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堂内满地霜雪。
是冰雪道剑修灵力失控后留下的痕迹。
木剑破窗而入,钉在地上。橘红的离火落地而蔓延,令霜雪寸寸融化,令魔宫红绸、红花逐渐燃烧起来。
面无表情坐在窗棂上的少女,大红的骑装,裙摆如丹华烈烈,额心有一枚金色剑印,令人难以直视。
谢妄真在此光映照之下眯起眼,真切地感受到了灼烧之痛。
少女步步走近,先拂至面前的却是游走鱼龙般的飘带,带着灼热的金光,将谢妄真的发丝映成浅色。
不,那不是飘带,而是混合着离火的剑气,宛如数丈披帛卷地而起。
绣鞋到了眼前,谢妄真强忍剑气的灼烧抬头。
目光落在她身后的狐尾上。
妖形?
徐千屿横剑在谢妄真脖颈上。
谢妄真看清少女冷冷的娇靥,周身寒冷:“这次你不是来救我的,你是来杀我的。”
他脑海中又浮现出徐千屿拿着魔骨,在大雨中翻山越海奔向他的画面。
谢妄真绝望道:“你杀我,怎么不杀他?”
“他不是魔。”徐千屿抬眼寻人,只见一片血迹、满地寒霜,没见到沈溯微的人影。
躲起来了吗?
宁愿化作女身,他就是不愿和她相见。
沈溯微藏在黑暗的柜中,双目紧闭,勉力调息。心魔如磅礴的灰云探出,挤满了整个柜子。
它蜿蜒如蛇,从艳红的喜帕下钻出,又将凤冠碾作灰尘,不住地在他耳边道:你这个样子半人半鬼,惹人厌弃,还在负隅顽抗些什么?不若做魔,闯出另一条路去。
谢妄真在外面道:“小姐,你不是最讨厌魔物了吗?你想令天下无魔,可他亦是魔。”
徐千屿用力将木剑深深楔进他颈中:“他是魔,也无妨,我会除尽天下魔物,最后再杀他。”
她的声音抬高,停顿适宜,清脆甜美。
谢妄真嘴角垂下,笑容陡然消弭。因为他意识这句话不是对他说的,而是刻意想让另一个人听见。
“因为我与他,有好多年的情分。”徐千屿继续缓慢地说道。
倚靠着木柜的沈溯微闻声怔然,那占据他整个元神的心魔,竟势弱下去。
“别说了!”谢妄真打断他们之间的传话,他攥住徐千屿的手,冷笑,“你们有情分,那我算什么?你分明喜欢的是我,凭什么只有我一人记得,你却忘得一干二净?”
“我没有忘。”徐千屿眼中有股晦暗的平静,“我曾经为你叛出师门,只想你能活着。”
谢妄真有几分惊讶。因为这是徐千屿第一次平静地同他谈这件事。
“我找到你之前,用尽了灵石,耗尽了灵力,被花长老追到,划花了我的脸。”徐千屿垂眼,“我说出来,免得你到死都不知道。”
谢妄真神色震惊。
他确实不知道。
那一幕在他百年的记忆中,被美化得只剩震撼与令人难忘的香气。他甚至没有留意到徐千屿的脸上有伤,身上如何狼狈。
“你又是为何喜欢我呢?”徐千屿的剑尖挑起他的下巴,冷淡道,“说起来,我那时平平无奇,还有几分惹人讨厌,很输不起,凡事都要争个高低。”
修为才筑基。像她那样的弟子,蓬莱仙宗内一抓一大把。
修炼很枯燥,偏生到了招摇的十七岁,稗草也想争春的年纪,她看到陆呦进了仙宗,看到了另一种人生。
“我很平凡,希望有人爱我,注意到我。那时出现的是你,所以我就喜欢上你。如果出现的是别人,兴许我也会爱上别人。”
徐千屿目色黑白分明,口中说的话如此无情、残忍,“一开始,你不喜欢我,你看不起我,拿我当个解闷的玩物,背地里与陆呦一起取笑我,可我不知道。我对你很认真。”
谢妄真欲言又止。徐千屿平静的言语,却如一把尖刀插进心脏,搅起闷痛。
“谢妄真,你又是怎么喜欢上我的呢?”
“你喜欢我,只因为我对你好,你想要有人永远等你,永远救你。”徐千屿脑海中浮现出那只绕着手指游动的金鲤的画面,她觉得前世的她与今生的谢妄真都一样可怜。
她的剑尖一路向下,在少年的衣袍上留下橘金色的灼痕,“哪怕被你恩将仇报,一剑穿心,也要原谅你。”
“那是只有泥人才做的事情。”她手上用力,木剑贯穿谢妄真的心脉。
“凡人不是泥人。”徐千屿直直地看着他道,“有些事情只一次,摔了就会碎,吃痛就会长记性。我这样对你,你还喜欢我吗?谢妄真。”
谢妄真吐出一口鲜血,偏生无法挪动身体,只得因剧痛而痉挛。他黑眸一转,盯着徐千屿,产生了此前未有的另一种感觉。
屈辱。因屈辱和无力导致的愤怒。
前世他捅徐千屿一剑,是因为在魔王眼中,人不过是蝼蚁,他不会对他们有任何怜惜。
凡人中的大部分都令他厌恶,他只喜欢特别的世人,小姐便是其中的一个。她抽鞭也好,发脾气也罢,都令他好奇。
可当位置对调,小姐如神、如妖一般高高在上,像对猎物一样玩弄他,还非得告诉他凡人也有脾气,便令他生气了。
他的笑容缓缓消失,胸膛开始一下一下地起伏。
随着这一剑,黑气自谢妄真胸口迸发,气浪将木剑推开,随之飞出的还有一枚红色的光点。
徐千屿的目光几乎立刻被这团光点吸引。
她在海上见过它,当时只觉得熟悉,但并不知道,这是她留在谢妄真身上的爱魄。
爱魄升入空中,温暖炙热,将两人的面庞照得璀璨。
“你的东西我这里。”谢妄真目色漆黑地看着她,幽幽道,“本就是你的,还给你罢。”
话毕,那物裹着一炷魔气,如梭镖击向徐千屿,已经有人挡在她面前。
沈溯微的元神飞来,将徐千屿护在身后,以手握住了攻击。
破碎的魔气自指间散落。
手马上被掰开,徐千屿从他手里抢走了那枚光点。
那是她缺失的爱魄,因此不能自控。爱魄在她手中化作樱红的光晕,顺经脉流入肺中。
一切发生得太快,她闭着眼睛,神色不虞,好像很不舒服。沈溯微目光如电,扫向谢妄真。
谢妄真似哭似笑道:“你不爱我。你的爱魄,应当停留在爱我的时候罢?”
逼至绝境时,谢妄真想到那个声音告诉他的话。
它说,倘若他留着别人的爱魄,通晓情爱,便不再是魔王,世间将会有人取代他。看来这话不假。
他不甘心这样就死。将爱魄还了,才好拿回自己的力量。
他还要赌一把。
徐千屿说得不错。他更喜欢前世那个爱恋他的小姐。如果她忘掉今生,变回去,便能永远陪着他了。
谢妄真一阵低咳:“小姐,帮我把魔骨拿回来。否则我便要死了。”
整个魔宫的雕梁画柱,玉案红绸,随着魔王力量的溃散又爆发,如烟溃散。徐千屿站在尘埃之中,睁开眼,无数陈旧的记忆挤进脑中,挤得头脑发胀,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
但焦急、绝望、委屈的情绪,如极慢天空的乌云,迫切地需要降一场大雨。
尘埃落下,光亮渐起,她看见靠在墙边的沈溯微,隐约想起来了。她刚刚做了决定,要从师门找到魔骨,拿去救谢妄真。
师兄坐在地上,绣金丝的白衣铺在地上,如绽开一朵莲花。
沈溯微见她走向柜子,元神归位。于是他睁开眼,黑白分明的眼中倒映她步步走来的身影:“师兄。”
她的神色之拘谨,令沈溯微的心瞬间坠入冰窖。
他今日才知道,徐千屿失去的爱魄在谢妄真身上。可见前世徐千屿确实对魔王奉上真心,没有旁人一丝一毫的位置。
过去他总是想要徐千屿的爱魄归位,贪恋得到她完整的爱。但爱魄真的归位,却令他忐忑至极。
他不知道她爱的会是谁。
徐千屿望着面无表情的沈溯微,想起自己用加了料的茶和迷幻香令师兄失去了抵抗能力。
她站定片刻,不再浪费时间,翻找起魔骨。
刚一动,沈溯微扯住她的袖子,将她一把拽倒。
沈溯微身上的香气陡然逼近,徐千屿的心快要跳出喉咙。所幸他只是死死拽着她,没有力气再有别的举动。
徐千屿窥他一眼,大着胆子在他身上摸索,在熟悉之处,摸到了他的芥子金珠。
不知是紧张还是别的,二人的呼吸急促地交缠在一起。徐千屿打开了沈溯微的芥子金珠,但发现内里空空如也。
她怔住了。因为沈溯微摊开手,手中躺着一块焦黑之物。
“你要找魔骨,是吗?”沈溯微仰头,耐心地看着她。在她劈手去夺时,面无表情地将魔骨攥紧。
指甲深深地嵌进手掌,他感受这种痛。
他知道爱魄回归后的记忆错乱,会令她短暂地停留在前世失去爱魄那日,但他还是会在意。
沈溯微拽住她不放,徐千屿便与他离得极近,好像坐在他怀里。
她刚想撑起来,他便拽着她的领子,又将她拽近,徐千屿瑟缩一下。
她有种预感,下一刻师兄便要伸手打她的脸,骂她一句不知廉耻。她身上根根汗毛竖起,看到阴影落下来,便闭上了眼睛。
但却是微凉的吻落在她脸颊上,随后是唇角,两人的气息隐秘而小心地交缠。
徐千屿僵在原地,随后震惊地看他。
昏暗光线下,沈溯微的神色淡淡,无数种情绪交织在眼中,却隐而不发,眸上似蒙着一层温润的水波,如宝珠粼粼一闪,有些引诱的意味:“很奇怪吗?”
“同我在一起,是另一条路。”他道,“你要走哪条路?我让你选。”
徐千屿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结果。
她怔怔地看着他,试探似的凑上去,沈溯微没有厌恶地躲开,而是靠在墙上,半闭上眼睛。
但是她没有吻上来。他睁眼时,发现徐千屿停在原地,有些难过地看着他。
沈溯微忽然从她身后抓住了那条狐尾。五指耐心地梳理着她的尾巴,随后逆着绒毛,慢慢捋到了尾根,同时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
徐千屿双手抓着他的衣襟,低着头喘息。
多犹豫一会儿,也是好的。
感觉到沈溯微以指抵着她的灵根,徐千屿浑身紧绷,她以为他要趁机攻击灵根,以此杀她。但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缓缓地将灵气输送进去。
所借狐妖之力,也快用光了。她的半步化神境界撑不了多久。
二人半晌无话可说,徐千屿低着头,很想问些什么:“陆呦……”
沈溯微冷淡地截断她:“我只有你一个师妹。”
谢妄真漆黑的瞳,冷冷地看着他们,感到一阵暴怒。
如今小姐是他的傀儡,如何能在别人的怀里,被别人抱着纠缠。
碰过她的人,要杀了才好。
他的目光与沈溯微的目光隔空相撞,谢妄真还是冲他笑了笑。他知道,徐千屿是不会回头的。
徐千屿趴了一会儿,果然决绝地将沈溯微推开,手上捏着“隔空易物”诀拿来的魔骨,匆匆揣进怀里。
“对不起。”她低着脑袋,眼睫颤了颤,很罕见地有些局促,“来不及了。”
她最在意的人的喜欢、最想得到的喜欢,没有在合适的时候到来。而她已走得太远,喜欢上了别人,回不了头了。
如今谢妄真命悬一线,她必须得去救他。
她裙摆一转,利落便走。
身后却有极轻的阻力。
徐千屿转过身,是沈溯微轻轻拉住她的裙摆。
徐千屿的心重重收缩了一下。她何时见过师兄这般卑微的姿态?何况她这是大逆不道,叛出师门,心里便更加难受。
她还是要走,沈溯微早有所预料。徐千屿身上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倔强。若是就此留下,反而会显得她的爱太过浅薄。
他垂眼,慢慢地从境中取出一串糖葫芦,暗中将破除连心咒的丹药穿在顶上,化作最红最诱人的一个,递过来,平静地看着她:“吃完再走吧。”
徐千屿接过糖葫芦,塞进口中。
每次一起出秋,只要她对着摊贩多看一眼,沈溯微都会给她买一串糖葫芦,等着她诛魔回来的时候默然拿给她。
她以前觉得,那是沈溯微怕她耽误事,顺手为之。
两人并肩行走,夜风拂过面颊,徐千屿悄悄地瞥他的侧脸。师兄买的东西,她总是吃得很慢,味道好像也跟她自己买的不太一样。
甜香味萦绕鼻尖,这是最后一支了。
她用力咀嚼,却觉得吃下的每一口,都如同咽下玻璃渣,划破喉咙,将痛楚挤压,堆叠至胸腔。
她咬了两口,忽然停住,用力掷下糖葫芦,转身便跑。
木签上还剩两颗糖葫芦,碌碌滚在脚边。沈溯微静静地望着她的背影,手指渐渐收紧。
没关系。一会儿他就去杀了谢妄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