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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狱 第三部分 瑶沟村的一轮日头 第六章

所属书籍: 情感狱

    十二

    期终考试完,就放了寒假。在那寒假里,我才真正明白,我的家境是不允许我把高中继续读下去的。仅仅因我读了那没用的高中,就使家里凭空又增添了几分贫寒,几分辛酸。

    过年了。

    因给大姐治病,家里的小麦全都粜了出去。到了年前,娘把缸、罐扫了一遍,没有一把面,也没有一粒小麦。在春日暖暖的院落里,我们一家人都静静坐着,为到底去不去舅家借十斤小麦而犹豫不决。

    娘说:“去吧,我再去丢一次脸,不能让娃儿们过年吃不上个白面扁食。”

    爹不吭。他又开始吸烟了。烟布袋和烟锅里装满了芝麻叶子,只要他用力一吸,烟锅里就会升起一股火焰,所以他吸得总是很慢、很轻。

    几个月的光景,二姐已经变成了一个很有主见的人。她坐在爹的对面说:“娘,不去借。一来舅家也不宽绰,二来开春也没啥还……过年我们用红薯面包饺子。穷日子穷过,不能让别人瞧不起咱。”

    二姐话音刚落,大姐忽然在上房门口,就“哇”的一声哭起来。她拿自己的双手,一耳光一耳光打着自己的脸,大声在咒着自己:“我咋的不死呀!我咋的不死呀!我牵累了一家人,我咋的不早些死了呀……让我快些死了吧……”

    这时候,我一下扑上去,抓住大姐的双手,跪在她面前:“姐,大姐……不是因为你、不是因为你,我们谁也不怪你……真的不怪你……”

    大姐不理我,她一下接一下地拿头往身后的墙上撞。二姐过去抱着大姐的头,哭着哀求道:“大姐,你别这样……别这样。你的病不是轻了嘛……过年了,你越这样家里就越没心思过年啦。姐呀,你别这样……别这样大姐……”

    听了二姐的话,大姐愣一下,就猛地从我手里把她的右手抽回去,放在自己嘴上狠狠咬一口。

    我们一家都怔了。

    血从大姐的手背上往地下扑嗒嗒地滴。大姐望着手背上的伤口,才慢慢静下来,木呆呆地望着远处。

    爹很悠长地叹了一口气。

    娘坐在原处压着嗓子哭。

    这一天是腊月二十九。

    大年三十那一天,我们一家人都没走出大门,也没烧饭,直到村里各户放响了熬年的夜鞭,二姐才去蒸了一锅红薯,捣了半碗蒜汁。吃完,就都准备早早上床了。睡的时候,爹把我和二姐叫到他床前,让我们坐下,静静地看了我们姐弟好一阵,突然问:“爹没本事,过年不能让你们吃上扁食,你们不恨爹吧?”

    我和二姐,都咬着嘴唇,向爹摇摇头。

    爹说:“不恨就去睡吧……天冷。”

    又默默坐一会儿,二姐就拉着我离开了爹。

    在上房里,爹、娘住南间屋,大姐、二姐住北间屋。我住的厢房,一间是灶伙,一间我睡,连同放家什。屋里很乱,七七八八的东西,横的竖的搁放着。期终考试后,雯淑没来做过功课,我就连那张旧抽屉桌也不曾收拾了。点上油灯,披着棉袄,钻在被窝里,我望着屋里的一切,心里乱极了。墙角的蜘蛛网在年三十的夜风里一掀一掀;饿疯了的老鼠,叽叽叫着,在我的屋里跑来跑去寻着吃食,有时就沿着床腿,爬到被上盯着我。我看着脚头那瘦弱的老鼠,心想它为什么不走呢?为什么不搬窝儿换家?难道我家也有它留恋的地方吗?

    院里有了脚步声。

    二姐在敲我的门。

    “小弟……”

    我应了声,老鼠跑走了。

    “我想好歹总是过年,”二姐进来说,“我们该去陪爹娘熬熬年,不然他们会觉得孤单的,会觉得我们姐弟不懂事……大姐已经去了。”

    我起了床。推开屋门时,发现眨眼间院里落了一层白雪,且还在飘絮一样下着。稀了的鞭炮声,不时地从镇子的方向噼噼啪啪地传过来。门口的两棵老榆树,在风中抽着响亮的鞭子。我们瑶沟村,就像枯井一样陷落在耙耧山下,黑沉沉的,没有一丝声息。各家房上都没有积雪。我望了一眼小小的家屋,望了一眼茫茫的天,身上打了个寒战,去上房了。

    大姐在爹娘的床前,生了一盆剥去粒儿的玉蜀黍穗儿火。我们姐弟三个围着火盆,陪伴着爹娘。爹娘都在被窝里躺着,面向我们。火光映在他们脸上,把他们的脸映得十分光亮。我们都看见,爹娘脸上的皱纹里,流动着对儿女孝心心满意足的神情。那一夜,我们一家人,说了很多的话,爹娘一般都静静听着,很少插言。说到鸡叫时,有了瞌睡,大姐的腰不能久坐,就去睡了;我在小靠椅上打盹儿,二姐就让我去挖来两碗红薯面,端来白菜馅儿,开始包红薯面扁食。

    红薯面是不能包扁食的,可二姐却用温开水,把红薯面和得如白面一样柔韧。我搬来一张小桌。二姐把和好的红薯面团放在火盆边,这就开始了。她擀叶儿,我包。她擀的叶儿就像杨树叶子一样大小,圆圆的,每片叶上都散着热气。爹娘看着我们,一言不发,也不睡。我包的扁食,是双手对撮成形的,每包一个,都放在高粱秆儿大盘上,整整齐齐,像一队队搬家的老鼠。包一会儿,实在困了,就到院里挖一把白雪在脸上搓搓。当我第三次去院里挖雪时,爹娘也都睡着了。二姐说,瞌睡你也睡吧!我说不瞌睡。二姐就说,听我讲个故事吧,听了你才会不瞌睡。

    我说讲吧姐。

    二姐说,在很早很早的时候,有一个公主,长得非常非常漂亮。这位公主到了十八岁,该招驸马了,就向全国贴了告示。告示上写道:谁如果把父亲、母亲的两颗心挖出来献给她,她就嫁给谁。就这样,普天下想娶公主的小伙子,谁也狠不下心去挖亲生父母的心……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忽一日,有个卖柴汉,到镇上卖柴时,看了告示。就回去和老伴商量说:我们的心让儿子挖去吧!老伴说:只要儿子能娶到媳妇,那就挖去吧!儿子回来时,父母说:儿子,你把爹娘的心挖去献给公主吧!儿子就跪下来,说儿子不敢呀!这时,父母就每人拿了一把快刀,忍着泪,忍着疼,挖出了两颗心。儿子接过那两颗热气腾腾的心,说爹呀娘呀,儿子赶快把这两颗热心献给公主,等儿子做了驸马,回来好好葬埋二老。父母就摆摆手说:快去吧儿子,别管爹娘,心凉了也许公主就不要啦。儿子向父母点了头,就告别父母,左手托着父亲的心,右手托着母亲的心,飞快地朝皇宫跑过去。他跑啊跑啊,累得直喘。在夜里翻越一架大山时,一不小心,摔倒在地上,两颗心滚出很远,如何也找不到了。正急时,右手里那颗娘的心在一蓬草里说:儿子,娘在这里,你慢点跑,摔伤没有?于是,他找到了娘的心。接着,在一蓬干树叶下,左手托的那颗爹的心说:儿子,爹在这里,你慢点跑……到前面向左拐,有一条近路,直通皇宫。于是,他又找到了爹的心,捧着,按爹指的道路,在天亮日出时,终于到了皇宫。向公主献心时,爹娘的两颗心都还散发着热气……公主接了小伙子献的两颗心,高兴极了,就嫁给了这小伙……小伙成了驸马,过上了荣华富贵的日子,从此就忘了爹和娘。爹和娘在家等着儿子回去给自己安葬后事,可等呀等呀,再也没有等到儿子,爹娘的尸体就长长叹了一口气,被野狗和老鸹吃掉了……

    姐姐讲这个故事时,不看我,自顾自地讲着,手下的叶片儿擀得很快。她擀一个,就往小桌角上扔一个,故事讲完了,那叶片儿就堆成了一个小铁塔。

    可我,却一个扁食也没包。我忽然觉得,比我大一岁的二姐,其实比我大了许多许多。看着我那黑了瘦了、再也没有学生样的二姐,我默默咬了好一会儿下嘴唇。

    末了,我问:“二姐,我会成那没良心的儿子吗?”

    放下擀杖,二姐坐下和我一道包着扁食,看了我一眼,很淡地说:“我和大姐早晚都要出嫁的。爹娘老了,是要靠你养活的。”

    我说:“二姐,我会好好照顾爹娘的。”

    二姐说:“就怕你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爹娘。”

    这时候,床响了。原来爹和娘都没真的睡着,他们正睁眼看着我们姐弟俩。接下,谁家放响了第一挂新年鞭,炸开了年三十的静夜。跟着,同村的,镇上的,耙耧山那边的,村村户户,都响起了鞭炮声。我感到胸里被震得哐当哐当响,就像几辆老破的牛车,在凸凹不平的石子路上叮当着一块走动。姐依然在包着最后几片叶儿。我呆呆地盯着窗上被震得哆嗦的窗户纸。面前的高粱秆子盘儿上,小桌上,摆满了土灰色的红薯面扁食。稍远一些看,不再像老鼠,而像大小一样的土坷垃或者颜色一样的鹅卵石。姐包完最后几个扁食,说小弟去吧,去把外间抽屉里的一挂鞭放掉,也除除穷气。我说等人家都不放了再去放,也引来一个村人邻居的注意。姐说叫你去你就去,要人家注意干啥儿。我去,拉开抽屉一看,就明白了姐的意思。那鞭是100响,躺在抽屉里十分可怜,二指宽,半尺长、半指厚的一挂。我们都说那是老鼠尾巴鞭。照风俗说,家里再穷,就是卖房卖地,也要买挂大响鞭,在初一早日燃放燃放,除除邪气,炸炸穷气。可我没想到,我们家连白面扁食都吃不上了,还能去买挂大响鞭。其实,爹可以把猪圈棚的椽子再扭下一根,卖上块儿八角的,就可以买挂五百响的鞭……

    去拿那鞭时,我的手抖了。可我拿得很快,放得也很快。我生怕左邻右舍听到我家的鞭炮声。幸亏,两边邻居在我放鞭时,他们的大鞭都响了好一阵,在我放完时,又响了好一阵,没谁注意到我家的鞭炮声……

    依照惯例,放完鞭炮,就是煮扁食,晚辈娃儿到老人的床前磕头拜年。拜年是要给钱的,五毛、一块不等。没钱了两毛也行,但绝然不能不给。正因为这样,爹娘就不让我们打开大门,生怕有人拜年进来。

    村街上老早就有了娃儿捡臭炮、拜大年的脚步声。那年我十五周岁,我忽然觉得比那些娃儿大了许多许多,或许比起来,我已经是一个大人了,再也没资格和他们一道去捡臭炮、拜大年了。可去年初一,我初中二年级,一大早还和他们一块儿去干那些事情的。我真可怜我自己,和别人一样过了一年,长了一岁,我却就成了一个大人,而人家却还是孩娃……

    东天透了微亮的时候,二姐把扁食煮熟了,在灶房唤我去端。第一碗是供奉给爷爷奶奶的。爷爷奶奶的神灵牌位在正间屋的条桌上。我把那大半碗红薯面扁食放在爷爷、奶奶的牌位前,跪下给爷爷、奶奶磕了三个头,心里默默说:

    “爷,奶,扁食不是白面,你们将就着吃几个吧……等你们的孙子长大了,以后每年都让你们吃白面、肉馅的扁食……”

    回头,该给爹、娘、大姐端扁食了。他们都还睡在床上。往年,端扁食前,我和姐都要先在爹、娘面前磕头拜年,说:“爹、娘,新年好,身体健康!”爹娘就很高兴地笑着,从枕头下摸几张崭新的两毛或一毛的新票儿,给姐们一张,给我两张。姐因为是姐,她们总是不要。看姐不要,我也就连说“不要不要”。虽然说不要不要,我却总是伸手接了。今年,去给爹娘端扁食前,我问了姐:

    “给爹娘拜年吗?”

    姐说:“不拜啦。”

    我说:“不拜……好吗?”

    姐说:“好。”

    我知道,姐怕爹娘从枕头下摸不出那几毛钱会伤心。这样,我们破例没给爹娘拜年,就把红薯面扁食端上了。

    爹、娘很高兴我们没拜年。

    第一次吃红薯面扁食,十分新鲜。面皮儿甜津津的,白菜馅儿却又咸又香,这就把扁食显衬得十分清爽可口。我们一家人,各人都是吃了两碗。快吃完的时候,朦胧的亮光,从窗里浸了进来。昨夜落的一阵白雪,仅仅是给地上铺层白色的单子,所以亮光浸入屋里时,好像天已大白。其实,还是很有几分朦胧。就这个时候,有人敲了大门,一下一下,极有礼节,好像怕惊动啥儿。

    我问道:“开不开?”

    爹说:“敲一阵人就走了。”

    然那敲门的节奏没变,声音却越来越大。最后,我就推下扁食碗,去开了大门。

    敲门的是雯淑。

    我把门打开,就见她穿一件灰色的的卡小大衣,棕红色的麻毛领子竖起来,围着她那冻得通红的圆脸。那时候,过富裕日子的人才能穿件蓝布斜纹的小大衣。不消说,的卡大衣也只有雯淑才能穿到身上。门开了,她问我咋不开门,我说都在上房吃扁食,没听见。她就把大衣领子翻下来,径直走进上房,走向我爹、娘的床前。

    一看是雯淑,一家人都呆住了。

    雯淑笑吟吟地站着,面对我爹、娘,正要开口说话时,看见了我娘搁在床边的碗,那碗里漂着几个红薯面扁食。她又朝爹的碗里瞟一眼,立马,脸上的笑意没有了,怔着,呆一会儿,转过半边身子,对着我爹说:“大伯,我给你拜个年……祝你新年好!”

    说完,雯淑向爹鞠了三个躬。

    爹满脸通红,说着“好、好……”,放下扁食碗,两只大手就伸开,捏着;捏着,伸开,不知该让那大手做着什么事。

    跟着,雯淑转过身,朝围着被子坐在另一头床上的娘又鞠了三个躬,说:“大娘也新年好……”

    娘张了张嘴,啥话也没能说出来,把手伸到枕头下摸摸,又空手抽出来,望着爹。爹向娘摇了一下头。这当儿,二姐看看爹娘,尴尬一阵,就从后边走出来,从口袋取出一张又脏又烂的两毛钱,上前拉起雯淑的手。

    “雯淑妹……你不嫌少吧?”

    雯淑推着二姐的手:“姐,我不要。真的不要,我不是来挣钱的……”

    姐说:“接着,好歹是我们家的一点意思。”

    娘和爹都在床上说着让雯淑接钱的话。扯拉得久了,雯淑硬是不接,我就在一边冷丁儿道:“不要就算啦,有啥让!”

    家里人都莫名地看着我。

    雯淑瞟我一眼,从姐的手里接去了那两毛钱。这样,雯淑就坐了下来。二姐又生了一盆火烤着。雯淑和我们一家人说了很多不疼不痒的话,到天大亮时,说要走了,还要到公社去拜年。说她爸是让她去公社的几个值班干部家里拜年的,她一出门,就跑二里多路来了我们家。

    雯淑走时,我没去送她。二姐让去,我没去。不知为啥,我好难受。我不想见她。

    十三

    寒假将尽,我们家就面临着一个新困难——开学,我就要交六块钱学费。

    我不知道该如何张口向爹讨这六块钱。过完初一,就寻找着向爹要钱的机会,一直到过了正月十五,再有两天就开学报到,还是没给爹说。到了十六,实在憋不下去了,我就跟在爹的屁股后转悠。那天日头很好,前晌时,尤其温暖。天空上挂着透亮的薄云。正月是农闲时节。村里的女人们,都聚在村头,纳着鞋底,抱怨着娃子们脚上有嘴,穿鞋像吃鞋;男人们则纯粹一点活儿也不干,到村南的一个阳坡窝里,往地上一滚,晒舒适暖儿。

    爹去了。我也跟着去了。那里真是暖和,阳窝地里,一蓬一蓬的干狗尾巴草倒在地上,就像铺了褥子。村里的男人们,大都在草窝里坐着,扎成几个堆儿,老年人的堆儿在谈古说今;年轻人的堆儿在围着一盘象棋拼杀;还有的堆儿,在品烟比烟;再有的堆儿,不说话,也不下棋,都把上衣脱了,裸露着黑膀儿,认认真真地在捉虱子。爹到那里,哪个堆儿也没参加,就捡个地方坐下了。好多人都给爹打招呼。问爹吸的是芝麻叶,爹说是,蛮好吸的。那些叔们伯们就把烟布袋撂给他,说吸吧,还拌了香油。爹就把大烟锅捅进去,狠狠装上一锅,再往自己手窝里倒出半把紧捏着,才把烟布袋还回去。

    我让爹吸烟,直到他兴致勃勃快吸过瘾了,才去坐到他面前,犹豫了一阵说:“爹,快开学了……”

    爹说:“开学就去嘛。”

    我说:“得交学费。”

    爹把烟锅从嘴里拔下来:“我就知道你跟在屁股后面没有好事干……家里猪圈棚上还有一根椽子,就是留给你去交学费的。”

    我想起了家里猪圈棚上连过年也没去卖的一根弯椽子,说:“那椽子最多卖一块钱,学费得交六块哩。”

    爹盯着我:“六块……你把你爹杀掉去交学费吧!”

    我不吭,低着头。

    村里的人都朝着我们父子看。

    爹紧紧盯着我不放,好像我要从他身上偷去什么。到末了,他仿佛拿定了一个主意,把烟锅往鞋底上磕了磕:“六块学费咱就不上啦,一开学你去学校把书本拿回来,以后跟着你舅打小工,挣几个钱也能给你大姐好好治治病!”

    不上学当然不行。我咬着嘴唇不说话。

    这当儿,后村六伯过来,站在爹面前:“我说兄弟,你忘了连科是咋样上学的不是?你忘了咱瑶沟村连个打官司、写状子的人都没有不是?连科上学不上学可不单是你们阎家的事,你不要一动就拔娃儿们读书的气门针。学费嘛,不就是六块……我这有一块二烟叶钱,先拿去!”

    六伯说着,果然就掏出一块二毛钱拍到了我手上。

    接着,几堆儿人都朝我围过来,四叔、三伯、五伯、邻居哥……大家都说着和六伯一样的话,翻开口袋,掏出一些毛票、硬币放到我面前。

    “这是五毛,拿去交学费吧,算伯的一点意思。”

    “连科,这两毛是你婶给的盐钱,别嫌少。”

    “娘的,你娃子读高中,是咱全村的指望,打死你叔也只有这三毛钱……拿去吧!”

    如此的,眨眼间我手里就有了一把零碎纸钱,还有几个钢镚儿。没数,想必也会有三块五块的。我不知道该不该收下这些钱,就木木地望着爹。

    爹叹了一口气:“叔伯们给你你就收下吧,记住数目,有一日能还就还,各家的日子都紧巴。”

    我把那一把钱塞进了兜。

    有一个远房四伯走过来:“连科,要打算还了你就趁早把那五毛还给我,家里娃儿发烧我都没舍得去抓药……伯把钱给你是指望你能念好书,有一日也能出息出息,不是临时借给你让你买桥过河的!”

    我用手握着那兜口,想说我明白了伯,可没能说出来。不消说,我心里格外沉。读书的学费竟是这样凑齐的,这在全校大约仅我一人,我想我的高中实在读得太费精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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