可以很倔强的。
连续很多个日日夜夜,她宁愿抱着被子瞪着一扇门后,看书房之中烛影摇动,打着呵欠数烛光之下那个人翻了几页书,直到他熄灭了蜡烛睡下,她才也跟着翻过身,闭上眼……
尽管如此,她却咬紧了牙,不肯推开那一扇门,问他一句要不要进屋来睡;
抱怨一句天气太冷她要很久才能把被子捂热;
又或者只是轻描淡写地一句“我觉得我有些想你”——
这一次她是真的非常坚持地咬着牙不肯低头,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
……要实在要说一个所以然来,那大概是见到了锁妖塔之后,她被勾起了一些很不好的回忆……毕竟当年锁妖塔被人耍了的事儿在它们这些神器里面也是传遍了的,众人纷纷唏嘘:在强大的神器,还不是被人欺负得团团转,最后落魄得如同被抛弃的猫狗一样。
……………………花眠实在是不太想当下一条“被众人周知”的狗,呃,猫也不行。
她突然觉得自己变得和普通的那些姑娘一样烦人和贪婪,她迫切地希望知道自己在玄极心中的地位;她渴望听见男人对她说一些承诺的话;她甚至希望,有朝一日,玄极能在她面前,低下他身为主人的高贵头颅……
这样的想法一旦滋生,先是把花眠吓了一跳。
可是现在。
她发现自己同时也无论如何都抑制不住这样的希望在疯狂滋长……几乎成为了她一个执念,也成为了她硬着脊梁骨,死撑着不肯同男人服软哪怕一点点的信念。
无归对此嗤之以鼻,说她大约是魔怔了。
“我不想变得像锁妖塔一样狼狈。”
“放心吧,你不会,”无归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圈,用很是讨人厌的语气傲慢道,“有我在,我会在你做出很丢人的事之前第一个出手结果了你。”
“……你这是该对可爱的妹妹说的话吗?”
“可爱?我看,可恨才是吧?”
“……”
“我看你忍得到几时。”
“地老天荒,大不了这辈子久这么耗下去,我可是神器,寿与天齐,主人是人族,用不了十年八载就年华老去,到时候七老八十,我就不信除了我还有人要他——”
“……你这寿与天齐的神器,法术学得不怎么样,女人的恶毒倒是学了个十层十。”
“总之我是不会主动同他低头的!”
“最好是。”
以上。
与无归唯一一次针对此事的交流也令人不那么愉快地结束了,世间的雄性生物都是穿一条裤子的,这一点让他们看上去尤为讨厌。
最让人觉得折磨的是,无归说得没错,尽管在冷战中,因为一些客观原因,她还不能完全不跟玄极说话——
原本这么做是没问题的,搞不好看在那些宫娥侍卫的眼中,她和玄极闹掰了简直是欢欣鼓舞值得庆祝的一件事……但是介于她是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见证了密林中央到底发生了什么的人,所以最近她想继续装透明人下去也有些难度,最近他们开内部会议再也不会忘记顺手拎上她……所以近日来,花眠不仅光明正大地打入内部组织,还直接跳过了之前梦寐以求的“旁听席”,稳稳坐在了“发言席”上。
于是,每当花眠拼命摆出冷鼻子冷言,公事公办的语气说关于锁妖塔的事情时,玄极都安静地坐在一旁,一只手撑着下颚,垂着眼,听得很认真的样子。
……………………都说工作中的男人最酷炫,这样认真聆听她说的话的主人真的非常迷人。
这又让花眠将冷战进行到底的困难程度大大提高——
哪怕这会她正假装很认真地跟上官濯月说话,其实眼角也是一直盯着玄极,他正拿着一只笔不知道在面前的宣纸上胡乱写什么,花眠说话的时候他大概是在记录她话中一些有用的信息,比如“被邪气上身时双眼会变红”之类的,现在不知道他在写什么。
花眠也不敢凑过去看。
“这么说,曾经的锁妖塔跟一个大妖怪有过情劫,并且为此闹得众人周知,以至于最后锁妖塔不惜违背旧主意愿,伤了自己破坏锁妖塔内封印,让大妖怪有了出逃的机会……但是那大妖怪从头至尾只是在玩弄她的感情,冲破封印之后走得头也不回?”上官濯月挑起眉。
“嗯,”花眠小声道,“古书上记载的,你们都没看过吗?”
她胡扯的,没有哪个吃饱了撑着敢编排锁妖塔的黑历史,那可是个阴沉的疯女人,被抛弃之后就成了歇斯底里的阴沉疯女人。
上官濯月自然知道她是怎么知道这段往事的,也不会去揭穿她,只是挑起唇角用不正经的语气道:“这样的奇闻异事还真没看过,我们人族领袖夫人真是见多识广。”
余光看见玄极在宣纸上写写画画的手一顿。
花眠忍住抽搐的唇角,看了上官濯月一眼,意识到他完完全全九十在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于是主动扯开话题:“也不知如今锁妖塔出现在此,是因为感受到了邪神即将复苏前来,还是为了别的原因……这么说也不对啊,我听说之前因为放走了那妖怪,邪神极愤怒,狠狠教训了一顿锁妖塔,只是看在她化出精魄才免于回炉重造,只是在那之后,也与之离了心——”
锁妖塔没可能冒着被四族诛杀的风险来给邪神打头阵。
翼族三公子插嘴:“近些日子,密林之中邪气更甚,然那女妖却也并未轻举妄动。”
“——说到此,我昨日做了个梦。”
柔柔的声音在角落响起。
众人寻声望去,大病初愈之后,整个人低调很多的善水苍白着脸,修长的指尖拽紧了衣襟,整个人看上去可怜又柔弱:“有个很漂亮的女人,她让我把她要的人交出来……我不知道她说的是谁。”
“祭祀大人怕是梦魇了吧,倒是有了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虽然说理解为锁妖塔只是想找一个她的人,于是这些天都按兵不动守在城外倒也说得通,但放眼诸夏,锁妖塔要的人不就是那个负心汉大妖怪么,她要人,怕也不是管咱们要,”花眠淡淡道,“你们当中有谁当过负心汉么?”
话语刚落。
变听见“磕哒”一声笔杆搁置回笔架上的声音,从头至尾一言不发的男人突然搁了笔,抬起头,从毫无情绪的眼安静地看着花眠。
花眠莫名其妙。
直到玄极把目光移开。
过了大概半盏茶的沉思,她这才反应过来男人刚才那眼神儿是什么意思,大概就是“有本事你继续”那样的意思吧——哎呀我操这可有意思了,我就随口一提,又没指名道姓也没含沙射影,不心虚你望什么望啊,负心汉!
胸腔之中怒火蒸腾,花眠一改之前那温和又低调小声说话的模样,语速加快了些:“就算祭祀大人梦境为真,咱们这些人里真有锁妖塔要的负心汉——那日她必定不会让我们平安走出密林,又放回皇城结界之内,近日再托梦来要人……”
岂不是脱裤子放屁?
花眠觉得这逻辑根本不通。
却这时候听见男人用低沉嗓音道:“二皇子殿下,如今内人人已在此,为解决锁妖塔之事,有些事怕是不好再瞒着她。”
一句“内人”听着倒是颇为顺耳。
花眠心中怒火稍消,心想有什么你不能直接告诉我么?
纳闷中,只听见上官濯月也很会火上浇油:“我还以为你已经都告诉她了,这不是日夜同榻么……”
花眠:“……”
还“日夜同榻”,这不是活生生往正分房睡的二人心眼上捅刀子么,真想撕烂这张狐狸嘴呀……正恨得牙痒痒,只听见玄极淡漠一笑:“非吾家事,自然不好私下妄言。”
上官濯月闻言,听玄极一本正经和一潭死水,激不起一点涟漪,于是也失去了继续调侃的兴趣,想了想后,正要开口说话,这时候花眠却发现,原本一脸抑郁坐在他旁边的大皇子殿下,忽然伸出手,搭在他的胳膊上压了压。
花眠:“?”
然而上官濯月却无视了他兄长的紧张情绪,冲着他好整以暇地笑了笑:“说来有趣,邪神当年于北狄第三道封印,并非为物件或阵法,而是先祖生生将邪气封印入血脉之中——吾皇兄上官耀阳出生之时,自带强大力量,天有异象,为世代相传之封印所在,有摘星阁祭祀也提到,皇兄为妖龙真君转世,下凡历劫,平安度过凡劫,寿终正寝,便可飞升为真龙。”
花眠:“喔。”
怪不得那天讨伐密林小分队没带上官耀阳。
原来他是——
花眠微微瞪大眼,突然反应过来上官濯月说了什么,她双手一撑拍着桌子从桌案后面蹦起来!
话说虽然那是几百年前的事儿,记忆其实早已模糊,但是那日,妖龙冲破锁妖塔封印而出,天地色变,黑色的龙鳞于雷电之中闪闪发亮,冰冷的龙眸中含不屑与讥讽,那日那时,妖龙的咆哮,旧主荒神怒吼,锁妖塔的哭泣……
花眠倒是历历在目!
所以锁妖塔要的就是上官耀阳么?
同时上官耀阳又是狐族看守的第三道封印。
……不过也只是第三道封印而已,哪怕真的被毁了好歹还有第四道封印可以拖延一会儿再想别的法子,但是多了个锁妖塔在旁边搅和,难免最后落得个鸡飞蛋打,那就真的不好看了。
花眠想了想,环视了一圈周围众人,犹豫了下,最后试探性道:“……锁妖塔真是我们加起来都打不过,如果她要,要么我们就——”
给她算了。
这等显得有点冷酷无情的混账话还没说出口,那边玄极已经冷声打断她连名带姓叫了声她的名字,花眠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看了眼周围的人:所有的人都是一脸惊讶,大写的“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地看着她,上官耀阳更是要一脸晕过去的模样。
花眠奇怪了:“为北狄的苍生百姓平安顺昌不是你们一直挂在嘴边的么?”
众人:“……”
花眠眨眨眼:“现在你们又不认账了啊?”
众人:“……”
一时间会议内部,众人鸦雀无声,上官濯月看着花眠,先是惊讶,然后回过神儿来,一脸戏谑:“有理,皇兄,那你要不要听一下花眠的自我牺牲一下?”
上官耀阳一张脸黑得能磨墨。
花眠破天荒地对着上官濯月笑了下,哪怕知道他在胡言乱语,此时也是勇气可嘉地站在她这边,这份好意她还是心领了的。
上官濯月也颇为蹬鼻子上脸:“换你一个笑不容易,早说这般,我把我皇兄扒了裤子五花大绑送到密林古庙。”
在上官耀阳气得哆嗦的“你”惊呼中,介于上官濯月说得太有画面感,这次花眠直接笑出了声!
这时候突然从左手边转来“啪”的一声巨响,身后青玄问了声“公子”,花眠转头看去,原来是玄极打碎了方才搁置在手边的砚台,墨汁倾倒在他方才写写画画的宣纸上,又又一些飞溅在他衣服下摆……所幸他一身黑,并不怎么看得出。
他面无表情地挥退了想要上来帮忙收拾的青玄。
花眠也不说话了,学着其他人的模样,把“你们这些伪君子”写在脸上,直到被黑着脸的玄极拽起来,捂着嘴连拖带拉地拖走。
……
书房外,正大雪纷飞。
花眠“呜呜”地被玄极拖到没有人的地方,那张盖在她嘴上的大手才拿开……铺天盖地男人熟悉的气息刚刚抽离,花眠红着脸扶在栏杆上猛地吸入几口带着冰雪气息的新鲜空气冷静了下,转过头无声地瞪着玄极。
后者眼眸深邃,平静地看着她:“看什么?”
“我话还没说完,你做什么拖我走?”花眠抬起手,用衣袖抹去了唇边剩下的男人的最后一丝气息,定了定神,“有话不能好好说,动不动就动手动脚,没听过男女授受不亲?”
玄极上下打量了花眠一圈。
停顿了下,面瘫着脸,语出惊人:“你身上哪我没碰过?”
花眠瞬间噎住,顿时觉得跟他无话可说,不愿意再跟他胡搅蛮缠,只是定了定神:“我不懂你们这些人到底脑子里在想什么,又要估计苍生大义,又要顾及同胞之情,但是当两者冲突,便是简单的算数题,傻子也知道在锁妖塔发飙之前,该把上官耀阳交出去,免得战局变得更加混乱……”
说了一堆,见玄极沉默瞧着自己,不置可否,甚至有些走神。
花眠闭上嘴,忽然觉得很是烦躁,微微蹙眉:“算了,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一群不开窍的,关我什么事……”
“哦,上官濯月便开窍了么?”
“跟他有什么关系?”
“书房会议重地,若你打定主意要同他在那谈笑风生,下次换个地方。”男人声音越发冷漠。
花眠原本被他说得恨不得气得跳起来,正欲讽刺回去,话到了嘴边又忽然回过味儿来,嗤笑道:“换个地方?你看不着就不用打碎这满天下的醋坛子了么——”
花眠觉得自己真心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也不知道此时此刻挂在玄极腰间的无归,看见她这般英勇无畏的“以下犯上”行为了没有。
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圈,花眠说得痛快了赶紧脚底抹油就要开溜,然而刚转身走出半步,就被一把捉住衣领摁墙上了——
男人附身咬她的唇,开始略带恨意,直到后来,大约是双方太久都没有亲近对方,这一贴在一起就有些擦枪走火,在男人的舌尖撬开她的牙关长驱直入时,花眠看到他眼微微泛红。
她抬起手摸摸他的脸,稍稍后仰,压低声音:“那日你怎么能狠心扔下我抱着别的女人走,我也受伤了。”
“……”玄极唇瓣跟上来,贴在她的唇边,嗓音暗哑无奈,“你不是报复我了吗?”
那夜回到床前,见她虽然陷入沉睡却唇瓣红肿,脱臼的手腕已经叫人接好,只是凑近了一嗅便有被别人特地留下的骚狐狸味……
想当场将人拎起来暴揍一顿问她怎么回事。
却最终还是站在床前沉默,拿过自楼下花园里捡回来的药瓶打开,给她上药……
至此一言不发。
忍着一腔怒火,知晓她恐怕也正气头上,索性不闻不问。
直至今日,见本该属于自己的笑容居然也给了那只碍眼的骚狐狸——
“猫猫狗狗长得可爱的话,扔在路边也是会被人捡去的。”花眠抬起指尖,点了点男人的鼻尖,“更哪怕是活生生的人。”
她伸手推开压在身上的男人,深深看他一眼,整理了下裙摆,重新转身回到书房内……独留他一人立于长廊之中,似什么也没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