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下山的路两人走得沉默,少年不说话,小兰也没有开口,便在这寂静之中,任何一点声音都足够引人注目。
小兰倏地顿下脚步,牵着她衣摆走的少年撞上了她的后背:“抱歉……”
“嘘。”小兰神色肃穆,她让少年抓住一旁的枯藤,“前面有点奇怪,我先去看看,你在这儿待着。”
少年一直安静的神色蓦然间有几分慌乱:“可是危险?”
这问话却没再得到回答,小兰已疾步走开。他站在原地,拽着藤条,关节有些泛白,他不该是这样的。少年脑海里像走马灯一般胡乱的蹿出一些画面,他看不清楚,但他知道,他不该是这样的,眼瞎、孱弱、需要人保护,他不该如此,他……
脑海里面越来越多的画面涌出,但来去太快,他抓不住,但是眼前一直如墨般浓厚的黑暗仿似被拉开了帷幕一般,有些东西朦朦胧胧的撞进他的视野,青石板的小路,路边干枯的藤蔓。
前方转角处走回来的“狐仙”……
“区区小猪妖也敢设陷阱想吃我!”
他看见白衣女子手中提着一只嘶叫不断的黑野猪:“我便是再落魄也不会被你吃掉,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她骂完挥臂一扔,小黑猪便被她“咚”的扔进了下面的冰湖里。
小兰拍了拍手,心想等她回头修好了法器,得捉两只厉害的妖怪杀鸡给猴看看。
“走吧。”处理了这方事宜,小兰一转头,却见少年目光灼灼的盯着他,这一瞬间,小兰几乎认为这少年眼睛突然能看见了。她牵了少年的手,“你今天眼睛看起来挺有神的。”
少年默了一瞬,只淡淡的“嗯”了一声。
行至镇上,找到巷陌深处的小铺子,小兰不客气的拍门:“竹霖!出来!”
门扉打开,却是一个青衣小童站在里面,小兰皱眉:“你师父呢?他昨天信誓旦旦的跟我说修好了这法器十年之内都不会坏,今日怎么又坏了!这是我保命的玩意儿啊,能开玩笑?把他给我拎出来。”
青衣小童面无表情的回答:“师父今日早上又和一个姑娘私奔去了。”
小兰嘴角一抽。师父离世前五年又收了个徒弟。小兰这个师弟,天赋极高,但整日正事不干,就喜欢鼓捣偏门法器,鼓捣便鼓捣吧,好歹也算是有个自己的本事,但这经常和大姑娘私奔的癖好,就比较让人头痛了。
“他这次又要奔几天?”
“他说这次的姑娘很好骗,大概明天回来。”
小兰她毫不客气的拖着少年,进了院子:“今晚我睡这儿,等他明天回来。”
竹霖的院子大,小兰睡一个屋,让少年睡另一个屋,看见少年三分不满,七分不安的神色,小兰笑他:“就这么想和我呆在一起?你莫不是喜欢上我了罢?”
少年一怔,随即轻笑:“我不知道。”
他总是什么都不知道,不清楚,不记得。小兰已经习惯他这样的回答方式了,
小兰以为在找错那么多人之后,再看见与慕寒有所相似的人,她会比之前淡然,但是没有。
夜里,她梳洗之后听着院里竹叶被风吹响的声音,想着少年白日不安的神色,小兰怎么也没法入睡,辗转反侧了半晌,她终于一掀被子披了衣裳,走到少年的房门前。
他或许不是慕寒,但因为他与慕寒有那么一点的相似,所以就她没办法放任自己让他不安。
徘徊了许久,小兰终是敲响了少年的房门。思及少年眼睛看不见,她便也没等,径直推开房门便进去了,哪曾想此时黑发少年刚洗了澡,湿了一身,恰好穿上裤子,连里衣都还没来得及披一件。
他愣愣的站在屏风旁,望着小兰。
小兰也愣愣的看着他。
“我……”少年开口,却不知道这种状况他该说些什么,只好先转过身,将裤子上的腰带系好。刚拉紧腰带,一双手却近乎蛮横的将他身体掰了过去。
她抓住他的腰,目光灼灼的盯着他的胸膛。
少年臊红了一张脸:“不可不可……”不可如何,他想了半天却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你……”小兰颤抖着手,抚上了他胸膛上,靠近心房位置的那一块蓝色伤疤,“这是什么?”
听见这个预想中全然没有的问题,少年愣了一会儿,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胸膛上的伤疤,又看了看极力压抑情绪的小兰。她看起来很害怕,就像他的回答,若是不符合她的期望,就会将她推入万丈深渊一样。
他脑海里越来越多的画面,但乱成一片,让他仍旧无法抓住。
“我不知道。”他只好颓然的摇头。
“我知道。”小兰颤抖着手在那伤痕上来回摩挲:“是被蛇妖的信子扎出来的伤,蓝色的……”
少年沉默,小兰倏尔她抬头看他,不在意他突然能看见事物的眼睛,也不在意他们现在的姿势有多暧昧,她只绷紧了声音,轻声问他,“你是慕寒。你是我要找的人。”
是吗?
少年忍住了疑问,如果她那么希望的话,那就是吧。
他甚至希望自己真的就是。
小兰眼眶蓦地红了:“师父。”她近乎小心翼翼的圈住他的腰,将脑袋放在他的胸膛上,脸颊轻轻贴着他胸膛上的伤痕,“师父……”
像是小动物委屈极了的抽泣。
她这次,是终于找对了吧……
第六章
第二天,竹霖还是没回来,按照这样的情况来说,他大概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了。
小兰无奈,只好带少年先回山上。相比于下山的沉默,回去的路上小兰的话说了一路,她开始规划以后要怎么和他一起生活,甚至都没有问少年一句,他的眼睛是怎么突然看见的,她只沉浸在终于找到师父的欣喜当中,不愿意走出来。
最后临近山里小院,却是少年停住了脚步,问她:“如果……我不是你师父,怎么办?光凭这个连我自己都不记得是怎么来的伤疤,你如何确定,我就是你师父?”
小兰脸上的笑僵了一瞬,用兴奋深深掩盖住的内心茫然这才撕破了她面容的一角,显露出来。
“他不是你师父。”
沉稳的声音自小院里传出。
小兰一怔,还未来得及看清来人,便见一道金光猛地窜上前来,将少年紧紧缚住。小兰大惊,定睛一看,愣了:“松和师叔?”
来人正是现今青岚掌门,岁月并未在松和脸上刻下许多印记,他只淡淡扫了小兰一眼,口中咒语吟诵而出,但见绑住少年的金绳蓦地光芒一炙,少年立时发出隐忍疼痛的闷哼。
“你这是作甚!”小兰大急,“快放了他!”
“缚妖索只缚妖物,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这百年来将那些凡夫俗子认作你师父便罢,如今连这妖物也错认,实在该给你师父祭三杯清酒赔罪!”
“妖!”小兰愕然,转头看被缚妖索缠得面色苍白的少年,“不可能,我法器在身……”她的法器……确实自少年来的那日便坏了,前日修好也莫名坏了。她先前未往这方面想,如今经松和一提,她方才想起,在太过强大的妖气下,她的法器是会被压制的……
小兰仍是不信:“不对,他胸前的伤是蓝色的,只有师父被蛇妖刺伤的伤口,才会是蓝色的。”
“若他胸前的伤当真是你师父的伤,那他为何容貌与你师父无半分相同!”松和冷哼,“且你师父的即便伤得再重,流的也是红色的血,伤口怎会是蓝色。”
“蛇妖的舌头是蓝色……”小兰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她怎么忘了,当初被刺伤胸膛的人可不只她师父一人啊,那蛇妖也是被师父刺中胸膛封印起来的,那蛇妖的血是蓝色的,他的伤自然也……
小兰脸色蓦地变白。
但见在缚妖索之中,少年周身的皮肤裂开,蓝色的血渗了出来。
他不是师父。
小兰恍然,他是杀了师父的蛇妖。
她愣愣的看着因为疼痛身体开始下意识蜷缩起来的少年,他望着她,黑色的眼眸中尽是痛楚,小兰声音比昨日看见那道伤疤时更加不稳:“你是妖?”
“我不知道。”少年痛得发抖,“我忘记了……”
那般无助。
“这世上唯有那被你师父封印的蛇妖为蓝血,你还不肯信?”松和怒道,“今日我便斩其首,让他化了原型给你看看!”
言罢,松和祭出寒剑,剑上杀气澎湃,挥刃便向少年砍去。
小兰却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已蓦地将松和师叔的身子往旁边一推,长剑恰好划破缚妖索,少年得了自由,小兰一声大喝:“跑!”
许是生性使然,少年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松和大怒,质问小兰:“你可知你放走的是百年前杀了你师父的妖怪!”
小兰沉默。
“你可知这次以后,若要再寻得杀此蛇妖的机会,再无可能!”
蛇妖原型刀枪不入,当年就算蛇妖被封印,她也未曾能砍开他的鳞甲。让他在元气受损的情况下化为原型,这样的机会太少了。
“你可知你此次犯了多愚蠢的错误!”
小兰咬牙,她知道,师叔说的,她心里都知道。但一想到少年与慕寒同样温和的笑脸,即便所有的理智都告诉她,要杀了他,可她的心也无法顺从。
松和气得咬牙,最后却终是败给了小兰的沉默,他拂袖而去:“你当真已无可救药。”
是啊。
当年的蛇妖害死的师父,但她如今却还救了蛇妖。原来,只要和慕寒有一点相似,已经足以扰乱她的心到如此地步了吗,她真的是……无可救药。
晚间小兰照着铜镜梳头,少了一个人,小院好似安静得让她有点不习惯了。
她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发呆,看着双目无神的自己,忽然想到以前小时候师父帮她梳头,指责她额前的刘海留得太长,他说他的徒弟有一双世界上最明亮的眼睛,像星辰一样漂亮,应该到处显摆给人看,不能遮挡,也不能蒙尘。
可她好像辜负了师父的嘱托呢,她的眼里,太多尘埃……
小兰握了梳子梳头,一梳梳到发尾时,脑子里却蓦地蹿出一句话来。
“眼睛很明亮。”
少年说他要找的人,眼睛很明亮。
失神的将梳子放在梳妆台上。小兰脑海里突然涌出了更多细节,比如说,那天她唱了一宿的《乱流年》,起身的时候,少年扶了她一把,他那时若是看不见,怎么能扶得住她。
后来……后来晚上的时候,他便能看见了。
听了《乱流年》之后,他便开始恢复视力,而且回答她的问题也比先前要缓上一缓,他当时脑海里肯定是在思索什么。
小兰拼命的思索与少年相处的细节,她只恨少年的情绪表露的是那么的少,只有温和的微笑和他那句好似是万用的“我不记得。”
他什么都不记得,就记得找人,记得不要死……
脑海里忍不住翻出百年前,她封了一般拿剑劈砍被封印的蛇妖那一幕,她疯了一样的哭着喊着,让师父不要抛下她,让师父活过来,让师父回来。
“我要活下去,我要去找一个人。”
小兰蓦地站起身来,披着头发就往外面跑。
可等她拉开院门那一刻,却惊呆了,黑衣少年坐在门口。见她突然开门,好似还被吓了一跳。他站起身来,有几分无措:“我想起了一些东西,断断续续的不太完整,但我知道我不是妖怪。”他盯着小兰说得十分郑重,“我想起了我的名字,我叫慕寒。”
“我知道。”小兰再也按捺不住情绪一头扎进慕寒怀里,“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慕寒,你是师父,你是,你是……”
你是至亲,是至爱,是她的至关重要。
后记
“我又想起来了一点。”
喝过茶,慕寒忽然道:“我被蛇妖吞进肚子里后,好似是死了,然后开始和蛇妖的魂魄抢身体。”
小兰眨巴眼睛看他:“这也行?”
“恩,然后我赢了。现在用的,便是他的身体。”小兰无语,但见慕寒手指在桌上刻的正字上划过,“说好我想起来一点,你便告诉我一个找错的人,来快说说,这第二十五个,又是怎么认错的?”
小兰一撇嘴,在一旁坐下:“这个小侯爷很能吃啊,王府都要吃穷了……”
“我很能吃?”
“是啊!”
“我这么能吃,狐仙还养我么?”
“砸锅卖铁都要养!”