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卖棺材后的十天,是我一生学业的最后十天。第十天是星期六,一放学姐就给了我这封信,说是爹从洛阳托人捎回的。说爹还讲,我过了十六就往十七上走,又是男娃儿,该替家里背些负担啦。
照说,我不该感到这信来得很突然。因为姐的病一拖再拖,过去了九年,自然小病也拖成大病,二百五十块钱如何能治了姐的病?可我看了信,却半晌没说话,还是感到信来得太突然。仿佛二姐给我的不是信,而是一张绝命书。其实,也真是我的绝命书——五百块钱,卖棺材也得两口。我不退学去哪弄这五百块?不消说,这次是真的不能读书了。我感到心里很茫然,很零乱。我说二姐,没别的办法了?二姐看着我说,小弟,有一丝法儿爹娘也不忍让你退学呀!至此,二姐的话使我最终明白:我的学生时代到底结束了,我再也不会是一个学生娃儿了。我清楚,等我的不是平坦的路途。我将以我刚过十六周岁的身材,去拉一辆笨重的架子车……捏着那信,我坐院里石桌上。姐说吃饭吧弟。我说不饿。姐坐在我身边,说想开些弟,这就是命。庄稼人就是这个命,好命哪能落到咱们头上呢?我不说话,开始感到了胸里有一团一团闷气。姐说不吃饭你去睡吧弟,睡一觉你就想开了……
那一夜,我独自在床上咬着枕头哭,泪像房檐雨一样流。哭的时候,我啥儿也没想。没想大姐的病,也没想我读书,也没想雯淑……我就想着哭,哭。我哭得好痛快!流泪时,我觉得浑身又轻松、又舒适,就像一个人在一条弯弯曲曲的路上走。走呀走,累极了,到实在走不动时就突然坐在了一张椅子上,浑身的各条筋骨关节都瘫软了……
不知我是啥儿时间不哭的,也不知是啥儿时间睡着的。来日醒后,我推开屋门,白光哗一下就扑在我脸上。揉揉眼,看见二姐正在给我洗衣裳,她那瘦小的肩膀起起伏伏,又快捷,又利索,就像一个做了人妻的中年媳妇那样儿。我心里震了一下:姐才十七周岁!想到姐才十七周岁,我就忽然觉得心里隐隐地怕。我知道我不是一个能挑担子的男子汉,只是一个能读好书的男娃儿。我盯着二姐大半晌,末了终于张嘴道:
“二姐,我还是想读书……”
二姐迟缓地抬起头:“小弟,认命吧……你要多想想大姐这辈子……挣够了钱你还能接着读,可误了姐,就误了她一辈子。”
我不再说啥。我认了……
粗粗糙糙吃了饭,就和姐一道找了舅,又去找了包工队长。包工队长捏着我的肩膀晃晃我,问我能拉动车子吗?我说能,包工队长就答应几天后到洛阳预支给我家五百块钱。
从舅家回来,已是天黑。邻居三奶说雯淑一天来找我五趟,老见不到面,就呆呆在门口站站走掉了。二姐问我有啥儿事,我说不知道。姐就让我去雯淑家看一下,结果雯淑她爸说雯淑和她妈一道进城了。来天一早,在镇十字路口,也没见到雯淑,我就独自步行去了学校。
我去学校辞学取书。
同学和老师们都出来送我,一大群人。可那人群中没有雯淑。老师们和我告别时说:“去干半年回来接着读,学校还要你。”我向老师们默默点点头。同学们都说:“不读就不读吧!书本里也没啥东西好学,再说迟早咱们农民都是出力种地……”我也向同学们默默地点点头。
夹着书本回家,我没有走公路,而是翻耙耧山踏着土道回去的。将入正夏,山坡下的小麦长势还算不错,碧青碧青,一浪推着一浪。坡上的黄土,在日头下发光,挥发着湿热的土腥气。日头在天上照得很烈。身后的远处,从一条小道上,传来了一声粗犷的牛叫:“哞——”声如三四月突然从远天滚来的旱天雷,把整个天地都震得微微发颤。我回头望去,一条黄牛,正在土道途上被一杆鞭子赶着走来。黄牛每走几步,就要仰头对天“哞哞”叫一声。我站在路边,眼看着黄牛从我身边摇晃过去,踢起的黄土扬在我的脸上,“哞——”叫声响在我的耳里。我站着不动,一直看着黄牛走了很远很远,鞭子化在天空里,黄牛化在黄土里。我一直在那站着不动,夹着我的高中课本和作业,背倚着耙耧山的黄土坡,眼盯着碧绿的庄稼地……
回到家,已经午时。几里路,我走了一晌。
队长在我家坐着。我一进门,他就风火地站起来:“娃子,三叔来给你说一声,你是瑶沟村的社员,上学不上学,你爹当不了家。只要你三叔当队长,你这个高中就非要念到头!”说着,队长掏出一叠儿钱摔在院里石桌上。“先拿着这一百块钱。有二十是上次卖树剩的,有二十是大队照顾的,还有六十是公社照顾的……雯淑她爹真不错,临调走还批给你家一张六十块照顾条。”
队长说完,不等我和二姐觉醒过来,就甩着胳膊走掉了。
一会儿,队里的牛车轮子钟响了。
不消说,又要开会。
吃过午饭一会儿工夫,老榆树下就坐满了社员群众。和去年那个群众会一样,近百号人马,散成几片,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掺杂不齐。孩娃们在人群中跑来跑去。有的男人,来开会时端着饭碗,吃完了饭,碗就放在身边石头上。午时的日头,正巧在榆树顶上悬着。榆树条儿都面条似的倒挂起来,青白的榆叶,稍微地晒卷了。牛皮虫包儿从树叶、树枝上系下来,在空中荡着秋千。榆树下的阴凉花花叉叉,日光团儿钢钱似的一个挨着一个。队长三叔是咬着一个红薯面馍走进会场的。他站在牛车轮子钟下的石头上,没看来了多少人,也没挨门挨户查人头,把少半个馍塞进嘴里,伸长脖子咽下去,到一个端着饭碗的社员面前,要过碗喝了几口,就又回到钟下的石头上。
“我家的那个大舅子来了,正在家里吃饭。”队长先小声、后大声地说:“大舅子是高中老师,妈的比我吃得还多……笑啥?有他娘啥好笑!大舅子正在家吃饭。他来说咱们瑶沟村的连科在四中学习是前几名。可眼下,都知道连科夹着书本回来了。为啥?穷。她姐有病。供不起他念书。大舅子说连科退学可惜透了。可惜不可惜,大家伙都知道……我昨天又去看了咱们村的那一亩半地,小麦长得喜欢人,黑油油的,一棵靠着一棵,少说一亩地能打八百斤小麦。一亩半就是一千二百斤。一千二百斤呀……就他妈的让一队讹去了。因为啥?因为咱们队里没人物!想想这一层,就不能让连科辞学回来。开会就是这意思——大家说吧,谁家有钱先垫一肩,让他家洛阳那边治着病,家里这边还能读着书……要是说起来咱们一个村供不起一个高中生,走出村谁他娘的脸上也没光彩!”
队长说完,就下来坐在石头上抽烟筒。
会场上很静,就像没有开会一样。吸烟的男人们多起来,大榆树下像冬早一样雾雾腾腾。烟雾飘到一缕一缕的日光下,像一丝一丝彩线般闪着光。有女人在纳鞋底儿,这会儿也停住手中的活儿,看看自家男人的脸,再去看别家男人的脸。虫包儿在树下荡来荡去,把烟雾割成一段一段。能听见虫包儿荡动和割断烟雾的声响。
我和姐坐在会场的西面一条土棱上。没想到开会仍是为了我念书。我心里自然又燃起一片火光。姐也很激动,望着所有会场上的人,眼里含着乞求别人的光,就像讨饭到了人家门口上,眼巴巴等着人家给那么一口饭。
过一会儿,会场依然很静,没人言语。
又过一会儿,会场仍是依然很静,没人言语。
队长急了,把将吸完的烟撂在地上。
“都他妈的说话呀,好坏总得放个响屁儿!”骂着,他又卷了一支烟。
有人问:“一共多少钱?”
队长说:“五百,最少五百。”
一说五百,会场上有了女人的嗡嗡声,像一群蚊子开始在会场上飞动一样。“天呀,五百!”“五十还差不多。”“五百块钱……耍儿的?是要人的命。”“庄稼人,别说五百,五块钱从哪来?”
嗡嗡的声音越来越大,传到西边,二姐听了,脸上先是一阵黄白,好像忍了身上哪个部位的剧痛一样;接着就黄白都没了,只挂着一层密密麻麻的汗粒。到末了,她慢慢站起来,拉着我的手。我感到姐的手又热又软,抖得厉害,仿佛被开水烫了似的。我说姐,你咋了?姐不理我。她木呆呆地扫了一眼开会的群众,就拉着我朝会场中间走过去。我们走得很慢,好像怕抬脚,也怕落脚。到会场正中,姐松开我的手,对着正东的一大群社员看了看,就咬着嘴唇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认认真真,一下是一下地磕了三个头,忍着泪,沙哑着哭嗓大声地说:“伯们、娘们,叔们、婶们……这里我和弟弟连科求求大家了……求大家看在家家都是过着穷日子的份儿上,有钱了请先帮一把:一边关系着大姐的命,一边关系着弟弟的学业。那边大姐的病能不能治好我不知道,可我觉得只要让弟弟读书他会有出息的……他不是不懂事的娃儿,再苦再累,他没有忘记过读书用功……他出息了,他会记住他是咱瑶沟村的人,他会记住是伯们娘们、叔们婶们供他念的书……钱,请伯们、娘们放心,今年……今年年前,我家里一定设法还清……家家都是穷日子,一定还清……”
姐哭出了声,说不下去啦。我的泪哗哗地往下流,站在姐的身边,身上软瘫软瘫,瞟一下疾愣愣的姐,就轻轻叫了一声“二姐……”慢慢地、慢慢地和姐并肩跪了下来,也对着乡亲们缓缓地、缓缓地磕了三个头……我想说“伯们娘们、叔们婶们,求求了……我一定好好读书……我到死都记住是谁供我读的书……”可我说不出来,忽然就跪着转过身子,扶着二姐的胳膊“哇”地一声哭起来。我哭着大声在唤:“二姐……你起来,我不去读书了……我要去打零工……我要去打零工,二姐……读不起书我就不读书……我不读书啦二姐!你起来……”
二姐没有起来,没有说话,猛一下抱住我的头,把我的嘴捂在了她怀里。我透不过气来。我感到二姐的胸脯像风箱样一掀一掀……
“我操他祖宗八辈!”这时候,我听见了队长三叔骂了一句,狠狠跺了几下脚。
会场上很静。有人来拉我和二姐……
我们姐弟下跪,一村人措手不及。队长的一声骂,使村人们都惊醒过来,男人们就“呼啦”一下树林样站起来,骂起来。
“操他娘的不要听女人们的话!我们穷,不能穷到一村人供不起一个高中生的份儿上。”
“是的,打死饿死也要供连科娃子去读书!”
“队长,队长!我们家的房子不盖了,明儿天把那两挂大梁拉到明皋去卖掉。”
“我们家,我们家有一百二十块现金,原是给老大留的定亲钱——拿去吧,大不了娃子多打一年光棍。”
“我们家有二斗陈小麦,一斗绿豆,下集去卖掉!”
“我们家也有二斗陈小麦。”
“我们家有玉蜀黍……”
村人们围着我、围着二姐、围着队长,吵声叫声响成一片,大榆树下一片喧腾,如同群骂群打一般。我心里怦怦直跳。二姐一脸黄色一脸泪。队长脸上满是汗水,他从人群中挤着站到钟下的石头上,把胳膊在人群头上扫一下,撕着嗓子吼:
“为着一个娃子念书,折腾得一个村人卖房卖粮食,我这队长算他妈的白当啦!奶奶……这日子、这日子……这日子各家各户都还要过下去。谁家的东西也不能卖,房子还要盖,娃子们还要娶媳妇——就这么两句话:房子还要盖,娃子们还要娶媳妇;连科他大姐要治病,连科还要去念书。——都回去吧,后晌去地给小麦浇灌浆水。从今儿夜里开始,挨门挨户到会计那里去交钱,有五块交五块,有十块交十块,一律要现金,没钱就不交。我想一个村几百块钱总还凑得起……钱到年底还。不还你们找我队长要——散会!”……
二十一
万也没有想到,全村三十户人家的现金凑起来,才一百八十七块七。这是全村的积蓄。
二十二
村里开会以后,我心里一直十分慌乱。因为我把村里各户都闹得不能安宁,使我隐隐觉得,有点对不住村人们。我猛然开始怀疑,我值不值得去念书。念了书能有啥儿出息呢?我想,没有出息我如何向村人们交代呢?瑶沟村解放几十年没出过高中生,可有了高中生又能如何?外村高中毕业的学生不是都在家里种地吗?从后晌开始,对今后岁月的担忧包围着我,像一团迷雾一样把我裹得严严实实。我想对二姐说:二姐,我不读书了。可我望着二姐没能说出来。我知道我为啥没能说出来。
因为雯淑。
雯淑去县城还没回来,她在念书,使我就一心也想去念书。
从会场上回来,我看二姐转眼像变了一个人。她脸上一脸刚毅,目光又明又亮,说话办事干净利索。样子一点也不像一个姐姐,倒像一个极有主见的大嫂啥儿的。
后晌,不知为啥儿,她去邻居三奶奶家坐了很久。回来时,咬着嘴唇不说话,默默地给我烧了夜饭,舀上端到我面前道:“小弟别愁,车到山前必有路……姐出去办点事就回。”
姐没吃饭就走了。
那一夜,没有月亮,很黑。院子里又闷又热,连一丝风也没有。我吃了一碗饭,孤零零地坐在院里的石桌上摇着去年买的芭蕉扇。大门开着,门外不断有脚步声传来。二姐总也没回来。倚着石桌后的树身,望着天空仅有的几颗星星,我感到好孤单。云彩在天空一动不动,却又浓又厚,星星在云缝间,如被黑纱包起来的珠子,时明时灭。有时候,院里没一丝光亮,我像坐在墨池里。有时候,有一星亮色,我又像浸泡在一池浑浊的污水里。身上都是汗。老鼠在院里跑来跑去,叽叽叫着的声音,格外地令人害怕。我虚岁十七了,我想,我不应该害怕。可我忍不住要怕。往门外走走,听到耙耧山上有古怪的鸟叫,更叫人毛骨悚然。越发怕得不行。我去问三奶奶二姐去哪了?可三奶奶不在家,就只好回去重新坐到原处。姐是该回来了,已经是半夜。她还没吃夜饭,饭还盖在锅里。村子里传来了狗吠的声音……
姐没有回来。
村里静极了。我忍不住打盹,心想躺在床上等姐姐。可我往床上一倒,就像猪一样睡着了。
二姐啥儿时间到家的,我一星点儿不知道。只记得睡得正香时,二姐把我晃醒了。那当儿,我正做梦。梦见院外的那棵枯黄小槐树,忽然间长大了,大梁那么粗,那么高,树冠儿大得要命,叶子又浓又密,鸟窝一个挨着一个,远远看去,像桃树上结的桃子。就这时候,二姐摇着我说:
“小弟、小弟,你醒醒呀!钱借到了。五百,缝到你的衣兜啦。明儿一早你起床坐头班车把钱给爹送去……记住,起早坐头班车……别忘了到洛阳下车给大姐买5斤苹果……记住没?姐去睡了。记住起早。”
我睁开眼睛,见姐很倦地站在床前。我想问二姐你去哪了,可我忍不住又闭上了眼睛。我感觉到姐吹灭了灯,慢慢摸黑走出了我的屋。
第二天,我醒得很迟。日头出来时,我还依旧睡在床上,二姐倒起得早,看我还睡着,就气鼓鼓地推门进来,一把揭掉了我身上的被子。
“小弟,你十七啦,咋的屁事都不懂!叫你起早给爹送钱你还像猪样睡在床上。”
我想起了昨儿夜二姐交代的事。猛地从床上弹起来,看见二姐手里提个小包袱,浑身上下都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我问:“姐,从哪借的钱?”
姐说:“舅去借的。”
我说:“舅到底是舅!”
姐说:“别说那么多闲话……快走吧弟。”
说着,她把包袱塞进我手里,说是爹、娘和大姐的换洗衣裳,又交代我上车下车千万注意钱,不要和生人多说话,到洛阳问路时问那些上了年纪的人。我已经感到了衫衣的胸口边上鼓鼓囊囊像塞着一样东西,知道那就是二姐缝进去的五百块钱,用手按了按。二姐说别磨蹭了,再晚连二班车也赶不上。
我上路了,去洛阳给爹送钱。
姐把我送到村口,又交代了几句到车上不要和生人讲话,多注意胸口,最后站着向我摆摆手道:“天黑赶回来,明儿去学校上课。”
日头已经很高。田地里一片亮色。往镇街上走时,我步子很快。我想到前天整个瑶沟村还为这五百块钱犯愁开会,现在我就拿着这五百块钱往洛阳去了,心里格外畅快。这时候正是往日我去四中上学的时候,我想赶巧我能在镇十字街碰上推车出来的雯淑。我知道雯淑没回来,回来她会去家找我的。可我仍然盼着我能在十字街口碰到她。也许我真的能碰到她。碰到她我就详详细细把这三天的事情全都告诉她,前前后后,枝杈末节,从爹来了一封信,到我去学校辞学取书;再从队里开会凑钱,到眼下我去洛阳。一字不漏地告诉她。她会像往日一样,一声不吭地听我讲,像听一个很离奇的故事。听完了,她会高兴。高兴得什么似的。终于又可以一道读书了!她万也想不到离家三天,就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差一点使我真的不能念书。她会又惊又喜地盯着我。等我讲完了,她会说:“我和你一道去洛阳吧!”我等的就是这句话。她和我一道,我心情就特别好。我没去过洛阳。我害怕下了汽车,我找不到洛阳第三人民医院在哪里。她经常去洛阳。她有个亲戚是地区的大干部。她要和我一道去洛阳,那真是好极了。我走得很快,我想象我刚好到十字街口碰到雯淑走出来。这是我们往日一道上学的时候。日光十分明净,又金又艳。雯淑一定在十字街口等着我。远远没到十字街口,我就把目光投过去。
在那里我没有看见雯淑。
我看到了另外一件事:
不远处雯淑家的门口,停了两辆大汽车。好像是雯淑家在搬家。看的人很多,多是娃儿女人。动手帮着抬家具的人也很多,多是汉子小伙。他们来来去去,装车特别小心。我站在往日等雯淑上学的十字街角,心里凉凉的,感到有啥儿事情要发生,事情比我不去高中念书还要大。雯淑家门口的吵声很大,多半是车下的人说车上的装车慢一点,别碰掉了立柜上的漆。我想走过去问个明白,可又有些隐隐的害怕。我怕人家说真的是雯淑家在搬家。这时候,和我同级去四中念书的一个同学走过来。
“连科。”
“那边干啥?”
“雯淑家搬家。”
“雯淑家搬家……搬哪?”
“你不知道?雯淑没给你说?雯淑她爸当县委副书记啦,一家人都要搬到县城住洋楼。”
我呆着,想说啥儿没能说出来。
同学又跟我说了几句闲话就走了。我忽然觉得心里十分空荡,空荡得如一片寸草不长的荒野。刚才心里的那种轻松喜悦荡然无存。望着那搬家的人群,凭空生出一种恨意。恨意像风一般从荒野吹过,留下的仍然是茫茫的荒野。骤然间,我感到自个儿很可怜,像孤零零走在秃岭上的一只绵羊。我想哭。我咬着自己的嘴唇不动。动了我就会真的哭出来。我看到了秃岭上的那只绵羊,和我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岭脊上。它找不到羊群,也找不到一个伴儿。天又高又远。乌鸦从它身边飞过几只,又飞过几只。岭上没有青草,只有板结的黄土。绵羊缓缓地朝前挪了几步,到一个高处,抬头望着远处不动了。给雯淑家搬家的人还在忙着。我听见了东面汽车站发车的汽车声。我心里荒凉极了。我记起来爹在洛阳等我送钱去,然我站着没有动。我忽然哪也不想去。不想去洛阳送钱,也不想再念书。
我依然站在往日等雯淑的街角不动。我想起半月前雯淑和我一道去卖棺材,回来时我们迎着绚红的落日,她忽然抖开那半面绣着日头的手帕给我看。我那半面绣有月亮的手帕始终压在枕头下的书本里。书是《艳阳天》。
这时候,邻居的三奶奶忽然领着一个人一晃一晃从装车的地方走过来。到我跟前时,三奶奶站住了脚。
“连科,你去洛阳还没走?”
我说:“没哩。”
“快去吧。”三奶奶说着,扭身对她领的那人道:“这是她兄弟,书念得好,全村人都供不起这一个学生娃。”
那人看着我,跟着三奶奶走了。
我也看了看那人,衣裳穿得不错,新的,手腕上还有一块表。是中年人,少说有三十七八岁,也许有四十岁,好像有病,走路少气无力,和三奶奶一样晃晃的。我不知为啥一直看着那个人。我发现那人走得很远了,还回头来看我。三奶奶也回头,还用手跟我摆了摆,好像意思是快让我去洛阳。
我该去洛阳了。爹在洛阳等着我。我摸了摸二姐缝在我衣裳里边的五百块钱,心里立马动一下。我想起昨儿夜里二姐半夜才回来,三奶奶不在家;我想起来二姐今早衣裳穿得很齐整,发现我没离家去洛阳,急得啥儿似的,没给我烧饭就把我打发上路了;我想起上次去舅家,舅明明说过借不到钱……三奶奶领的那人已经走了很远。雯淑家门口还在装车。汽车站不断响起喇叭声。猛然,我像感觉到了啥儿,犹豫一阵,车转身子就往家走了。
我比三奶奶们走得快得多。快赶上他们时,我就慢下来。
跟着他们走。他们一直在说话。我听不清。
镇上收工的人群从我们身边走过去,不断有人回头去望三奶奶领的那个人。
快到村时,我步子越发慢下来。
到三奶奶家门口,三奶奶没有领着那人往家拐,而是径直朝着我家大门走过去。
我终于明白了。
果真是这样:原来二姐给自己找了婆家!定亲礼五百!那男的就是三奶奶领的这个有病的中年人!
果然是这样,二姐给自己找了婆家!
由不得分说,我几步追向前去,一下横在我家大门口,两手分抓着两边门框,把三奶奶和三奶奶领的人堵在门外。
三奶奶和那人都怔了。
“连科……你这娃儿,让开路!”
我瞪圆了眼睛,恨不得把三奶奶卷进我眼里,像被人卡了脖子一样吼。
“三奶奶,你把人领走!”
三奶奶跺了一下半大的脚。
“可是你姐找的人家呀!”
不等我接话,那中年男人,满脸铁青,朝我冲了一步。
“你姐一开口就要了我们家五百块的订婚礼,还答应再给五百就成亲……钱哩?钱哩?!”
我挺了一下胸,扯开扣儿,一把撕下姐缝在衣内的红布兜儿,抓住那五百块钱朝那男人身上摔过去。那五百块的大票儿像秋叶一样在我们中间落下。
三奶奶双脚跳起来。
“你这屁事不懂的娃儿疯啦疯啦不是?”
这一刻,二姐从上房跑出来,平生第一次唤着我的名字骂:
“连科,你这死孩娃,二姐的事情不让你来管——你闪开!你闪开让人家快进来……”
我车转身子对着扑来的姐。
“二姐——我十七了,我要管!”
那中年男人站着不动,直勾勾地盯着二姐看,看得眼珠就要流出来。三奶奶在捡钱,嘴里不停地叨叨着。二姐扑过来,拉着我的胳膊往院子里拉,似乎生怕那男人突然转身走去。门外开始有左邻右舍围着看。我钉在地上。二姐拉我不动,急了,她就撒手要往院外走。我知道二姐要出去捡我扔的钱,就猛地一把扯着二姐,朝院里推过去。
二姐摔倒了。
我反身闩了院子门。
二姐没有立马站起来,她跌坐在地,左手摁在一个碗片上,血顺着碗片流在地面上。
“二姐……”转过身子我叫着,一下扑过去,跪在二姐面前哭起来。我说:“二姐……我不叫你订婚!我不叫你嫁!我不上学了二姐……我十七了,我要跟人去打零工……雯淑她家搬走了。我不上学了二姐……雯淑她家搬走了……”
二姐没有说话,也没哭,也没扶我站起来,就像啥儿事情也没发生。她抬起双手去我脸上抚摸着擦泪时,血和着我的泪从我的嘴角流下去,滴到我的白衬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