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千屿仰头道:“你先前说有办法离开此处,倒是快点使出来啊。”
谢妄真将她圈在墙上,低头看她,小声笑道:“你安静些,别又招了他。”
那猫叫得更加凄厉了。
徐千屿道:“也不知道是我招它,还是你在招它。”
谢妄真没想到他屈尊保护小姐,她反倒说出如此没良心的话,冷哼了一声,没有接话。
徐千屿道:“再拖下去,灵气耗尽怎么办?”
谢妄真在黑暗中静静嗅着她身上气息,语气轻佻:“灵气耗尽,我就将你吃了。”
他俊俏的面容上露出个有些孩子气的笑,颇有些邪气。
岂料话音未落,身上狠狠挨了一鞭。
因空间狭小,打神鞭被徐千屿折起一半,自右肩抽到他左下腹,一声脆响。谢妄真毫无防备,直跌出去。此鞭透过皮肉直打神魂,剧痛难捱,他胸中血气翻涌,咬紧牙关,浑身颤抖起来。
缓过神来,他刚要起身,徐千屿放全鞭子,又狠狠给他一鞭,再度将他打在地上。
谢妄真难以置信地抬头望,阴影笼罩着赵明棠一张冷峭的脸,她双目上挑,眼角、嘴角都是尖角,如裁切得尖锐的叶刀。
她紧绷的时候,又让他想起那日一身红衣大闹婚礼的赵明棠,将红穿出了一股危险的冷色,像是漾开的鲜血。
更让他惊讶的是,徐千屿背贴墙壁,十分警惕地看着他,整个人似只炸毛应激的猫。
徐千屿怕他。
每次见她,都会新增伤痛,叫魔王很是恼怒。但见到她眼中恐惧,不知怎么的,比看到她挑衅,还要让他不舒服。
“你怕我?”谢妄真冷冷抹去唇边血迹,语气有些黯然,“我不过开个玩笑而已,你便将我伤成这样。你对旁人也是这样么?”
徐千屿如何知道他是否在玩笑,只知道这种事情他确实做得出,上一世他便差点儿将她吃了,故而先给他两鞭:“因为我讨厌你,所以唯独对你这样。”
“你讨厌我。”谢妄真点点头,她总算承认了。但毕竟心中不甘,语气便有些沉,一双黑眸针锋相对地看着他,“小姐,我不仅是薛泠,是小乙,我还是你想的那个人,你讨厌的是哪一个?”
“谢妄真。”徐千屿道,“我都讨厌。”
但没想到薛泠也是他,还叫他抽了一鞭子,晦气。
听到她叫出自己名字,谢妄真笑了笑,问道:“你到底为何讨厌谢妄真?”
“我做了梦。”徐千屿道,“在梦里,你对不起我,故而我跟你有仇。”
谢妄真欲言又止,颇有些冤枉,怎么也想不到得到了这样的答案,偏生她说得一字一顿,极为认真。
魔王的血流到地上,沾染了鬼婴,它忽而发狂扑上来,扼住了谢妄真的喉咙,竟又变大数倍,叫声凄厉,如凶兽般。
徐千屿见谢妄真与看不见的猫声鬼婴苦苦搏斗,几发不出声音,惊惧地退了一步,心道,果然是谢妄真招它的。但不知这鬼为何要杀他?
谢妄真青筋暴起,面浮煞气,艰难地将手伸到颈前,正欲摘下镇魂锁,放出魔王之力,却忽而一惊。
灵剑当空斩下,鬼婴惨叫一声,被劈成两半。
他颈上桎梏一松,新鲜空气涌入,睁眼便见一道持剑的红影。
地宫无风,而剑生风。徐千屿左手持鞭,右手手持淡蓝色灵剑,襦裙飘带迎风,额前碎发与发上缠绕得红绫亦在空中徐徐摆动,说不出的灵动。比在水家时的骄矜,更添一份坚毅从容。
似风不可拘束。
谢妄真见她手中灵剑黯淡,彻底消去,心中涌上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起身道:“你跟我有仇,何不叫他杀我?难道你们修士,都是这般以德报怨吗?”
“我知道了。”他猜测原因,讥诮地勾起嘴角,“你搭救我,是为了保护郭义。总不可能是为了我吧。”
想到此处,他妒火焚起,几乎想杀了郭义,又生生忍住。
实际上,徐千屿既是为了郭义的躯壳,也是为了谢妄真的神魂。毕竟他身上还有无真的魂魄,不能就这样轻易死了。
但是她不想与谢妄真说话,便任他自言自语。
徐千屿手上捏着纸人,似在思索什么,忽然将它放进万鸦壶里蘸蘸,将其点着了。
谢妄真面色一变:“赵明棠,别烧!”
若又像上次一般被上身,他可不会驱鬼。若鬼婴套着小姐的壳子来杀他,他动手不动手呢?
净给他找些麻烦。
徐千屿置若罔闻,将扭曲融化的纸人丢进万鸦壶内,彻底烧成灰烬,目光被火映照得极亮。
一来,她旁观两次驱鬼过程,已学了个大概,总不能次次等别人搭救。这鬼婴耗尽了她的灵剑,她不愿重复纠缠,想自己将它杀灭。
二来沈溯微快到了,若她真有什么事,师兄可以救她。
徐千屿先给口中塞了一颗清心丹,凝神做好准备。
很快那壶中震动,传来压抑的惨叫,地宫中很快阴风呼啸。一只冰凉的小手按在她的后颈上,随后冷气倏忽灌进渗透,四肢如灌了铅一般沉甸甸的。
徐千屿将清心丹咬碎吞咽下去,抬起僵直的手臂,猛地给自己脑门上贴上一张除秽符。
她看到谢妄真的眼睛,被符文金光照成浅浅的琥珀色,闪动着惊讶的情绪。
*
且说蓬莱仙宗,映画阵前,长老们观战十日。有五组弟子已完成任务,这五名优胜者,分别被四个长老看中,收入门下。另有三组还在进行中。
众人有些疲乏,唯独花青伞看的认真,敲敲桌案,道:“怎么许久不见她?”
林近:“谁?”
“十四岁才入宗门的那个小废物。”
林近心中叫苦,她还是记徐千屿的仇。掌门闭关之前,特地嘱咐他将徐千屿那组画面藏了,现在花青伞当众提起,不得不切过去。
花青伞冷笑道:“得多少分了,何必藏着掖着,给大伙看看啊。”
先出来的是法阵计分。
花青伞忽然坐直,生生一惊。因为八组弟子中,最多也不过得了几百分。徐千屿竟是其中唯一一个上千的。
“一千分啊!”众人嗡嗡议论道。
“徐千屿,以前倒是没听说过。”
“她真当是十四岁才入门,先前没有根基?”
一旁的萧长青皱了皱眉,陆呦的提篮圣女才三百分出头。这个徐千屿分明十四岁才入宗门,按理说跟废物无异,怎会高出这么多,可是作弊了?
可恨她抢了陆呦的风头。
花青伞还在震惊中,尚未说出话来,却有其他有长老道:“按说各组难度等同,不该有超出平均这么多的得分。这弟子分数有异,当好好核查一下。”
“正是,不合理啊。”
萧长青亦道:“我宗门清正,不能助长作弊之风。”
林近道:“此言差矣,这位千屿小姑娘入门虽晚,却十足勤奋,在练剑擂台上可是有名有姓,便是得了这么多分,也不能说她是作弊啊。”
萧长青冷哼,捋着胡子不说话。
此时金色评分散去,显出花镜中徐千屿的画面,众人哗然:“啊,这,她竟是个阴身!”
纷纷议论中,花青伞反而冷嗤:“阴身怎么了,没见过世面,至于这么大惊小怪的么。”
林近亦摇扇道:“常有幼年受惊者,失落了魂魄。或八字太轻,能看到邪祟。这世间阴身者也不少。”
汪长老道:“可灵气是极阳之物,与邪祟相悖,按说修士不应有阴身啊。”
易长老道:“阴身易被秽物附身,就是心思清正的修士都要防着入魇,她这样,如何入得了内门?还是趁早取消了资格吧。”
“谁敢。”林近刚要开口,花青伞便一拍桌子,斥道,“阴身怎么啦?不还是人吗。谁规定阴身不能进内门。”
花青伞脾性古怪,那两人叫她噎得说不出话,嘟囔道:“在说弟子,又未说你。花长老莫要太激动了。”
花青伞以妖入道,一路行来受尽白眼,深知人对与大众不同之物偏见之重,见此等偏见行事,便又想起自己受过的苦,抱臂道:“好哇,既然阴身是心思不清正,不能进内门。那我还是妖,更是心思难测,便也没资格做蓬莱的长老了,你们一纸符咒将我打散了算了。”
众人忙劝她息怒。
“花长老说的正是。”林近将话题拉回来,指着映画阵道,“你看她意识如此明亮,可见是苦修内功,难得可贵。”
众人看向映画阵,这下不好,纷纷骇然,有人拔剑,室内一时战意盎然:“可她这是在干什么!”
徐千屿沉在灵池内。
鬼婴叫符纸从魄位上赶下来,困在冰壳内。它趴在地上,阴沉地与徐千屿的意识对峙。
她现在能看到它的外貌了,鬼婴有小猫大小,四肢着地,周身萦绕一团黑气,一双眼只有眼白,乍看有些骇人。
徐千屿的意识朝他狠狠撞过去。
意识明亮灼人,还没靠近,鬼婴凄厉地一喊,黑气在她灵池周围疯狂逃窜。
徐千屿感觉到凉意席卷周身,僵劲不能动,原来是额上符纸摇摇欲坠,她又给自己贴一张,随后将将剩下的符纸艰难地丢给谢妄真。
谢妄真伸手一接,见她身子战栗,瞳孔忽大忽小,明白她的意思。
若是见她不对,便给她额上贴一张符纸,制住里面的鬼魂。
可是她怎么如此胆大,为了杀鬼,竟敢以身饲鬼。
徐千屿的意识追了两圈,总算如猫扑耗子般逮住那只鬼婴。
她的意识虽然没有师兄的神识厉害,但也能将那团黑气灼出个火洞,它剧烈地挣扎起来。
过了片刻,那物渐渐缩小,裹身的黑气全被烧尽,只剩下一个巴掌大的婴孩虚影。它身子几近透明,张开双臂,上气不接下气地啼哭,哭声微弱。
徐千屿的意识盯了它一会儿,心里一酸,仿佛看到年幼的自己,不知怎么想的,光球缓缓地接近,贴住了它。
这次鬼婴没有挣扎。它停止哭泣,伸臂轻轻抱住了温暖的光球,随即被明亮的意识全然裹住,虚影消失了。
然而在映画阵中,长老们看来,徐千屿的意识,把一只鬼给生吞了!
前面才说阴身易被邪祟左右心神,她便行如此骇人之事,在修士看来,应该立刻阻止。
便有人想将神识探入映画阵,打断这一切,把鬼魂抖出来。
偏生花青伞阻拦道:“别动她。”
有人不满道:“果然花长老偏袒这种邪魅东西,倘若造成什么后果,你可负责么?”
“谁在对花长老无礼?”来人进门便扬声道。
“掌门?”众人齐齐回头。徐冰来一头霜白长发拖至袍角,额心剑印加深,成了银白,狭长金眸之中无欲无情,隐有仙人姿态。
花青伞轻哼一声。
他带给整个室内冷肃威压。徐冰来受了神雷,已臻半步化神境界,令诸位长老鸦雀无声。
易长老还是道:“掌门,我等不出手,徐千屿若是结出鬼胎入魇。那便是秽物啊!”
徐冰来冷眼看向映画阵,口中道:“且等等看。”
众人屏息观看,过了一会儿,徐千屿的意识漂浮着,非但没有淬灭,反而增大了一圈,变得更加明亮。
于其上忽然戳出了几个小小的尖角,仿佛生出了手和脚,像只小乌龟一般,手脚并用地刨着,慢悠悠地回到了冰壳内。
一片寂静中,花青伞忽然上气不接下气地笑了。
花青伞扭过骷髅头,欣赏其他人或惊愕或妒忌的脸,第一次因徐千屿的争气,而觉得她如此顺眼。
“她有此种体质,上千分也不足为奇。”花青伞道,“她虽是阴身,却有纯阳意识。凡与她意识相碰之物,全都会被她收为己用。”
“上一个这样的人,还是大混战时我师姐花凉雨。她可是九州出了名的万人迷,人人都想送修为给她。将来她不必结金丹,可直奔元婴。你们看到她意识了么,现下可是有手有脚了。”
“你们这些人哪,有多少人结个丹都花了半辈子,还有脸指指点点,说别人是秽物。”
“跨过金丹?”虽然有所控制,仍有不少人的面孔嫉妒到扭曲,不得不喝下两口冷茶清醒片刻。
徐冰来亦松口气,心里骂道,徐千屿这丫头老是出些幺蛾子,叫人胆战心惊。
又想,她看着活蹦乱跳,竟魂魄不全?就连他最虚弱的女儿徐芊芊的魂魄都是完整的,徐千屿却是个阴身。
难道是水家没将她养好,叫她幼儿时受过惊吓?
胡乱想着,他心里头一次掠过一丝难言心绪。
不过只要进了内门,悉心调,教,这点残缺不算大事。她有这种特殊体质,更是意外之喜。听着周围人赞许一片,徐冰来微微一笑,不动声色饮茶。
下一刻,他便笑不出了。花青伞指着徐千屿大声道:“她我要了。”
林近扑哧笑了,瞥一眼徐冰来神色,赶忙掩口。
“你说什么?”徐冰来惊诧道。
“掌门,我说我要收她为徒。”花青伞道,“按照门规,各组优胜者,由未收徒的长老优先挑选,你可还记得?”
蓬莱确实有这一门规,此举是为照顾长老,防止掌门垄断优秀的弟子。
徐冰来有点缺氧:“不是,你跟她素有仇怨……”
“是有些怨仇。”花青伞置之不理,“不过,我一向是有仇报仇眸,有冤报冤。待教训完了她,再好好调教,叫她早日步入元婴真君境界。”
“……我觉得不妥。”徐冰来余光瞥见兵器库长老芳铮举手,以为他要说句公道话,便道,“芳铮,你说。”
芳铮憨厚一笑:“掌门,我也想要,徐徐徐……”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徐冰来难以置信地冷笑一声,打断,“你想要她?就你这样子,你压得住她吗?”
芳铮满面通红,只剩尴尬的笑。
就是因为他性子太好说话,才想要一个厉害些的弟子。这样往后遇到该出头的事,就可以让弟子出马了。
花青伞道:“你是炼器的,她是剑修,你少耽搁她了。”
芳铮憋了半天道:“那你、你还是符修啊。”
徐冰来重重一搁茶杯,冷道:“别吵了。本尊打算让徐千屿拜我门下。”
那两人一齐回头。花青伞道:“凭什么?你都有三个弟子了,你占那么多,教得出来么?”
“实不相瞒,”徐冰来喝了一口茶压住上涌的怒火,“徐千屿,她是我的亲戚。”
花青伞:“你断绝红尘百年,哪来的亲戚?”
……
这些争论,徐千屿全然不知。
她抱住鬼婴之后,灵池骤然扩大一圈,充盈的灵气运转了一个小周天,整个人仿佛饱睡了一天一夜,有身体轻盈、心明气清之感。
她缓缓睁眼,便看到阵破了,提篮圣女正跪在地上,扶着受了鞭伤的郭义。
“你们……”
谢妄真见她醒来,轻轻挣开陆呦:“赵明棠,你没事吧……”
陆呦简直要崩溃,她费了好大劲才找到谢妄真,还破阵把他救出来,结果他与赵明棠在一起。他怎么总是与赵明棠纠缠不清?
提篮圣女拧眉,控诉道:“他身上……是你打的?你怎么下手这样狠?”
徐千屿揭掉头上符纸,掠过她,向谢妄真伸出手:“符纸还给我,你可以滚了。”
作者有话说:
徐冰来:虽然但是,我有四个弟子,三个都是我自己生的,有种你也生。
花青伞:呵呵。
—
师兄在赶来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