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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狱 第六部分 一曲民间的婚姻弹唱 第五章

所属书籍: 情感狱

    十五

    我一夜未睡。

    屋里的灯光像落日一般昏黄而又柔静,照着厢房东屋的角角落落。剥落的墙壁不时有泥片、灰土悄悄地落下。房顶上的椽子,被虫蛀出的粉面像日光中尘灰星儿似的在灯光中打着旋儿飘下,发出听不见的声音。我想这房应该翻修了,再盖就必须要盖青砖青瓦不见土的洋屋,而爹的一生已经耗尽了气力,起屋的事也推不掉地落到了我的头上。要起新屋,我以为我有一天准能盖起和支书家一样的新瓦屋!

    有一只蜘蛛,在墙角结网,前半夜那儿只还有几丝亮线,到了下半夜,不觉中我抬头一望,一盘蛛网都已结成,一道道,一圈圈,像一个筛子底儿。那只蜘蛛劳累了一夜,眼下似乎长大了许多,如一粒早落的棉蕾在网心悠然地卧着,睡得安闲舒适。

    我想这个月和红玲的婚事确定下来,明年一定要把新屋盖起。尽管眼下还没有一木一瓦,我以为房子准能盖起来。

    人只要想去做事,那事情就准定能成。

    极怪,我一夜未睡,却很少想到红玲和二林,而是想了一夜房子。

    十六

    早上推开屋门时,太阳已经高悬,像剪得极细腻的花圈顶上扎着的一圆金纸在村头挂着,黄亮亮的光泽洒在山坡上、土崖上、村房上、树木上、街道上。我家的院落里里外外扫得光光滑滑,游动着早日的亮色,仿佛土墙、草屋、柴棒上都闪着透明的泽光。

    爹和队长三叔在院落中立着,听见门声,都转过头来。我看见他们脸上漂着一样的难色,浅淡的红黄。不消说,有啥事情堆到了他们面前,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不然队长三叔是不会这副模样儿。

    我知礼达节地叫了声三叔。

    三叔问:“二林找过你?”

    我说:“找过。”

    三叔说:“他家昨夜儿托人去支书家提亲了。”

    我一愣,在心里狠骂了句二林。

    “支书答应了?”

    “支书说过几天回个死话。”

    “我们咋办?”

    “支书那里还是倾向你,支书媳妇那儿有些不通。”

    “让后村五婶去说说,她不是和支书媳妇娘家一个村。”

    “一早去过了,那媳妇不松口,嫌你家穷。”

    这样,我就和队长三叔与爹一道陷进沉默里,在院中央站着,仿佛是站在一眼井里般气闷。

    爹和三叔开始吸烟,吐出的白烟在太阳光中闪着丝线的光亮。娘在灶房忙出忙进。

    一会儿,大姐突然从灶房出来,说三叔,何不让五婶回娘家一趟,找到支书媳妇的娘。她不听支书的话,总不该不听她八十几岁老娘的话吧。

    队长想想,说:“试试吧,操他八辈子,没想到堂堂支书还当不了媳妇的家。”

    五婶被叫来了。我给五婶端过一张凳。

    说明了情况,五婶说难办,大老远的路。

    队长说用自行车送你。

    五婶说怕讲不通情,白跑一趟。

    “你说吧去不去,”队长三叔有些生气,把烟灰立时磕在地上,起身煞煞腰带,“别以为分田到户了,我就管不到你了老五媳妇。跟你说,明年责任田还要调整,我说给你们家调好地就调好地,说调孬地就调孬地!”

    五婶胆怯地瞟一眼队长,“连科……非娶她家红玲?”

    队长说:“你只说去不去,别问那么多。”

    五婶说:“我去也是看在连科侄儿的面子上……”

    “你只要想法儿说服了支书媳妇。”队长道,“明年调地我当家多给你们家分一亩!”

    五婶眼睛亮一下,“我试试。”

    就这样,我去备了自行车,买了礼品,由姐骑着带五婶一早上了路。

    十七

    如今再想那场婚事,真同一场婚姻大战一般。天暮黑时姐和五婶回来,说支书媳妇娘家那头,对我是一百个赞成。当下,五婶水不打牙,就去了支书家,告诉支书媳妇说,她八十老母生病了,让她连夜回娘家一趟。

    支书媳妇回了娘家。

    支书媳妇从娘家回来说,女儿的婚姻大事,万万马虎不得,得一家人坐下商量商量再定。

    一商量过去了七天。

    这七天里,瑶沟人的心都悬在这桩婚事上,队长、五婶不时往支书家跑坐,我和爹把支书家秋地翻了一大半,然事情仍无定音。整个村落,直到了那天傍黑,方知船是弯在哪儿。

    我去给支书家帮种了一天小麦,回来一到家,就见我的同学社社坐在我家。他一见我,就从凳上立起,很用力地说:“连科,到外面吧,我给你商量个事。”

    社社是生产队民兵队长,很厉害的年轻干部,长我半岁,从初中到高中同班毕业后就当了队里民兵队长,先前也属政府的武装,只是土地分了,这角色才显得没了意义,但民兵队长那干部的架子他还依旧方方正正地端着。他领我出来,全家人都满目疑惑。到大门口,我说有事说吧。他说村头没人。我们就到了二林找我说事的小林里。那里和往常一样安静,淡淡夕晖把景物抹上了鹅绒黄的底色。将尽的几缕炊烟在村子上空轻轻摇着,仿佛是几条白绸在徐徐摇摆。我看着这周围的景景物物,叫了社社一声哥,说:“找我有事?”

    他拿眼咬着我。

    “想让你给哥闪开一条道。”

    我笑笑。

    “你别儿戏,我又不是拦路狗。”

    社社双唇闭一会儿。

    “你是连科。”

    我用眼在社社身上刮一遍。

    “有话你说吧。”

    他用目光压着我的目光。

    “话不瞒你兄弟,我想等大队改为村时当村长!”

    我一震。

    “能当上?”

    他冷笑。

    “看你的了。”

    我淡笑。

    “你抬举我了哥。”

    这当儿,余晖散尽,夜色悄然落下,村里村外都是蒙蒙暗色。跛腿小花狗从耙耧山坡上下来,一瘸一瘸从我面前走过。山坡上挂着的白羊,晃动着往圈中走去。没有别的声息,也没别的景物,人世上似乎仅余了我俩。

    他说:“我当村长了,可以让你干村委副书记。”

    我说:“我啥也不想当。”

    他说:“不是实话。”

    我说:“是实话,我就想种地。”

    “别瞒我,”他说话很冷,“我知道支书想把红玲嫁给你。”

    “那是支书自己想的。”

    “你其实也想娶红玲。”

    “你看出来了就好。”

    “可我和你一样想娶她。”

    “你订过了婚。”

    “前几天我和对象吹了。”

    “听说你们都扯过了结婚证。”

    “我赔了她五千块钱……完事啦。”

    “红玲长得并不好。”

    “那是次要。”

    “不是说谁想娶红玲红玲就会嫁给谁。”

    “她娘已经答应了我。”

    “谁?”

    “支书媳妇。她是我表姨。”

    “难怪……”

    “怪啥?”

    “难怪支书媳妇对我和二林都不满,原来中间还有你。”

    “找你就是想请你给支书说声你对这门子亲事有意见。”

    “可我没意见。”

    “连科弟,咱俩没必要你争我夺。”

    “那你就退让给我……”

    “这么说你想和哥争个输赢?”

    “我又不是讨不到媳妇的人……”

    我们都不再说话,彼此望着,一人手扶一棵小树。树枝上的麻雀,把屎屙到我的胳膊上,我没有去擦。过一阵,有粒麻雀屎,从他的鼻尖滑下,滴在他的皮鞋尖,塔似的圆圆一座,他看见了也一样没擦。我们就那么彼此模糊地望着。

    我说:“天黑了。”

    他说:“将来无论你我谁混出个人样都不能忘了咱们是同学。”

    我说:“人样儿没那么好混。”

    他说:“看透了就不难。”

    我说:“当村长也得靠社员选举,上边批准。”

    他说:“最主要靠有人培养。”

    我说:“天黑了。”

    他说:“我走了,没想到你不肯让我一条道,既然这样,这段日子我哪儿得罪了你,还请你多宽谅。”

    “都宽谅吧。”我说着,很和善地笑了笑。

    我们一块走出树林,上了路道,把胳膊和皮鞋上的鸟屎擦净,彼此很平静地望了一眼,他就转身朝镇上走去。这时候,没星没月,天已彻底脱开黄昏,进入了正夜,像被黑布罩了一般,社社走了几步,身影就淹没在了黑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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