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这一日,徐千屿又累又饿。食饱饭足,她方慢慢接受自己将镇魂锁丢掉的事实,觉得心中空落落的。
现在,要么该返回蓬莱,要么该去街上撞撞运气了。
她这一路上目标明确,很少有迷茫的时候。
然而她托腮看窗外的树发呆,就是没有勇气出门。沈溯微也没有催促。
少女临窗坐着,夕照将她勾出个毛茸茸的金边,裙摆铺下来盖住脚。分明是一袅红,此时却显出娇小瘦弱。
连平日翘起来那一双“耳朵”,仿佛都蔫了,有些无精打采。
沈溯微看着她的背影,手指缓缓抚摸手腕上的红绫,很难形容此时心绪。
徐千屿忽然扭过脸道:“哥哥,借我笔墨。”
沈溯微帮她取来纸笔,眼看徐千屿从储物囊内取出一册蓬莱仙宗守则,趴在桌上静静抄写起来。
她当日挠花青伞的脸,对长老不敬,依照宗门规定,罚抄十遍守则,当时徐冰来许她回来再交,她也直接抛诸脑后,心想,等她进了内门,罚抄十遍算什么,给她写一百遍都可以。
进花境时的兴奋还历历在目,不想现在,她的历练已经仓促结束。
反正没事做,她在这里多抄点,回去后便少抄点。
当时兴师动众,挠花青伞的脸,还是为了不耽搁内门大选。自己似乎有些过分乐观,好像她参加了就一定能选上似的。
徐冰来为何派人抢走她的镇魂锁,一定是临时改变主意,不想叫她进内门了。她毕竟十四岁才入宗门,筑基极晚,若入门堪堪一年便入内门,对其他辛苦修炼五六年、数十年的弟子,很难交代。
可是徐千屿又想起自己半夜爬起来诛魔的夜晚,往骨缝里钻的冷和寒。为了不浪费分数求援,还差点叫鬼上了身。
她忍了又忍,一滴圆圆的眼泪“啪”地砸在纸上晕染开。
徐千屿屏住呼吸,卷了卷纸张。她想极力地劝说自己其实在外门也很好,她还有一百多个会对她说“擂台无你,如月有缺”的同门,但终究难忍失落。
倘若她没有进过内门,在外门确实能够满足。
徐千屿想起前世自己入内门的场景:那时她并未想着要入内门,只是没有朋友亦无娱乐,只好日日修炼;因为花境内弟子难以抱团,她的优势便一骑绝尘地凸显出来,莫名其妙便拿了整组优胜。
当时她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回来之后,照常修炼。只是有一天夜里,她在合宿中,忽然被另两个师姐摇醒,她们说内门有人要带她走,眼中流露出艳羡嫉妒的情绪。
徐千屿那时脾气很坏,半夜被叫醒,她原想大发起床气,但忍耐住了,阴沉着脸披衣而起,要去给半夜找她的那个人一个下马威。当时她心想,内门有什么了不起,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叫她跟着走的。
冬夜里呵气成冰,蓬莱潮湿,寒气如针扎,夜里弥漫着一层乳白的雾。
她在雾中看见一个人。那人白裳、玉冠束发、背负长剑,从背影中知其年轻。一头漆黑发丝缎子似的垂下,柔美飘逸,又利落分明,有一股不可捉摸的冷气。
他听闻脚步声,敏锐地转过身。
那年沈溯微堪堪弱冠,还没有现在这么高。脸上有一股介于少年和青年间的秀美,如月照萤雪,风拂玉树。
他背上一把利剑,青锈斑斑,唯独剑柄上系一条细细的红绳。
那是他通身上下,唯一的红尘之色。
徐千屿望着他,气消了大半,心想宗门内还有这样的人物。
“内门弟子沈溯微,我回来晚了,扰你就寝。”沈溯微瞧她一眼,大约他没有同这么小的孩子打过交道,也感到棘手,便停顿了一下,“徐千屿,收拾一下东西,随我进内门。”
……
徐千屿一直觉得自己理所当然进内门。却没想过前世不费吹灰之力获得的事情,再想达成,竟是如此不易。
徐千屿将抄好的一页放在一旁,不信邪地心想,这次不成,便等下一次内门大选,总有一日她能进内门。
可是,她忽然想到,这次内门若是选了旁人,该怎么办?
如此一想,心里便似戳破的气球。
前世一个陆呦,便使她如鲠在喉。可想而知,若有人先她一步进入内门,做了师兄的师妹,会是怎样的情景。
沈溯微立在旁边,见她写着写着抽泣起来,整个人僵住。
他虽没有拿走徐千屿的镇魂锁,但此时却如芒在背,仿佛是他亲手将镇魂锁取走的一般。
“别写了。”他忽然道。
徐千屿边哭边抄,全然没听清,叫他攥住手腕,将笔从手中抽出来。朦胧中又被抓着手腕在木凳上转了半圈,面朝着他。
沈溯微撩摆蹲下,仰头看向她。
徐千屿有些难为情地将脸别开。前世每逢她哭的时候,沈溯微便是这样静静看着她哭,直到她情绪平复下来。
沈溯微见她眼睫上挂着水珠,心里又涌起一阵潮湿的幻痛,他裁下一截衣袍给她擦泪。
“为什么哭?”沈溯微道,“怎么了?”
徐千屿抽噎了好一会儿方别过头,不情愿道:“因为月亮落了。”
沈溯微暗忖片刻,原本以为她说的是大选规则不清,便道:“你可是觉得很不公平。”
徐千屿点了点头,含泪的眼睛直勾勾看着他道:“是很不公平。”
“月亮就该挂在天上,为何要落下来呢?”
沈溯微仰视着她,二人目光似狭路相逢,徐千屿寸步不让,好似质问他,泪珠不住掉出来,似乎让他听出了一点别的意味。
沈溯微望着她,静默地听。
徐千屿道:“若是落在我这里,我亦没话可说。但若是落在旁人那里,我就会觉得不公平。”
沈溯微眼睫微颤,心中震动,他一向通透,似乎在朦胧中全然会意,但又可能全然错解。
但有一点他很确定:徐千屿在冲他锐进。剑君对进攻,对战意,总是极度敏锐的。
“你有没有想过,”沈溯微看着她轻道,“既是能落的,也许原本就不是月亮。”
徐千屿擦着眼泪,慢慢平静下来。
前世今生,她和师兄的关系就像走钢丝。她既想让他喜欢,又不想去讨他的喜欢。因为沈溯微太清冷离尘,如一面冰做的镜子,稍有不慎,便倒映出自己的丑态。
徐千屿希望自己姿态漂亮,永远不输。于是她带着一种微妙的敌意,似用磁石的同极将他对准,相互斥开。
这一番倾吐,她感觉委屈一泻而出,心里好受多了。尤其是说了半天,似是而非,什么也没有泄露,让她感觉底气未失,面子也保住了。
她瞄了师兄一眼,却见沈溯微面色如常,从境中取出一根糖葫芦递来。
徐千屿见那糖葫芦红艳艳的,散着冷气,很是诱人,她接过来便咬了一口,方意识到不对。
这糖葫芦犹挂雪霜,是从冰雪“境”中取出。各人的“境”属性不同,全宗门唯独沈溯微境中覆冰雪,识境如识人。观察行走不能暴露具体是谁,以防作弊,沈溯微当着她面使用境,岂不违规?
她拿着糖葫芦,脑筋急转,赶紧找补道:“哥哥,你还会变戏法呢。”
“没有变戏法。”沈溯微看着她,却接着道,“此物是从我的‘境’中取出。我的‘境’由冰雪构成,可以保存食物不坏。”
说着,他又当面从境中取出一串糖蝎子、一串糖蝴蝶、“八仙过海”……并成一把递给她。
待徐千屿捏住那串雌孔雀,面色变了。
这是当日在街上,同“姐姐”一起买的,因为雄孔雀会开屏,她便拿了雄孔雀,将一对里的另外一只给了赵清荷。
这便是那只雌孔雀,香甜的糖味飘过来。
她看向沈溯微,一时说不出话。
“明棠,”沈溯微薄唇微启,一意道,“赵清荷、郭恒都是我,我是此次大选的观察行走,我姓沈,我叫沈溯……”
话音未落,身份道破,化为齑粉。
沈溯微真身弹出,现身水下阵中。
一旁看阵的灵珠、灵秀眼睛瞪得滚圆,鸦雀无声,都以一种看鬼的眼神看着他:“沈师兄……”
沈溯微一向缜密,在境中从未出过差错。
“我违规了。”他站定片刻,整理了一下情绪,“我自去领罚。”
过了片刻,徐千屿从“门”中出来,也弹了出来。
灵珠、灵秀看过去,徐千屿左手拿着宗门守则和纸张,右手攥着一大把糖人,睫毛颤动。
二人忙道:“恭喜师妹完成历练。”
徐千屿道一声谢,却没有离开。半晌,她在术法宫的角落寻了个台阶,坐下来,将糖人插在白沙地上,又将纸铺开,垫在腿上继续罚抄门规。
只是她手抖得厉害,脑子不住回想她与赵清荷相处的种种。姐姐陪她睡觉、帮她涂雪脂,牵她的手,同她交换衣裙。当时只觉得气质相似,却未想过,这些都竟是……师兄。
她抄了一会儿,发现写下的字全部软倒如蚕虫,也不知道自己在写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